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嵐王宮其實只是一種概括性的稱呼,幾乎可以指稱東嵐王的所有宮殿,不過一般都是指京都平奈城中的三座宮殿——雍和宮、長安宮、昌德宮。王與后妃居住的雍和宮是東嵐朝廷的中心,昌德宮是座舊宮,供奉王室先祖的宗祠就在其中。長安宮卻不一樣,簡單地說,位置偏東的長安宮是太后宮,又稱東宮。
易洛即位後並未尊奉太后。他的母親沐王后早亡,羽桓又未再立後,這種情況下,太后之位只能虛懸,不過,他仍然按例,將先王的一些後宮尊為太妃、太嬪,遷往長安宮奉養。也正是因為這種情況,易洛將向來太后所用的「長安」印交給了易庭的生母柳太妃,由她負責長安宮內的諸事安排。
能被奉養在長安宮的妃嬪都是為王誕育過子女的,東嵐並不禁止王子、公主探視母親,但是,所有情況也自有宮人記錄在案,定時呈報於王。
易庭來見母親時,柳太妃雖然高興,開始卻也沒太在意兒子的神色。直到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三五句,她才發現,兒子眉目間滿是揮之不去的陰鬱。
「怎麼了?」一邊讓宮人退下,柳太妃一邊溫和地詢問兒子,「我看你的臉色不太好。」
沒有外人在側,易庭的心神一下子鬆懈下來,走到母親身邊,挨著母親的腿跪下,將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膝蓋上,卻一直沒有說話。柳太妃見狀也沒有追問,伸手抱著兒子的頭,輕撫他的髮鬢。
「母親,您喜歡現在的生活嗎?」易庭悶悶地問道。
柳太妃的手立刻停住了,按著他的頭,好一會兒才道:「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易庭沒有回答,柳太妃默默地笑了,她本是極美的,笑容更彷彿月色下綻放的曇花,卻莫名地透著淒涼。
「易庭,是你舅舅要你做什麼了嗎?」羽桓待後宮嚴苛,能活下來,並且攝中宮事十餘年,柳太妃絕對不是愚蠢的女人,她甚至比很多人都要清醒。
易庭沒有抬頭,蹭著母親的衣裾輕輕搖頭:「是兒臣想做些事情了!」
這個答案是最可怕的。柳太妃惶然變色,捧起兒子的頭,看著他的眼睛,神色十分惶恐又十分擔憂。
「易庭,紫華君向王效忠了,白家人從不會背叛。你要與紫華君為敵嗎?」柳太妃急切地問兒子。
易庭的眼中閃過詫異,但是,他並未失色,只是很溫柔地按住母親的手,緩緩地道:「母親,您認為紫華君會永遠站在王那邊?」
易庭知道,他的母親瞭解很多事情——很多不能輕言的事情。
從兒子的手下輕輕抽回手,柳太妃輕撫兒子的臉頰:「易庭,你為什麼認為紫華君不會遵守自己的忠誠誓言?」
易庭抿緊嘴唇,沒有回答。
「易庭,你並不瞭解紫華君。」柳太妃輕歎,「白王與順雅公主的女兒……她與父母太像了……我不能想像,她會背叛自己的誓言。」
「即使那個人曾令她痛不欲生,她仍然會堅守效忠的誓言?」易庭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母親,小心地試探。
「會的。」柳太妃有些驚訝地看了兒子一眼,「我想,在紫華君看來,她與王之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是他們兩人的事情,絕對不會影響她為東嵐所做的每一件事。」
「您是說,無論易洛做多麼過分的事情,初宜都不會以此來決定與東嵐有關的事情?」易庭站起身,不敢相信地問母親。
柳太妃有些懂了,輕歎了一口氣,以一種回憶的神色看著角落中擺著的金菊,很輕地道:「過分?易庭,能有多麼過分呢?能比當年先王做得更過分嗎?」
易庭不解地看著母親,只覺得母親似笑非笑的神色充滿了嘲諷與痛苦的意味:「天下人都知道白王出身低微,先王在激怒之中,可以用最惡毒的言辭羞辱他,每一次白王都是面色蒼白地離開,卻從不要先王道歉。順雅公主……我到現在都不能理解,那位殿下到底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對白王說:『請不要離開東嵐,不要離開我的兄長。』對先王說:『你永遠是我的兄長,我永遠是東嵐的公主。』易洛做得比先王過份嗎?」
「……那怎麼能比較?」易庭喃喃地回答母親,整個人都因為母親的話而處於震驚之中,完全無法多思考什麼。
白子風主政期間,東嵐國力蒸蒸日上,卻讓很多權貴的利益受損,朝野之間,針對他的惡毒流言不計其數,易庭無數次聽到「佞幸」、「男寵」之類的輕蔑言語,也無數次聽到人們壓低聲音說順雅公主當年死得多麼離奇……
那些竟是真的嗎?
到最後,白王居然還讓自己的女兒回到東嵐!
所以,白初宜仍然對易洛效忠!
殘忍嗎?他可有立場指責他們對自己的殘忍?
「怎麼能比較?」柳太妃苦笑了一下,「讓我想想……能讓一個女人痛不欲生的事情屈指可數——以王上的心性,斷不會讓別人碰紫華君一根頭髮;他們在一起那麼些年,也不會是羞辱之類的事情;那麼只有一件事了……易庭,紫華君失去了他們的孩子。」結論說出口,柳太妃也暗暗心驚,心中竟是一陣酸痛。
易庭大驚失色,震驚地盯著母親,卻無法反駁,因為他的母親說的那樣篤定。
「真的如此嗎?」柳太妃反而問了一句,隨即便苦笑著皺眉,「易洛居然下得了手?」
「不是的。」易庭眨了一下眼睛,卻一個字都不肯說了,但是,柳太妃已經明白了,她抓住兒子的手,緊緊握著:「易庭,白家人都是從修羅場走出來的,那份狠毒與殘忍不僅對別人,也對自己。不要與紫華君為敵,你贏不了的。」
「母親!」易庭放柔聲音,盡可能地安慰母親,「您太激動了。」
「我不知道你的舅舅對你說了什麼,但是,只要你威脅到東嵐的利益,你就是在與紫華君為敵。」柳太妃卻毫不放鬆,「易庭,千萬不要!」
在母親迫切的目光短淺下,易庭卻沉默了,再開口卻說:「母親,我真的不如易洛嗎?」
他為王就會損害東嵐的利益嗎?為什麼他的父親與紫華君都選擇易洛,而不是他?他到底哪裡不如易洛?
柳太妃始終沒有鬆手,沉吟良久,才緩緩地回答兒子:「易庭,我想王上絕對不會被別人左右自己的選擇,而你說你想做什麼是真的嗎?」
易庭猛地抽回手,一步步向後退去,直到殿門前,才緩緩行禮:「兒臣告退。」
柳太妃伸手想說什麼,易庭卻已經毫無猶豫地轉身離開,讓她什麼都無法再說。
「易庭,你不是不如易洛,你一樣可以處理好王應該做的事情,只是,你沒有辦法在某些時候狠下心腸對待不是敵人的人。」柳太妃喃喃地低語,「所以,若是你處於易洛的位置,恐怕早已經瘋了!呵……你只看到紫華君痛不欲生,就沒看到易洛的處境!……我寧可你被流放,也不要你與她扯上關係。」
輕輕地自言自語之後,柳太妃下定了決心,轉身到側殿寫了一封信,封印之後命人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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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洛並未娶妻。在很多年前,易洛與白初宜幾乎是形影不離,幾乎讓所有的朝臣都認為大王子的正妃必定是紫華君,羽桓的沉默似乎也表明認可了此事,但是,直到兩人之間突生變故,兩人都從未真正有過婚約。
三年前,易洛迎娶次相楊歸謙之女為側妃,冊封良媛,之後也陸續有些侍妾,但是,始終沒有正妃。羽桓也彷彿忘記了長子一直未娶妻的事實,從未干涉。
正因為如此,易洛即位後,後宮是前所未有的冷清,而易洛登基不過五天便離京,只將有孕在身的側妃楊良媛冊為婕妤,其他侍妾並未給予冊封,可以說,易洛離開後,雍和宮只剩下一個正式的主子,
唯一的主子有孕在身,不能勞累,這些天,宮內諸事都是由蕭漠處理的,只是每天晚上,蕭漠會到弘徽殿,揀重要的事情告訴楊婕妤。
「楊婕妤命臣立刻去弘徽殿?」正在看度支表的蕭漠聽一個宮人匆匆說完,不由就是一愣,不過,就算他是內史令,也不能不理睬這種命令,於是,他擱下筆,命正等著的執事宮人先回去。
快到弘徽殿時,蕭漠才彷彿忽然想起似的問那名宮人:「婕妤可安好?今日可有人晉見?」
那名宮人顯然不是很伶俐的那種人,老老實實地回答:「娘娘安好,方纔還與楊夫人說話談笑呢!」
聽了這句話,蕭漠心裡便有數了,面上是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
進了弘徽殿,蕭漠果然見到了楊婕妤的母親坐在她身邊的位置,兩人正在說笑,意是沒看到他進來的樣子。蕭漠依制參禮,兩人俱是一驚。楊夫人立刻就不滿地道:「內史令大人,娘娘有孕在身,豈能受驚嚇,你太不謹慎了!」
蕭漠一臉無辜:「夫人所言極是,只是,方才宮人那麼著急地傳話,臣還以為楊婕妤有什麼要緊事要交代,臣不敢怠慢,倒是失了周詳,請楊婕妤恕罪。」
楊婕妤倒沒什麼不滿,謙和地一笑:「內史令大人言重了,母親太過關切,言語不當,大人莫怪才是。其實請大人過來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方才聽母親說,她進宮的路上正好遇到易庭殿下,似乎是從長安宮離開的,我有些不放心,所以把大人請來,說一聲。」
蕭漠心下一凜,卻只作困惑的模樣:「易庭殿下是去探望柳太妃吧!不知楊婕妤不放心什麼,臣不太明白。」
楊婕妤一愣,隨即笑道:「是啊,我不放心什麼啊?讓大人見笑了。」
蕭漠正想回話,楊夫人卻先開口笑道:「王上不在,娘娘有孕在身,心思不安也是正常的,待王上回京,便好了。」
分明是安慰的話語,蕭漠卻聽著刺耳,心中不由冷笑,臉上仍是畢恭畢敬的神色。
「大人可知道王駕何時到京?」楊婕妤見他一言不發,沉默了一會兒,只得硬著頭皮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蕭漠語氣恭敬地回答:「臣亦不清楚王上的行程安排。」
「這樣……」楊婕妤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母親說,外面都傳說吾王遇刺了,是真的嗎?」說這話時,她臉上滿是深深的擔憂。
「宮中並未收到此類奏報,臣亦不知。」蕭漠再次給出含糊的回答。
楊夫人忍不住皺眉,想說什麼,卻被女兒按住胳膊,示意她不要開口,只能將到嘴邊的話又嚥回去。
「內史令大人,王上從明河谷地返京,紫華君大人隨行嗎?」楊婕妤問完這話,便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十分緊張地咬著下唇。
蕭漠被她看得難受,稍稍低下頭,回答:「紫華君大人?據臣所知,君上並未隨駕同行。」
「什麼?」楊夫人忍不住提高聲音質問,卻再次被女兒狠狠按住手臂,瞪了一眼,只能不再多說。蕭漠受驚似地看向她們,楊婕妤回過頭,看著他,笑容漸漸斂起:「內史令大人,我相信你!」
「臣惶恐。」蕭漠慌忙低頭,卻只說了這三個字。
楊婕妤瞭然地歎息,輕聲道:「蕭大人請自便吧!」
蕭漠稍稍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恭敬地行禮退下,快出門時,他輕聲說了一句:「王上快回來了,婕妤且寬心。」隨即也不管身後的人是何反應,就迅速離開。
蕭漠一離開,楊夫人便掙開女兒的手,氣急敗壞地道:「他在敷衍你啊,女兒!你怎麼就不著急呢?從頭到尾,他連聲娘娘都沒叫!你居然……居然……」
「居然如何?不然如何?」楊婕妤苦笑,「母親,他是內史令,是朝臣,不是宮人。」
「你就逞強吧!」楊夫人根本不聽,「非要等王回到紫華君身邊,你才會知道後果!」
「後果?」楊婕妤好笑地看著母親,目光極冷,「當年,你們硬讓我嫁給他時,就該知道後果!即使是拋開那些你儂我儂的兒女情長,只說權與勢,他們兩人之間又何時容得下別人?你們硬要如此,就該考慮到難以如願的後果!如今,他已為王,相較紫華君,楊家恐怕只是一枚再無作用且太過礙眼的棋子!依女兒的想法,我與你們都還是安份些的好!」
楊夫人的臉色青白,卻硬是找不出一個字能教訓女兒。也許內心深處,那一片憤怒的情緒之下,她同樣清楚,女兒說得再正確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