我總是以為思念一個地方,是因為那裡住著想念的人,而喜歡一個季節,是因為那個季節裡有關於想念的人的回憶。
我在宮裡那樣迫切的渴望著西山,渴望著碧雲寺,可這裡卻是我的命運悲劇拉開帷幕的開始,我在這裡為父王母妃建了衣冠塚,我在這裡見了庭訓的最後一面,我在這裡和岳樂分開,那個轉身,悲涼了我的下半生,從此我們隔開了千山萬水。
或者在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近乎夢囈的企求,悄悄的,暗暗的,在某個角落寂寞的企求著,那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個噩夢,夢醒了我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小女孩兒,被父王母妃寵溺的無發無天,一輩子呆在那個風輕雲淡繁花似錦的桂林。
在這樣落寞的世間,我所有的不過只是自己,此時我才悲哀的驚覺,我竟從未想念過唯一一個與我有著最親密關係的男人,那個與我已經有了婚約的丈夫,哪怕只有一刻的想起都不曾有過。若不是念及桂林,恐怕我都遺忘了我已經有了名義上的夫君。
身後一聲熟悉的歎息,岳樂不知何時走來為我披上了銀狐大氅,我轉過身去,他牽過我冰冷的手攏在一起,掌心徐徐傳遞的那種溫暖,讓我忍不住的依戀。
外頭大雪初霽,是個難得的明媚天兒,我忽想起什麼似的對岳樂疑惑道「這大雪天的,你到西山來做什麼?」
他正要說話,只聽得一個歡喜的稚嫩聲音伴隨著奔跑的急促腳步聲從外而內道「姑姑,姑姑。」
我知必是玄燁,忙掙脫了雙手。往門外趕去,果是玄燁,他又長高了許多。也胖了些,滿目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一見我便撲到我懷裡道「姑姑,玄燁好想您。」
我亦歡喜的緊,蹲下身子,撫著他被風吹地冰冷的小臉,想起佟妃昨夜的話。忙緊張地仔細查看著,只見幾個米粒大小般的淡淡疤痕,這才放下懸著地一口氣,笑道「姑姑也好想好想你呢,在寺裡有沒有淘氣,想皇祖母不想?」
玄燁小大人般的向我事無鉅細的描繪著寺中的日子和對我及太后的想念,佟妃只含笑安閒地站在院子裡看我們敘話,忽一眼瞥見岳樂,遂上前道「安親王早。」
岳樂回禮道「娘娘早。」
佟妃命玲瓏在房內擺上早飯來。玄燁忽對岳樂道「大伯,您怎麼也上山來了呢?」
我心內一震,只聽岳樂對佟妃道「我這次上山來。是給大格格取記名符的,晌午便會下山。不知娘娘可有什麼要辦的?」
佟妃是何等通透之人——,電腦站更新最快.她一眼就看出岳樂不過只是借這個名義,特地來送我上山的。也不點破,更不多問,只款款笑道「那就勞煩王爺到佟府走一趟,就說阿哥已經全好了,要我阿瑪額娘寬心,過些日子我便回宮去。」
岳樂應了便再無話。
早膳後,我欲往後山,佟妃要去念早課,岳樂便陪了我往後山去。
早起的和尚們把通往後山石階上的積雪打掃開來,露出中間一截灰青色班駁的小路,我和岳樂默默走在前頭,阿離和朱顏捧了祭品之物跟在後頭。
父王母妃的衣冠塚和庭訓的墳塋緊緊挨在一起,大概是寺中和尚常來清理地緣故,墓碑週遭竟沒有一絲浮塵和枯枝敗葉之物。
我輕輕跪在墓前,眼中只覺酸楚的厲害,卻流不出眼淚,怔怔的望著,半晌淒然道「父王,母妃,你們和庭訓該團圓了吧,你們過地好不好?在天上看的到我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好想你們,我好孤單。」
阿離跪在一旁燒著紙錢,低聲地啜泣著。
我雙目茫然,只是喃喃道「父王,您一向是最疼我地,無論您去哪兒都將我帶在身邊,哪怕是去沙場較兵也帶著我一起,為什麼,為什麼當初不帶了我一同走,您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我活的這樣痛苦,又無法一死了之,您怎麼那麼狠心?太后對我恩深情重,廣西又是您心血所在,我不能辜負太后地養育,也無法拋棄您半生的榮耀,您知道不知道,我好苦好苦。」
岳樂蹲下身子,將手按在我的肩膀之上,我轉向他,悲淒笑道「我以為愛可以打敗一切的,誰知有時也那麼沒用。人的一生之中,陰晴圓缺總是在不停的變幻著,而惟有我的天空,彷彿從來都是陰缺多,圓晴少的。」
他深深凝視著我,眼中寂寞如雪般的傷痛堆積,想要說些什麼,我卻用手摀住了他的嘴,站起身來望著連綿的群山,淡淡道「一見無期,百身何贖!把它放在心裡最深最痛的角落,既已如此,亦不必相互折磨,從此無復相見吧。」
不知這樣站了有多久,岳樂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我走了,你保重,不管如何,我都守在那裡,一直都會在。」像是飽含了無盡的苦痛才說出的那般,字字句句,紮在我的心上。
我木然而立,耳畔只是岳樂塌階而去的沉重腳步聲,驟然轉身,卻只見那抹玄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一片暮色四合裡,眼淚終於紛紛如雨般簌簌而落。
雙手合十,閉目祈禱著那曾經的溫暖,瞬間化為灰燼,掩埋了這些,但願,但願你過的比我好些。
寺中的日子,清冷且孤寂,直叫人忘卻今昔何夕。我拋開纏綿心頭的所有過往,只靜下心來讀經參禪,閒來與佟妃對雪聯詩,品茗下棋,倒也不覺那般苦悶。
北泉院雖在碧雲寺中。卻由於宮內女眷住入而自成一體,偶爾我和佟妃會到正殿之內聽住持師傅唸經講禪,大多時日卻都只呆在院內。太監們守在院外,與世隔絕一般。
佟妃雖知賜婚一事。卻絕口不提,我知她是解我的,再多的勸慰之語都已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又何必讓那些蒼白無力地言語氾濫呢。
正所謂,月影松濤含道趣,花香鳥語透禪機.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我每日三柱清香,暗暗祈禱但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似琉璃,內外明澈淨無暇穢。
除夕夜前,太后打發人來接我們回宮守歲,佟妃仍以玄燁身子尚未痊癒之名拒絕了。太后無法,只得送了許多吃食用具來。
大年夜,我和佟妃,玄燁,並阿離。朱顏,碧裳,玲瓏圍坐在一起。只燒了些精緻的素齋飯,煮了梅花酒。不分主僕尊卑。嬉鬧著玩樂。一時興起,剪了無數的窗紙。將臥房內,連同院子裡地花木上都滿滿的貼了,平白添了幾分喜慶熱鬧,映著那漫天雪白,比在宮裡多了些世俗地意味。
冬去春來,我和佟妃依舊沒有回宮的意思,太后幾番派人來催促,我和佟妃皆是不捨這份難得的清淨安閒,將回宮的日期一推再推。
一日,明媚的陽光輕輕灑在北泉院內,佟妃命玲瓏在院子裡燃了線香,自捧了琴盤膝而坐隨意撫著不知名地古相思曲子,我坐了石凳之上,教玄燁背著文章,四個丫頭在門外廊子上邊繡著活計,邊說著閒話,鳥語花香,端的是一派好時光。
只見玄燁端正立在我面前,背著「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我見他小小年紀,背起這般晦澀的古文卻幾乎毫不間滯,琅琅背誦如珠滾玉盤,俯仰之間神采照人,不禁歡喜,笑問道「那你倒是和姑姑說說,最後兩句是什麼意思呢?」
玄燁微一皺眉,旋即道「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人在憂愁患害的時候能活下來,反而安逸享樂使人萎靡致死。」
我點頭讚歎道「說的不錯,讀書的目的是要學會做人的道理,一個人在安逸地生活中往往會被磨滅了宏圖大志,變的終日庸碌無為,你身為皇子,所食所用所行所居皆是普天之下的頂尖,一定要切記,不可貪圖眼前地享樂,而要知上進,做個頂天立地的真男
玄燁似懂非懂地眨著眼睛,半晌道「姑姑,您說不能貪圖安逸享樂,可是,玄燁覺得此時地日子就是安逸的很呢。」
我聞言一愣,佟妃亦停下撫琴,與我面面相覷,竟不知說些什麼。
阿離遠遠見我們皆沉默不語,以為是玄燁書背地不好,忙過來笑道「學了這些時候,阿哥也該累了,奴婢帶著阿哥到前頭轉轉吧。」
說著,朱顏三人亦過來帶著玄燁往前頭去了。
我沉吟著站起身來,為佟妃斟了杯茶,道「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一直住在寺裡頭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我們倒是安閒了,只是不要誤了玄燁。」
佟妃微微歎氣,道「若要我選,定是不願再回紫禁城的。只是,玄燁這孩子。」她忽然停住,雙目遙遙的看向遠方。
我接過話斟酌道「他天資過人,且太后對他寄予厚望,不知你是否還記得當日皇上問他志向之時,他說他要君臨天下。」
佟妃緩緩道「這亦是我猶豫的原因,我這一生已是如此,不爭不搶,只盼安閒度日,只這孩子若真存了這個心思,我倒不能生生的埋沒了才是。」
她又轉了語氣,冷冷道「可皇上自玄燁出生以來,何曾善加關懷過?如今只一門心思的要立四阿哥為太子,玄燁在他眼中又有何好處呢?我們母子在這山中恐怕他早已忘記的了。」
我聽她言,想起宮中的煩擾,亦是頭痛,也少不得安慰道「就算不提太子之事,我們也要盡早回宮了,這寺中的安閒恬淡對你我是好,可卻不利玄燁,他是你一生的精血,怎麼也要他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敢擔當,有作為。」
佟妃點頭,舒了口氣,執了我的手看向清煙飄渺的群山,與我並肩而立,默默無語。
正當我們商量著回宮的日子,邊命阿離她們先收拾些物件之時,宮裡來人回道「蘇麼麼奉太后之命上山,快要到寺裡了。」
我和佟妃對視,皆是有些疑惑,蘇麼麼向來從不離太后身側的,莫不是宮裡出了什麼事?卻也不敢再揣測,忙出了北泉院在大殿恭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