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年(1567年)。
這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晚。已經是三月,卻依然寒冷得需要穿毛皮斗篷來御寒。屋簷下垂下的冰凌已經融化成水滴,落在地上,發出並不清脆的響聲。枝頭的綠意未足,掩映在一片並不繁華的景色中。
雲兒足足有一個月未能出門,只能安心地待在鍾粹宮裡看著一天一個樣兒的小女兒。比柳兒生得嬌弱的小女兒,眉眼間的憂鬱神情都像皇上。但是自從這孩子落生以來,皇上還未曾抽空來看上她一眼。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是風兒晴兒和走馬燈般輪換的宮女。
「娘娘,您累麼?」晴兒伸手想要接過雲兒懷中的孩子,「讓晴兒替娘娘抱一會兒小公主吧!」
雲兒搖頭,低頭看著熟睡中的小女兒。
雖然已接近滿月,但是孩子依然皮膚粉紅,細長的眼睛,小巧玲瓏的嘴唇,看樣子她會比柳兒生得清秀。白璧無瑕,沒有一塊痕跡可以證明她和普通孩子的區別,也許就是這點和民間女兒一樣的平凡,忙於政務的父親甚至沒能來得及給她取個乳名。
「奴婢給皇上請安!」風兒見到久未謀面的皇上連忙下跪,「娘娘和小公主都在內室。」
「退下吧!」皇上徑直走入內室。
轉瞬間,已經跪了一屋子的奴才。
皇上看到懷抱著嬰兒地雲兒:
「都下去吧!不許有人打擾朕來探望貴妃和小公主。」
所有人都聽令退下。
雲兒把孩子抱給皇上:
「皇上。臣妾不是貴妃。而且孩子剛落生,皇上也無須冊封什麼,免得折了她的福分……」
皇上接過孩子,仔細端詳著:
「不多日子雲兒你就是貴妃了,還計較稱呼做什麼。等孩兒出閣時再冊封是不是晚了些,不想耽擱……」
雲兒盯著皇上的側臉,想從他臉上找到某些不易察覺的表情:
「皇上,近日朝中一切可好?」
皇上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尚可。」
尚可?這是怎樣的兩個字啊!雲兒不懂政治。但是知道大明的江山要由您來治理,不是簡短的「尚可」二字可以輕易統籌地。
「等過些日子天兒暖和了,打算去狩獵,說不定能打到不少野物。」皇上把睡著的孩子遞給雲兒。
「皇上,您還沒給她取名兒……」雲兒把孩子攬緊,那小身子在她懷中軟軟的。
皇上略微思忖了片刻:
「以月為神。以柳為態。既然咱們有了個柳兒,不如這個就叫月兒吧!」
月兒。
樸素的名字,但是卻是珍貴的名字。世間萬物,而月,只有一輪。
風兒見到皇上的侍女海棠抱著一個白色地毛絨絨的小狗走在御花園裡。
「海棠!」風兒上前叫住了海棠。
「原來是風姐姐。」海棠笑嘻嘻地看著風兒,「今兒個天氣不錯,風姐姐要去往何處?」
「天兒暖和了,雲妃娘娘讓我去給皇后娘娘送些綢緞,置辦些新衣裳……」風兒不再說下去,「你呢?哪兒來這麼只小狗啊?」
「這可不是普通的狗。是皇上送給新來的蘭貴人娘娘的。」海棠撫摸著小狗的背,那小東西的眼睛已經被長長的毛遮住了。「風姐姐難道還不知曉?皇上近日一直到蘭貴人那兒去……」
皇上登基以後又新冊封了幾位妃子和貴人,都是中原、江南的達官重臣之女。個個德才兼備,年輕貌美。這位蘭貴人從一入宮就得到皇上的寵幸,她不僅精通琴棋書畫,而且是位傾國傾城地絕色佳人。
「皇上說蘭貴人遠離家鄉,一定倍感孤寂。想送來這隻小狗給她解悶兒……」海棠向風兒告辭,「風姐姐,我先走了……」
風兒捧著綢緞,駐足不前。她猶疑了片刻。轉身返回。
「咦?風兒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晴兒見風兒還捧著綢緞,「皇后娘娘不在?」
「方纔在御花園裡遇到皇上的侍女海棠……」風兒把綢緞放到桌上。「怪不得皇上一直都沒來看咱們娘娘,原來是有個蘭貴人把皇上迷住了……」
晴兒義憤填膺:
「咱們娘娘接連給皇上生了三個皇子皇女,現在皇上趁著娘娘身子未復原,居然又去寵幸別地妃子……」
風兒慌忙摀住晴兒的嘴:
「小心隔牆有耳,此時不比王府,事事都應小心。」
晴兒負氣地推開了風兒地手:
「咱們娘娘就是好心,還要去給皇后娘娘送綢緞,要是皇后娘娘真能為咱們主事也罷,現在落個自己吃齋念佛的境地……」
風兒歎了口氣,把綢緞捧在懷裡:
「我本來想將此事告訴咱們娘娘,但是又怕惹她傷心。算了,此事爛在肚裡便是……」
晴兒回頭看了一眼內室:
「世上沒有不透風之牆,娘娘早晚也會知曉。還是早些讓娘娘知道,好想出對策才是……」
風兒挑了挑眉毛:
「我看有必要給皇后娘娘送些綢緞……」
坤寧宮是皇后居住之地,環境清幽。春日的陽光明媚耀眼,婉轉的鳥鳴聲給這份靜謐增添了幾分生氣。
小玉蹲在門口,給籠子裡的兩隻小兔子餵著青草。
「小玉!」風兒笑語盈盈,「在這裡喂兔子啊!」
小玉揚起頭,並未起身:
「風姐姐有事?」
「雲妃娘娘派我來給皇后娘娘送些綢緞,都是江南進貢的……」風兒直接表明來意。
「還會有人惦記皇后娘娘?」小玉把青草全都塞進籠子,起身拍拍粘在衣服上的泥土,「皇后娘娘自從開春之後一直咳嗽,沒人理會……」
風兒驚詫:
「皇后娘娘怎麼樣?太醫沒有來過麼?」
「我們這裡根本沒人記得……」小玉轉身,「風姐姐隨我來吧!我想皇后娘娘不便見你了……」
風兒隨著小玉走了進去,四處環視著。這裡的裝飾看起來不如任嬪妃所居之內宮,無論
斑駁得有些脫落的牆皮,還是燈罩上堆積的薄薄的蛛內宮一片灰藍,沒有絲毫春的暖意。
走到門口,小玉轉身:
「風姐姐,把綢緞給我吧!多謝雲妃娘娘……」
年少的小玉,話語間顯露的不卑不亢讓風兒心驚。
「我想去探望一下皇后娘娘……」
就在小玉猶疑不決之際,裡面傳出皇后的聲音:
「叫她進來……」
風兒見到端坐的皇后,見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忙跪下:
「參見皇后娘娘……」
「不必多禮。」皇后的聲音不高不低,「綢緞本宮收下了,代本宮謝過雲妹妹……」
「雲妃娘娘一直惦記皇后娘娘,但是不便前來請安,請奴婢送來一些綢緞。」風兒起身,「聽聞娘娘鳳體微恙,風兒一會去請太醫來為娘娘請脈……」
皇后咳嗽了兩聲:
「不必了……本宮自知並無大礙……」
「娘娘……」小玉衝上前去,「您夜裡睡不安穩,一直咳嗽,還是請太醫來看看吧……」
風兒見狀也不由得動容:
「皇后娘娘,還是身子要緊,雖說打春已經好久,但是天兒還是冷得很。怕是感染了風寒,奴婢現在就去請太醫前來……」
皇后撫著仍然未能平復地咳嗽。不再拒絕。
小玉對風兒投向感激的一瞥:
「多謝風姐姐……」
小玉送風兒走到門口,千恩萬謝:
「皇后娘娘自打入宮以來,夜夜發噩夢,咳嗽了好幾個月也不見好,她又不肯請太醫……如果今天沒有風姐姐來此,不知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去……」
「何必言謝。」風兒壓低了聲音,「皇上也不知道皇后娘娘生病之事麼?」
「皇上從沒來過……」小玉垂下頭。
風兒拍了拍小玉的肩膀:
「好了,快進去吧!我這就去請太醫……」
風兒快步走著。想要趕快離開這個蕩漾著幽冷寒意的慈寧宮。她不自覺地回頭望去,小玉站在和煦的陽光下,小小的臉龐卻泛著青色的沉鬱。
風兒剛一跨入門內,晴兒就拉著她的袖子低聲責怪:
「你跑哪兒去了?怎麼去了好幾個時辰?」
「怎麼了?」風兒莫名其妙,「剛才去請太醫給皇后娘娘請脈……
晴兒指著室內:
「哪兒還有工夫管他們地閒事兒,蘭貴人來了……」
晴兒抓著風兒的袖子。兩人一同湊到門邊窺視著室內的一切。
那個蘭貴人的確是生得貌美如花:白皙的臉龐,如水般的眸子,嘴唇很薄,一笑起來,嘴角還會露出兩個小梨渦,給她嫵媚地面容增添了幾分俏皮。她的身材也很嬌小,縮在月白的斗篷裡顯得玲瓏有致。
「早就來應該向雲妃娘娘請安……請娘娘不要怪罪蘭兒……」
蘭貴人的聲音細細的,有氣無力。
雲兒起身去扶蘭貴人,蕩漾在嘴角的是平和的笑:
「蘭妹妹不必行如此大禮……」
蘭貴人撲閃著一雙純淨的眼眸:
「早就聽聞雲妃娘娘有沉魚落雁之貌,今日一見。蘭兒才知道並非虛言,只是需用『傾國傾城』方能描述娘娘之容……」
雲兒笑容滿面。聲調平靜:
「蘭妹妹真是會說話……」
「不知道蘭兒是不是可以稱呼雲妃娘娘為姐姐呢?」蘭貴人顯然是想套近乎,「有幸可以和雲妃娘娘一起侍候皇上。是如親姐妹一般的緣分……」
雲兒依舊微笑:
「那是自然……」
門外的晴兒憤然低語:
「真是虛偽到極致……」
風兒扯著晴兒地衣袖:
「這個蘭貴人到底有何用意?」
「不是來炫耀,就是來諂媚……」晴兒咬牙切齒。
裡面傳來蘭貴人嬌嬌地笑聲:
「小公主真是可愛,以後一定會像雲姐姐一樣美貌……」
乳母抱著剛剛睡醒的月兒,蘭貴人湊在旁邊逗弄著。
「雲姐姐好福氣,現在有好幾個皇子皇女……蘭兒也希望給皇上多生幾個子嗣……」蘭貴人羞澀地笑著,「蘭兒進宮時日不多,不知道何時才有雲姐姐這種福分……方才海棠給蘭兒送去一隻小狗,說是皇上怕蘭兒寂寞地。蘭兒要是有了皇兒就不會寂寞了……」
雲兒含笑不語。她示意乳母帶月兒進去。
「打擾雲姐姐安歇了,那蘭兒就先回去了。」
蘭貴人見雲兒並不怎麼睬自己。準備告辭。
蘭貴人帶著自己的兩個丫鬟款款走了出去。
晴兒終於可以上前:
「娘娘,這個蘭貴人真夠囂張!皇上剛賞賜給個小獸給她解悶兒,她就敢仗著皇上地寵愛,到這兒來顯擺……」
雲兒蹙著眉:
「胡言亂語……」
看到風兒垂手而立,雲兒抬起眼眸:
「風兒你回來了?」
「是,娘娘。」風兒知道雲兒想要知道皇后的情況,「小玉說皇后娘娘一直生病,也少有人惦記,奴婢自作主張去請了太醫……」
「現在皇后娘娘如何?」雲兒追問。
「太醫說是抑鬱而疾,只是開了些調劑的方子,也說不上是否能治癒……」風兒見雲兒臉上掩飾不住的擔憂,「皇上從未探視過皇后娘娘……」
風兒這句並未出雲兒所料,她頷首:
「你們下去吧!」
風兒晴兒知道無需多言,安靜退下。
雲兒裹緊披風,用臉頰蹭著披肩上軟軟的毛。早就想到終有一日,皇上的六宮會有成群的女子,只是沒能料到會來得如此之快。皇上愛過的女人太多,他可以輕易地傾心於一個女子,卻又很難去忘記一個女子。唯獨對皇后,皇上是鐵定了心要疏離她,給她至高無上的地位,卻不給她一個該有地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