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城縣衙並不大,前後不過三進,易洛住在居中的院子,邵楓等人佈防都以此為中心安排,但是,因為易洛之前有交代,白初宜進去後,紫華軍便退到最外面的防衛圈,沒人敢隨意靠近。
沐清離開易洛的居處,剛打算喘口氣,就見縣衙大門外,楚城令一個勁地衝他揮手,他心裡一驚,以為又出事了,連忙出去。
楚城令陸越一頭冷汗,抓著沐清地手,聲音壓得極低,語氣卻十分緊張:「沐大人,出大事了,西城好像有人出現疫症了!」
「什麼?」沐清大驚,卻總算將那聲驚呼聲壓低在僅有兩人可以聽到的範圍中,「確定嗎?」
「不確定。只是好幾戶人家都有人上吐下瀉,有老人說看著像!」陸越也沒有把握,「郎中又都在縣衙,沐大人,您看是不是先讓郎中去看看?」
沐清有些猶豫,正要轉身,卻忽然聽到一道清脆的金石相撞之聲從中院傳來,不由驚呼:「怎麼……啊!」話未說完,他已被邵楓強推進門房之中,摔倒在地,還沒反應過來,就聽一陣急促的哨音,緊跟著是邵楓的聲音:「上弩!」
強弩比硬弓的威力大,射程也遠,但是,體積與重量都不小,攜帶不便,一般只在軍中使用,親衛隨從不會配備,不過,沐清知道,紫華軍是例外,他們的裝備中有一種很精巧的機弩,小巧但不影響威力與射程,是白初宜一時興起設計的,因為大量使用精鋼,價值不菲,也就沒有在東嵐軍推廣。
「留活口。」邵楓的命令清晰入耳,沐清不知道外面是什麼狀況,又擔心給邵楓他們惹麻煩,不敢輕舉妄動,一時心急如焚。
*****
白初宜很清楚易洛的想法,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他都需要一個絕佳的理由,「勾結行刺」無疑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即使她不讓道遠行刺,易洛說不定也會讓人演上這麼一出。既然如此,她自然想讓情況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易洛的憤怒並非因為行刺,畢竟他並未受傷,而且,因此而來的利遠大於弊,他完全沒必要生氣。他所有的怒意都來自於他很清楚,那一劍即使不要他的命,也絕對會他重傷。
白初宜的態度很清楚——她不要他的命!那麼,結論也顯而易見——她想阻止他的行動。
「你就這麼想庇護易庭?」易洛問得艱難,心中的怒意勉強按捺下去,卻也因此更加難耐。
白初宜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似乎想確定什麼。易洛因此更回火大。
「臣只是想給易庭殿下一個機會。」白初宜還是回答了,雖然不是完全符合易洛的心意,但是,畢竟讓易洛稍稍滿意了一些。
「機會?」易洛冷笑,「紫華君,你只是想讓自己好過吧?」刻薄的話語毫不留情。
白初宜卻笑了:「臣自然希望自己能好過一些。」
「好!」易洛無話可說了,「朕倒要看看,易庭能不能讓你好過一些!」
「謝王成全。」白初宜立刻答謝,誠意十足。
易洛起身走近白初宜,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隨即站住,易洛這一次卻執意靠近她,按著她的肩,問得認真:「你就這麼相信易庭?」
白初宜微微皺眉,有些僵硬地回答:「臣不相信。」
「那……」
「臣欠易庭一個人情。」白初宜的語速極快,眼中有深深地忍耐。
白初宜眼中難掩的忍耐之色令易洛不得不鬆手,退後,隨後微笑:「如果他放過了這個機會呢?」
「臣會送他一路走好。」白初宜平靜地回答。
「朕很期待!」易洛輕輕扯動唇角。
白初宜正想說什麼,眼角閃過一道黑影,幾乎就是一種本能,她轉身抬手就攔。
噌!
鋒利的長劍擦過白初宜腕上的銀護腕,白初宜隨即抬手架起劍鋒,另一手擊向來者。
易洛的反應也不慢,側身讓過劍鋒所指,轉身迅速拔出放在一邊的佩劍,隨即攻向行刺之人,出手便封住那人的退路。
被白初宜這一攔,那人立刻明白事不可違,劍招不亂,人卻迅速後退,正撞上易洛的劍,只得返身再擊向手無寸鐵的白初宜。這一點時間,白初宜已經取了口哨,吹出只有紫華軍明白的哨令。
兩人都想留活口,易洛的劍只封他的退路,並不擊他的要害,只是阻礙他的行動。
眼見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那人眼光一閃,劍招更加凌厲,也不理會易洛,拚命攻向白初宜。
「小心!」易洛一驚,不由緩了一下動作,那人作勢縱身一躍,白初宜眼光一閃,毫不猶豫縱身直上,想攔下那人。
紫華軍此時均持弩戒備著,眼見一道身影騰空,一輪弩箭全部射出,邵楓那句:「不對!」根本來不及阻止。
白初宜身在半空,全無著力之處,弩箭又密,她百般躲避仍被射中,易洛不免又分神關注。刺客就是等這個機會,迅速縱身躍起,打算藉機逃離。
幾支閃著寒光的弩箭幾在他躍起的同時便直取他的腳踝、肩膀。
「啊!」弩箭穿體,卻留在身上,箭上有倒刺,那滋味令刺客痛呼出聲,也就沒有來得及咬破嘴裡的毒藥,待他想起時,易洛已經用劍鞘準確地擊上他的頸側,隨即抬手卸下他的下頜。
易洛冷眼看刺客倒地,隨即轉身白初宜,卻見她閉目靠著廊柱,一臉淡漠,只有緊鎖的眉心顯出她正在忍痛。
除了戰場上必須著甲冑,白初宜總是一身白衫,素淨淡雅,而此時,中了幾箭的她,白衫上染了一片血漬,因為抓了幾支弩箭,手心也被倒刺劃破,正在滴著血。
「初宜……」這樣的情景觸目驚心,易洛趕到她身邊,脫口而出的卻是她的名字。
邵楓領著人趕到,一見白初宜的情況,也是大驚,下意識地便跪下:「主上,屬下該死!」
白初宜睜開眼,眼神冰冷:「敵我不分,你的確該死!還有,不要再對我用屬下自稱了!」
「君上……」邵楓喃語,卻不知該說什麼。
「去叫郎中!」
「去看看那人!」
易洛與白初宜同時開口,兩人不由看了對方一眼,隨即又得淡淡地移開眼。
邵楓只作不知,低頭應了一聲:「是!」隨即低聲命令屬下的一個去叫郎中,自己剛去看看倒地昏迷的刺客。
扯下蒙面的黑布,邵楓與身邊的幾個士卒同時驚呼:「啊?!」
易洛正在考慮要不要抱白初宜進屋,聽到驚呼,不由也是一驚:「怎麼了?」
邵楓轉過身,恭恭敬敬地道:「王,這是楚城郎中的一個。」
易洛立刻過去,但是,他哪裡記得住那些郎中的模樣,只是看了一眼,便道:「去將那些郎中都看押起來。」
「可是,君上的傷?」邵楓擔心地看向白初宜。
「死不掉!」白初宜淡淡地接口,「去弄些燒開的水,再把我的行李拿來。」
「是!」邵楓立刻照辦。
白初宜看向易洛:「臣需要一個房間處理傷勢。」
「我幫你!」易洛試探地靠近想扶她,卻被她眼中的驚訝與冷意阻止,「你就在這間房裡處理吧!」
白初宜並未客氣,略點了一下頭,便硬撐著走近房,不一會兒,一名紫華軍將白初宜馬背上帶的那個包裹取來,邵楓也端了一大盆開水過來,遞進屋裡,出來時,小心地帶上房門。
*****
站在門外,易洛漠然低頭,衣袖上的血跡赫然入目,他不由用力握緊劍柄。
刺客的目標是他,最後受傷的卻不是他!
——白初宜,你到底怎麼想的?
那血跡令易洛覺得十分刺眼。濱海之戰後,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親眼看到白初宜受傷流血了。
那一次被困孤城,主帥不敢讓他們置身險地,命令他們強行突圍。面對悍勇無畏的安陸軍,他們突圍失敗,她身中三箭,征袍浴血,只能由毫髮無傷的他將她抱回城裡。
當時他說了什麼?——「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他不需要小女孩來保護自己,雙手卻彷彿有意識一般緊緊將她抱在懷裡,無法放鬆一絲。
她臉色蒼白,笑得虛弱,輕輕拍他的手,點頭答應:「好!」眼底漾著縱容。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白王的女兒,但是,那一刻,他才更為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如她的父親一樣,她才華絕世,因此,樂於縱容喜歡的人。
他不喜歡!
那一天,女孩熟睡後,他輕聲許諾:「我不會再讓你受傷!」
——他對她的承諾並不多,卻從未踐諾!
所以,今時今日,一切都是他該受的!
握緊劍柄的手隱隱作痛,易洛抿唇斂去自嘲的笑意,抬頭看向正匆忙趕來的沐清。
「王,您沒事吧?」沐清這時才被紫華軍放行,見到易洛便擔心地打量他。
「沒事!」易洛簡單地回答,「是楚城的一個郎中,其餘的郎中你負責拷問。」
沐清一驚,正要應下,又想起之前楚城令的話,不由臉色一變,壓低聲音道:「王,楚城有人可能染疫了!」
「這麼巧?」易洛懷疑地反問。
「王,紫華君的大軍駐在城外,您是否移駕軍中再作計較?」沐清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易洛似笑非笑地點頭:「也好!」
話音剛落,白初宜便走了出來,她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沐清並不知道她受了傷,只覺得她臉色有些蒼白,聽易洛問道:「還好嗎?」
白初宜沒有精神再與他計較什麼,淡淡地答了一句:「還好!」
「君上受傷了嗎?」沐清這時才反應過。若非如此,她怎麼會在屋裡?
白初宜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看著易洛詢問:「楚城出什麼事了?」她方才聽到沐清與易洛的對話了,知道楚城恐怕是出事了。
易洛微笑:「楚城可能有人染疫。」
一聽這話,院中其它人臉色大變,誰都有些惶恐,只有白初宜忍不住更加皺眉頭,道:「這麼巧?」
「看來是很巧!」易洛輕笑,「似乎人家並不領你的情啊!」
*****
「舅舅,你說什麼?」易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陳人刺殺王上?」
柳敬華點頭,不緊不慢地道:「我得到消息確實是這樣!」
「可是,並無奏報啊!」易庭不太相信。
「王連出行都秘密的,若非那場大水致使行程受阻,只怕我們連王去了維谷都不知道。」柳敬華搖頭,「王的意思還不明白嗎?」
易洛明顯就是不信任他們。
易庭沒有反駁,只是苦笑:「那是自然。」換了誰,也不會立刻相信之前還與自己爭奪王位的弟弟。
柳敬華並不與他爭辯,飲了一口香茗,淡淡地道:「沐清第一時間通知了紫華君!」
「什麼?」這個消息令易庭忍不住皺眉。
「三殿下,若是你,你會相信已經決裂的情人嗎?」柳敬華微笑,「難道這樣還不足以讓你相信,易洛與白初宜,從頭到尾,都是在作戲!」
易庭直覺地搖頭:「不會的!」
這樣的反應讓柳敬華苦笑,滿心都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三殿下,你非要他們親口承認,才願意相信嗎?」
「不會的!初宜為什麼要這樣做?」易庭還是搖頭。
柳敬華還沒開口,旁邊的易諍便將自己的見解說出:「就是讓你這個笨蛋放棄王位啊!三哥,她根本就是在耍你!說什麼遵從王命,其實,到底是不是王命,還不都是她說的?」
「我不信!」易庭堅持,態度十分堅決。
易諍還想說什麼,柳敬華卻搶先說:「既然如此,我們就再等等。臣安排了一個小小的試探,等結果傳過來,三殿下再決定吧!」
「什麼試探?」易庭追問,但是,柳敬華卻閉上眼睛,無論如何都不肯說了。
出了首相府,回到自己的三王子府,易庭被易諍強拉到一邊質問:「三哥,事實都擺到眼前,你怎麼還不信?一個女人若真是被傷透了心,怎麼還可能對那個傷她心的人效忠?再說,我們誰知道當年那事是不是真的?三哥……」
「你不用說了!」易庭抬手阻止再往下說,「你不明白,你不知道那時候是什麼情形!我不相信初宜是在作戲!」
是的,易諍不知道,沒人知道,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看到,傾盆大雨中,本來飛於九天的鳳凰折翅浴血,失去所有光彩,即使涅磐重生,風姿更勝從前,似冰似玉,是東嵐的紫華君,唯獨不再是白初宜。
他不相信那樣的痛不欲生會是一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