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奈不是溫柔鄉,但是,王京所在,高官顯爵不計其數,平奈城中亦不乏銷魂地、銷金窟。戒嚴令一下,那些地方不免受到影響,立時變得門可羅雀,再加上柳敬華深知當年在白王的設計下,王京之中,王的耳目甚多,忌憚之下,對那些龍蛇混雜的地方,監視更加嚴厲。
風塵之地,那些姐兒、倌人樂得休息些時日,好好籌謀新的節目,反正,這種戒嚴的日子總會過去,只要這世上還有尋歡作樂的人,他們就不會活不下去。真正怨聲載道的是那些流連溫玉暖香的紈褲。
柳家深柳四公子就是其中之一。
戒嚴伊始,柳敬華就嚴厲警告他,事關者大,猶不得他肆意妄為。柳家深再胡鬧,也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這些日子硬是就閉門不出。柳敬華很滿意,還稱讚過他幾次,可是,實際上,這麼些天下來,柳家深已經快瘋了。
柳家的家風嚴謹,在家中飲酒作樂?想都不要想!
一個沉湎於酒色享樂的人,現在卻必須整日處在禮數森嚴的環境,手邊只有那些中規中矩的經世文章,想想都可以明白柳家深的心情。
幸好柳敬華也明白這個四公子能做到如此已經不容易,對柳家深關上門,在自己院子裡玩玩投壺、射覆,甚至賭上幾手,都睜隻眼閉只眼,只作不知——畢竟庶子胸無大志,也未必不是好事。——柳家深才勉強沒有真的瘋掉。
再一次將所有能玩的遊戲都玩了一遍後,柳家深再次忍無可忍了,在中庭轉了幾圈,對幾個親信下人發火:「想!都給我想!再想不出來,公子我就要玩射箭了!」忍無可忍,卻還是得忍下去啊!
平奈公子間流行的射箭遊戲其實是用人命取樂,讓家中奴婢或持、或頂某些物品作靶,奴婢的命都是主人的,射死也無妨,那些公子其實更多的是以那些奴婢的恐懼為樂,但是,柳家深並不喜歡,如此說也只是恐嚇為主,卻也未必就一定不會付諸實行。
那些下人自然明白自己的處境,只是越是緊張焦急,越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遊戲的點子,臉色愈發蒼白,柳家深也更為惱火,正待發作,就見一個心腹從院外匆匆進來,一迭聲地道:「公子,喜事啊!」
柳家深眼睛一亮:「戒嚴解除了?」
「……嗯……不是!」那個人跑得急,到柳家深面前大喘了一口氣才回答,氣得柳家深兩眼瞪圓,一腳就踹了過去:「那能有什麼喜事?」
那個人吃痛跪下,壓低了聲音道:「公子,方才小的在後門那兒看到了周家的一個婢女。」
「什麼周家?」柳家深沒好氣地抬腳就要再踹,卻忽然反應過來,「……周思安的府上?」
「公子明察秋毫啊!」那個下人連連點頭,也不管詞兒用得對不對,就將高帽送上。
「那又怎麼樣?一個婢女……」柳家深收回腳,卻仍然不屑一顧。
「公子忘了?您第一次見到周府少姬,少姬身邊不是跟著一個,您說是『尚算清秀』的婢女?」
「就算是她的貼身婢女,你見著就見著,算什麼喜事?」想到美人兒,柳家深再多的火也發不出來了。
其實,他也沒見過周府少姬的真容,幾次都只見到戴著冪離的少女,只是少女優雅的姿態與溫柔的聲音令他一見鍾情、再見傾心。而且,他透過各種渠道瞭解,所有見過那位少姬的人都對她的容貌讚不絕口。
「公子,那個婢女認識小的是您的隨從,跟小的說,她是奉少姬之命來找您的!」那個下人神色詭異地對他抖出最後一個包袱!
「什麼?」不止是柳家深,周圍幾個聽到的親信下人也不由驚呼。
「呵……剛才我也是這個反應!」那個對兄弟幾個嘻笑。
「她找我?」柳家深幾是欣喜若狂,但是,隨之而來的疑惑就壓過欣喜與興奮,他不由有些猶疑,轉頭問隨從中腦子最靈活的一個:「有才,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有才想了想,問那個報訊的兄弟:「那個婢女可說了是何事?」
那個挪了挪膝蓋,柳家深沒好氣地道:「起來吧!」那人立刻站起,對有才道:「她沒說什麼事,只說少姬心情不好,想請公子過去聊聊天、品品茶。」
「過去?」有才皺眉,「去哪兒?」
「周府!」
有才又思索了一會兒,才對柳家深道:「公子,周府少姬是有求於您!」
「真的?太好了!」柳家深立刻雀躍不已,但是,有才緊跟著就澆了一盆冷水:「公子恐怕是力有未逮。」
「什麼?」柳家深不悅地質問。
有才給他分析:「公子,周府的那位少姬最為知書達禮,又從未對您稍假辭色,若非事不得已,她怎麼可能讓一個婢女從後門來約你?公子想來也明白她是為何事了!」見柳家深一臉恍然大悟的神色,有才連忙將話收了回去。
「那我還真是沒辦法……」柳家深知道自己的本事與能量,情緒立刻低落下去。
「公子還是應該去見見少姬的!」有才壓低了聲音輕語,同時給其他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散開在周圍警戒,「周府少姬是病急亂投醫,但是,總也是大家出身,不會不清楚公子能做什麼,依小的看,能不能幫尚在其次,公子首先應該去聽聽她怎麼說,再者,說句不中聽,公子也該給自己尋個後路!」
「你說什麼?」柳家深神色大變,質問的聲音卻極低。
有才稍稍安心,膽子更大了:「公子不出門,所以不知道,如今平奈的各種物品價格幾乎是一日三變,依小的看,奈水航道已經不通了。」
「你是說……」
「水師的幾位主將可都是王上的親信;羽林軍能不動就算大吉了;至於王京周邊的地方官,都是純臣的多,也不會是助力;大人他們的力量又在外郡……小的始終覺得……懸!」
「……」柳家深默不吭聲了。
「公子是庶子,但是,總是柳家人,一旦大人失敗,同樣要殃及公子的!」有才再次勸告。
柳家深苦笑:「生為柳敬華的兒子,我還能有什麼後路?不過,你說得對,去見見吧!」
*****
周思安出身平民,如今雖是二位高官,家中陳設仍以樸素實用為主,久歷殺場而養成的殺伐戾氣撲面而來。即使是少姬的閨房,也只是用些鮮花、繡帷點綴,多幾分清新柔和而已,並未像一般貴族少女的閨房一般,以繁縟的細節裝飾顯示優雅精緻。柳家深不由感歎——果然是令他鍾情的少女,如此與眾不同!
「柳公子……」一架繡著出水菡萏圖的屏風擋住了柳家深的視線,記憶中的溫柔聲音此時聽來,卻多了幾分羞澀、不安以及猶豫。
「少姬不必如此,盡可暢言,家深不敢說一定能慰撫少姬之心,但是,最起碼,家深可以聽少姬傾訴。」柳家深文雅地坐下,在侍女奉上的洗塵盞中輕輕濯手。
「不能讓公子從正門而入,是小女的失禮。家母憂思過度,實不堪再受打擊,相請公子乃小女無奈之舉,亦不敢再擾慈心,請公子恕罪。」
「少姬閨譽甚重,家深小子,少姬無須掛懷。」
這一番客套下來,柳家深暗暗皺眉,他實在是不喜歡用這種措詞交流。
「粗茶一盞,禮薄不周。」沉默了一會兒,少姬再次開口,一名婢女從屏風轉出,將一隻青瓷荷葉盞奉到柳家深面前。
柳家深雙手接過茶盞,向少姬所在的主向輕輕點頭,卻沒有品茗。
「公子,小女……小女自知乃不請之請,然小女閨閣弱質,實是無能為力。眼見家母憂慮成疾,家父……家父不知……」顫慄的聲音中隱約帶著哽咽之聲,柳家深心中一緊,隨即默念:「自知之明!自知之明!自知之明……」
哽咽似有若無,柳家深分明感到少姬已無法成言,不由長歎一聲,順從自己的心意,道:「少姬千萬寬心,令尊無恙!」
「當真?」驚喜的語氣無從掩飾,這是柳家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情緒。
「家深並無虛言。」柳家深苦笑,他聽過柳敬華暴跳如雷地大罵周思安等人冥頑不靈,顯然是對周思安他們無計可施。
一陣衣料摩擦的悉索聲音之後,柳家深聽少姬鄭重而感激地道:「小女謝公子。」模糊的身影顯然是在行禮。
「少姬禮重了!」柳家深嚇了一跳,連忙站起,「家深能力有限,豈敢當少姬如此大禮。」
「公子,小女並非不信公子所言,只是家母因消息隔絕,已然臥床不起,小女實在是擔心……不知公子能否入軍司府一行?」深吸了一口氣,少女有些緊張地道出最終目的。
「什麼?」柳家深並未起疑,但是,這個請求仍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家父母情誼深篤,羽林軍司府消息隔絕,家母已有絕念。若是公子能見到家父,小女想請公子讓家父給家母一件證明生死的信物。」少姬懇切地請求。
這倒是在柳家深的能力所及之內,他稍稍遲疑之後,便答應了。
「家父謹慎,未必相信公子所言,這裡有信物為憑,請公子交給家父,家父自會相信您。」一個婢女手持托盤,在柳家深面前款款跪下。
「琉璃珠乃時家父贈予小女的十齡之禮,那方繡帕出自家母之手,針法特殊,家父是識得的!一切均拜託公子了!」屏風後,少姬再次拜謝。
「少姬放心,家深最遲明日便會帶回信物。」柳家深收起琉璃珠與繡帕,答禮告辭。
*****
「他是君子……」柳家深離開,婢女挪開屏風,周府少姬周萱卻坐在長榻上,半晌未動,最後輕輕歎息。
「君上也曾說柳四公子是風流名士的性情。」寧和從帷簾後轉出,附和地感歎,並未說白初宜還說了一句:「奈何柳敬華名利之心太重,早晚殃及於他!」
周萱抿唇不語,低著頭,盯著自腰間垂下的羅帶,手指輕繞其中。寧和覺得氣氛太沉悶,笑了笑道:「少姬可是對這位四公子……」
「寧先生!」周萱抬頭,揚聲打斷他的笑語,神色鄭重地道,「家父總是說君上是行大義、成大業之人。以小女愚見,王上亦是正統所在。為何平叛這等堂而皇之的大事,二人竟不坦蕩為之,偏行此詭事?」
寧和神色大變,未料到她竟會質疑至此。驚訝稍定,他很堅定地回答:「少姬此問,在下無法回答,平叛之後,少姬不妨請教君上。」言語之中對白初宜十分信任。
「……寧先生,紫華君真的不會做錯嗎?您相信她的每一個決定?」周萱明知這個問題十分不敬,卻還是問出口了。
寧和苦笑,輕輕搖頭:「少姬有此疑問是不瞭解君上的緣故。在下也不清楚君上是否做錯過什麼,但是,在下相信君上的每一個決定對東嵐都是有利無害的!」
「寧先生瞭解君上?君上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周萱忍不住詢問。
「我?」寧和訝然失笑,「我有什麼資格瞭解君上?這天下敢說自己瞭解君上的恐怕不會超過十個人!少姬高看在下了!在下這樣說,是因為聽君上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他還是寧湛的人,他聽那個似冰若玉的少女在漫山如火的楓葉前歎息:「父親選了東嵐。走遍諸國,我不得不承認,東嵐真的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也罷,總是父親的遺願,我便繼續做東嵐的紫華君吧!」
他隨少女回到東嵐,東嵐上下只見她灑脫依舊、驕傲依舊,卻不知她曾笑得多麼愉悅。
在東嵐,她是紫華君!僅是紫華君!
周萱再次垂下眼,默然無語。
*****
知道女兒正在做什麼,即使有寧和的承諾與紫華君的信譽作保,周夫人又怎麼可能安心?在寢間,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停地來回走動,直到女兒回來。
「阿囡,沒事吧?」一把將女兒攬入懷中,周夫人焦急地問道,一雙眼不安地打量女兒。
「沒事的,阿娘!」周萱柔聲安撫母親,但是,眉目間揮之不去的陰霾又怎麼可能躲過母親的眼。
周夫人更加焦慮:「還說沒事!阿囡,雖然你爹如今……可是,咱也沒到打落牙和血吞的地步!我這就去找那個姓寧的去!」
「真的沒事!」周萱連忙拉住母親,強調自己並未說謊。
「那你是怎麼了?」周夫人勉強放心些,攥著女兒的手追問。
周萱將母親拉到床邊,強按她坐下,自己將頭埋在母親懷裡,貪婪地呼吸母親身上才會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
確認女兒並不受了委屈,只是心情鬱結,周夫人仍然擔心,卻也不由莞爾。她是貧苦出身,見識尚不及諳習詩書的女兒,想寬慰也無從著手,只能攬著女兒,輕哼著不著名的安眠曲。
「阿娘,阿爹為什麼那麼信任君上呢?」她的聲音悶悶的,明知母親不可能回答,她卻只能向母親渲洩無法對別人出口的不安與困惑,「我總覺得,君上是用阿爹作餌,隨時都會犧牲阿爹!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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