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父王怎麼可能會立一個瘋子的兒子為皇儲?」易諍冷冷地打斷內史令的宣讀,語氣冷靜,不似之前一般暴躁,卻仍令人皺眉。
瘋子?
內史令忍不住就說什麼,卻被旁邊的人搶先開口。
「六殿下,這是王殿,請謹言!本君提醒你,王從未廢後,你口中的瘋子正是你自己的嫡母!」白初宜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還有,這份詔書是本君親筆寫的!」
「什麼……」易諍正要說什麼,卻被易庭抬手阻止。
「初宜,你同意這份詔書?」易庭看著她,很認真地問。
一年前,羽桓登壇拜將,將兵權信物——半塊虎符親手交到紫華君手上,將節制諸將的權力全部給了白王的女兒,於是,紫蘇君離開都城,出兵明河谷地。如今,除了王殿侍衛,宮廷內衛,就連拱衛都城的羽林軍也同樣由紫華君轄制,而且,誰都知道作為其親衛的紫華軍是均是百戰之士,王殿之外便是紫華軍與絕對只奉王命的王殿侍衛。換言之,只要白初宜某人,東嵐的大位就非某人莫屬。
白初宜沉默了一下,所有人都看著她,但是,她仿若未覺,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架子上的五彩卷邊紋尊,直到首相耐不住了,輕咳一聲,她好像被驚醒似的,回答:「三殿下,我遵從王的遺詔!王指定了大殿下,那麼,大殿下就將是東嵐的儲君!」
「什麼?」易諍再次急了,惱恨地瞪著她,不敢相信她的話,「他做過的事情,你忘了嗎?你……」
這次阻止他的是易洛:「詔書還沒讀完,六弟想抗旨,也等詔書讀完再說。」說得淡漠,彷彿事不關己。
「你……」易諍咬牙切齒,顯然不是好話,卻因身處王殿,不敢造次。
白初宜對內史令點頭,示意他繼續讀下去,她卻取百寶架上的一盒香料,走到角落的黃梨木香案邊,打開蟠龍銅香爐,換了熏香。
所有人都正認真地聽著那道用語淺白的詔書,易洛不著痕跡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隨後便皺起眉頭,瞥了一眼站在香案旁的白初宜。
沉水香,味道極淡,但是,只要聞過一次,就沒人能望記,天下也只有那人配用——白子風。自從白王離開,易洛還是第一次聞到沉水香,他的父王嚴禁宮中使用這種幾乎是白王專屬標記的香氛。
白初宜轉過身,目光從易洛身上輕輕過掃過,卻沒有停留一瞬。易洛只作不知,卻聽內史令念到:「……虎符二分,合則調,分則統,紫華君掌其半,節制諸將,不得予奪其權。然其必於此詔頒後十日內盡取明河谷地,若有失,未盡全功,則令其於白王府自裁謝罪……」
所有人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同時看向白初宜,包括正在宣讀詔書的內史令,卻只見她依舊一臉平淡之色。
詔書就是她親筆寫的!
對眾人的反應,白初宜在心中冷嘲——至於如此嗎?都說了這是她親筆寫!——卻也在心裡歎息了一聲:「在詔命中加這一條,王,你到底想斷絕什麼可能?即使如此,又能有什麼用呢?」
對羽桓,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白初宜仍然看不懂,不過,隨著他的逝去,她也沒有必要去探究什麼了。
隱隱地,白初宜還是有些惆悵的——最後一個瞭解父親的人也離去了,從今以後,她也只能從世中口中那些令人驚艷的傳說中去瞭解記憶中那個儒雅溫柔的身影了!
過世前,她的父親決絕地毀去所有與自己相關的東西,包括畫卷、樂譜、手稿……所有能記下他存在的痕跡被消除得一乾二淨,一點也不擔心七歲的女兒是否會在以後的漫長人生中漸漸遺忘自己的父親。
有一段時間,她在東嵐王宮中瘋狂地尋找與父親有關痕跡,卻一無所獲,羽桓說:「直到他真的走了,我才知道,他居然可以狠到那種地步!」連回憶都不願留下!
只有仍然在乎才能狠絕至斯!
白初宜忍不住笑了。
——若是不在乎呢?
看到那抹清雅若蓮、飄忽似風的笑容,易洛鬆開方才忽然握緊的拳頭,繼續聽內史令讀完詔書的最後一個字:「……此詔此諭,明示諸臣。」
易洛拜首:「兒臣謹奉王命。」
白初宜也跪下,依禮拜首:「臣永服辭訓,敬從王命。」
首相與次相對視一眼,知道別無選擇了:「臣永服辭訓,恭領王命。」
易諍倔強地不肯領旨,想說什麼,卻被易庭硬扯住衣袖,壓著拜首領旨:「兒臣謹奉王命。」
易庭都領了,其它王子公主自然不可能再強,都拜首:「兒臣謹奉王命。」
白初宜早已站起,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首相。
柳敬華在白子風出走後繼任國相,但是,白子風的絕代風華、算無遺策足以令所有繼任者黯然失色,即使他並非無能之輩,同樣能力出眾。而且,羽桓在白子風離開後不久,便以首相、次相、輔相三個官職代替一人任國相的祖制,分散國相的權力,也令三人相互制約。名為首相,其實,柳敬華並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過,制度上,他仍是百官之首,這道需要明示諸臣的詔令只能由他傳達。
在白初宜的目光下,他知道,他什麼都不說,只能轉身走出王殿。次相也跟著出去。殿內只留下羽桓的兒女。
這道詔令對他與柳家的影響巨大——易庭的生母昭儀柳氏正是他的親妹妹。
「我等可以見父王了嗎?」易洛的聲音仍是一貫的陰鬱冷漠,聽不出半分關切之意。
內史令看向紫華君,卻只見白初宜走向門口,顯然要離開,他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太子殿下,王已駕崩?」
「什麼?」
「不可能!」
不同的驚呼聲參差雜亂,但是,震驚之後,所有人都明白,內史令絕對不會在王殿開這種玩笑。
易洛快步走進東側殿,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跟隨。
白初宜走到門口,正要打開殿門,卻聽到易庭依舊溫和的聲音:「初宜,你要去哪兒?」
白初宜的腳步停了一下,沒有轉身,彷彿是想了一下才開口回答他:「去完成王的詔命,白王府雖然精美,但是作為我的墳墓,卻是太早了!」
說完,白初宜拉開厚重的松木殿門,冷風挾著水汽迎面而來,嘩嘩的雨聲執意要擾亂人心。她沒有停步,直接走出去。飛簷下侍立的宮人中,有人捧著她的斗蓬與佩劍,見她出來,便上前侍奉。
雷電依舊,白初宜皺了眉頭,動手卸下一身甲冑。這樣天氣只有愚人與找死之人才會著鐵甲。白初宜接過斗蓬與佩劍,毫不在乎的走入雨中。
紫華軍諸人沿紫極門而立,也已卸下甲冑,任由雨水淋透全身仍然站得筆直。
「君上!」見白初宜走過來,諸軍士同時參禮。
「回合原城!」白初宜沒有多說,只是如此下令。
「紫華君!」
一個陰冷的聲音清晰入耳,白初宜皺眉,卻還是停下腳步,平靜地轉身,隔著綿密的雨絲與寬闊的庭院看向王殿飛簷下立著的易洛。
這是易洛今夜第一次喚她。
「太子殿下有何指教?」白初宜的聲音冷淡,看向他的目光猶如看一個陌生人。
易洛看著她,但是大雨讓他完全看不清她。
兩人隔著相當的距離,同時沉默,殿前庭中的宗室與大臣都保持著安靜,不敢打擾這兩人。好一會兒,易洛再次開口,平靜淡然:「本王要紫華君的效忠!以你父母為名的宣誓效忠!」他的要求是認真的,神色莊重,彰顯著儲君應有的威儀姿態。
白初宜沒有立刻回答,靜靜地與他對視,卻同樣看不清他的模樣。
其實,哪裡需要看,她會不知道那個模糊身影的形象嗎?東嵐的紫華君深得王寵,幾乎就在雍和宮長大的,她瞭解所有王子公主。東嵐的王子都有著無與倫比的出色容貌,易洛並不是最出眾的一個,相反,他稱的上平凡,可是,他卻是最像王的王子,無論是模樣還是氣質。他沒有讓人驚艷的特質,不似易庭般俊逸,不似易諍般開朗,他十分沉默,目光總是帶著一種審慎,略顯清朗的身形相當單薄,但是,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眸卻透著有些陰沉的犀利。
白初宜並沒有沉默太久,但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安靜地等待她的回應。她移開目光,唇邊浮現一抹冷淡的笑,隨後低頭,下跪,宣誓:「臣,紫華君,以父母之名宣誓,遵從東嵐王羽桓的遺詔,敬奉其指定繼位之人為君,獻上忠誠與生命,一生相從,永不背叛。」
她知道,他想要的只是這道誓詞。
東嵐王想要只是白王繼承人的這道誓詞。
她便如他所願!
「你可以走了!」易洛輕描淡寫地開口。
「是!」初宜起身離開。在走過紫極門後,她忽然停下,對隨行的紫華軍下令:
「你們都留在京都吧!從今往後,你們是太子殿下的侍衛!」
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所有人都沒料到她會將親衛隨從就這麼留給易洛,就連易洛也愣住了。
紫華軍與其它軍士不同,他們是羽桓為紫蘇華君親自挑選的侍衛親從,在紫華君沒有掌兵之前,他們便跟隨她,是她的心腹。
「主上!」紫華軍眾人也不由驚呼出聲,但是,白初宜卻沒有回應,身影消失在王殿外層層宮閣之間。
「初……」宜。易洛的冷漠有一絲不明顯崩潰,但是卻隨未喚完的話語而癒合。
早該知道,以她的才智怎麼會察覺不出他檯面之下的小動作?所以,她將親衛留給他,將效忠的姿態作到十二分。
只是,那個姿態是對東嵐儲君的,只是,他正好就是東嵐儲君。
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與一年前那個淡漠轉身影重合。
從那一天開始,那個女孩退到臣下的位置,不需要言語,只是冰冷的目光便輕易地收回他喚她名字的權力。
東嵐的紫華君啊!
他的父王說:「她是白王唯一留給東嵐的寶貝!」
他的父王說:「紫華君是白王的繼承人啊!易洛,你真的想知道什麼叫做『覆水難收』嗎!白家的人,一旦離開,就不會再有回頭的時候!」依舊是疏離的語氣,警告卻是真切的。那時,他的父親、東嵐的王將她請命上戰場的奏表遞到自己面前,口中說著曖昧不明的忠告。
他是明白的,只是他沒有按照那個難得的忠告去做——那也許是父親唯一一次給予自己真心的忠告吧!可是,那是為了誰呢?他?她?還是他的兒子,或是白王的女兒?
早在那之前,那個女孩已不是他能碰觸的了。
他任由那最後的機會從手中滑走,因為,他真的沒有勇氣面對她嘲諷的冷笑。
他看不出自己對她的意義,那個女孩轉身,紫華君的風采卻在那之後令天下驚絕。
她不在乎他!
即使將忠誠獻上,也僅是因為東嵐可以實現白王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