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人的月色,斑駁的樹影,秋的夜寂靜而清冷
王爺斟滿酒,一飲而盡,那股辛辣惹得他的喉嚨發緊。
「雲兒,你要陪我喝幾杯!」王爺替雲兒斟滿了酒,遞到她面前。
雲兒一直默默地看著王爺,既不阻止,也不作聲。
「舉杯消愁愁更愁……」王爺見雲兒不動,又一杯酒下肚。
「如果您有什麼煩心事兒,不妨對雲兒講,只是酒,雲兒就不能陪王爺您喝了。」雲兒酒杯推遠了些,「雲兒有孕在身……」
「哦?」王爺微微有些醉意,他搖晃著酒杯,只是言語間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這是喜事。」
「王爺還在為寒月那件事擔心麼?」雲兒從王爺手中拿過酒杯,放到桌上。
「我想把事兒弄個清楚,可是她居然被人毒啞了……」王爺對事情真相並不是一無所知,「雖然知道是何人所為,但是我不想揭穿她的本來面目,因為……」
「王爺宅心仁厚,認為這是她出於保護自我的本能。」雲兒接下了王爺後邊的話,「息事寧人最好……」
「不想做涼薄之人,家和萬事興。」王爺完全是出於全局考慮,「陳妃一直遠離親人,體弱多病,又沒有子女……」
「那王爺就要對陳妃娘娘好些……她是您的妻,是對您真心的人。」雲兒輕輕地吐出這句話。
「那你呢?」王爺看著雲兒的眼睛。
雲兒的臉微微紅了紅,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
「雖然覺得虧欠了陳妃,但是她衣食無憂,生活倒也安逸怡然。」王爺握住雲兒的手,「雲兒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我卻連讓你親自撫育羽兒這個願望都不能滿足……」
「那王爺滿足雲兒撫育這個孩子的願望吧!」雲兒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無論男女,讓他留在雲兒身邊,雲兒想看著他學步,想聽他喊雲兒『娘親』而不是『母妃』……」
王爺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
雲兒站起身,抬頭仰望著掛在天空中那一輪澄淨的圓月。王爺將自己的披風披在她身上:
「秋日夜涼……」
雲兒繫緊披風的帶子:
「和王爺一起賞月……」
王爺攬住雲兒的肩膀,用自己的溫暖包圍住雲兒嬌小的身軀。
「想一直這樣,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去想朝中紛擾,不去想府中爭鬥。」王爺曾有的雄心壯志在現在都化作對平靜生活的渴望。
四月初九,雲兒生下一女,因為在草長鶯飛的春天,所以取乳名柳兒。王爺應了雲兒之願,將女兒留在雲兒身邊單獨撫養。雖然這是雲兒的第二個孩子,卻是可以親自撫育的第一個,所以她對柳兒傾注了全部的心思去照顧。
陳王妃看著雲兒在三年之內為王爺誕育兩個兒女,心裡說不出的酸楚。同為女子,卻不可能成為母親,似乎她也認命自己此生將沒有孩子繞膝,對羽兒已經不再恨了,因為這是王爺唯一的兒子,是世子。不知王爺是否聽了雲兒建議,偶爾也會留宿在陳妃處,更會時而派人送來些綢緞首飾作為賞賜。
這日。
雲兒端著茶推門而入。她看到張居正不禁露出安寧的笑容:
「張大人,請用茶。」
張居正顯然沒有料到會是雲兒送來茶水:
「勞煩娘娘了……」
王爺很是詫異:
「雲兒你怎麼不好好歇著?海棠呢?」
「柳兒已經睡著了,就想出來走走。海棠昨日已經回鄉探親,王爺政務繁忙大概忘了……」
王爺無心在去理此事,繼續和張居正談論海瑞之事。
「戶部主事海瑞向皇上上了一道奏折,言辭激烈,觸怒龍顏。刑部已經判決死刑……」張居正敘述此事之時,語氣了有些許遺憾。
「忠誠而耿直之人……」王爺輕聲歎息。
「海瑞所言屬實,百姓窮困潦倒,官場腐敗貪詐成性,國家入不敷出。只是過於直言,實為大不赦……」張居正為此事也頗為遺憾,「不知此事是否還有轉圜的餘地?」
「聽聞皇上把奏章看了多次,想必也猶疑不定。」王爺起身踱步,「海瑞先生實在耿直,上疏之前,似乎知道必死無疑,居然買了口棺材與妻子訣別。朝中鮮有忠臣,如果皇上可以寬以處之……」
「王爺一直寬厚仁慈,以德待人。」張居正顯然頗為贊同王爺的觀點。
「多謝張師傅讚賞。」王爺踱步到門口,似乎在思考著別的事情。
「臣自知身份低微,做王爺侍讀實乃幸事……」張居正見雲兒一直垂手在旁,自知該提早告退,「臣不打擾王爺休息,先行告退了。」
待張居正離去,王爺終於開口問雲兒:
「雲兒你是有話要對我講麼?」
「王爺怎知?」雲兒的確是有些想法,但是一直不動聲色。
王爺笑了一下:
「但說無妨……是海瑞先生之事?」
「是,」雲兒沉思了幾秒,「聽聞海瑞先生為人清廉,平賦稅,懲貪官,深得民心。海瑞先生肯冒死進諫,更證明他的忠心,如果能繼續效忠朝廷,想必今後會是大明之福。」
王爺滿意得頷首:
「只是皇上之命不可違……」
「皇上不是沒有殺海瑞先生麼?想必心裡矛盾。」雲兒繼續說,「但是皇上現在肯放過海瑞先生,不代表以後不想殺他。如果能有人出面力保,此事大概還有轉圜餘地。」
王爺若有所思地點頭:
「徐大人也許可以……」
雲兒微微點頭:
「只是雲兒拙見……」
王爺情不自禁地去握雲兒的手:
「此女本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希望柳兒長大會像雲兒你一樣是如此聰慧的女子……近日太多事情煩擾,現在想去看看柳兒……」
雲兒會心一笑,她為王爺披上披風,牽著王爺的手緩緩走出門去。
盛夏的陽光十分耀眼,照在樹葉上折射出七彩斑瀾的光彩。
迴廊上清風徐徐,吹起了雲兒的裙擺。她倚著闌干,看著那院子裡盛開的繁花。王爺遙望著天空的雲朵,彷彿在享受這難得的閒適。
「風輕雲淡,真願意和雲兒你一起享受這種安寧。」
王爺側過頭去看雲兒。她神情平和,嘴角旋起若有所思的微笑。
幾隻烏鴉呱呱地叫著,落在樹梢上歇息。王爺不由得皺眉:
「不吉利的鳥兒……」
王爺說罷就叫府中的家丁:
「去把那幾隻鳥兒給我射下來……」
雲兒馬上勸阻:
「王爺……眾生平等,所謂吉祥,皆是人為……請王爺放了它們……」
王爺沉思幾秒,揮手示意家丁下去:
「雲兒心善。」
王爺牽起雲兒的手,兩個人在迴廊上緩緩行走著。靜悄悄地,沒有人打擾,只有風掠過樹葉發出的輕響。
「這是第一次這麼安靜地散步……」王爺握緊了雲兒的手,「不知道今後的路還有多長,希望你一直陪我走下去……」
雲兒與王爺相視一笑。
「幸而有雲兒你在身邊……」王爺的言辭忽然輕鬆,「我們今後會兒女繞膝,咱們可以一起看著他們在院子裡嬉戲,和普通百姓一樣共享天倫……」
聽到王爺講這話,雲兒忽然感覺眼眶濕潤了。無論是過去的失意,還是如此的煩擾,都讓王爺少有笑顏。多希望自己可以撫平他內心的傷痛,可以就這樣一直笑著,每一刻。
「去看看柳兒。」王爺對這個女兒的疼愛並不亞於羽兒,「聽丫鬟們說柳兒長得越來越像雲兒了……」
柳兒剛剛長出幾顆白白的小乳牙,笑起來天真無邪的樣子很招人喜愛。雲兒對這個女兒的愛是不同於羽兒的,兒子帶給她命運的轉折,帶給她至高無上的地位,但是卻一直養在別處,自己只可偶爾探視,只可遠遠地望著他嬉戲的身影;女兒一出生就養在身邊,貼心而可人的柳兒更多的讓雲兒感受到這種血脈相連的親情。
「咦?」王爺在柳兒白白嫩嫩的肩膀上發現一個粉紅色的印記,他轉向風兒和晴兒,「你們誰把她弄傷了?」
兩個丫鬟大驚失色,都對那塊粉紅色的印記驚恐不已:
「回王爺!奴婢們不知……只是剛才陳妃娘娘來過了……」
王爺把柳兒交給雲兒:
「照顧好柳兒,我去陳妃那兒……」
「王爺!」雲兒欲言又止,「這事兒……」
「我自會處理……」王爺不顧雲兒的阻攔,大踏步地走出門去。
陳王妃見到王爺突然到來,掩飾不住的驚喜:
「臣妾恭迎王爺……」
王爺仔細盯著陳王妃的眼睛,想從中尋找出不安亦或是別的什麼。
「今日去看過柳兒了?」
陳王妃微笑:
「柳兒煞是惹人喜愛,現在雲妹妹『兒女成雙』,臣妾好生羨慕……」
「羨慕?」王爺冷冷地吐出兩個字:「還是嫉妒?」
陳王妃惶恐地睜大眼睛:
「臣妾不敢……」
「本王一直認為陳妃你端莊嫻淑,可是沒想到你蛇蠍心腸,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為什麼你連一個孩子都不肯放過?」王爺目光凌厲,言辭間沒有半點緩和的餘地。
「臣妾……」還未等陳王妃把話說完,王爺打斷了她。
「無須解釋,本王不想聽那些謬論!剛從雲兒那兒過來,柳兒身上的印記難道不是你弄的?那麼小的孩子你居然下得去狠手?這樣心狠手辣的你怎麼讓本王去愛,以後還怎麼母儀天下?陳妃你還是多讀讀佛經吧!淨化下心靈才是。」
陳王妃語塞,用力地喘息著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她馬上撲到王爺身旁跪下,淚流滿面:
「王爺錯怪臣妾了……臣妾服侍王爺多年,未曾給王爺誕下一兒半女,實在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聽聞柳兒珠圓玉潤,十分討人喜歡,只是想到雲妹妹那兒去探視一下,對王爺所言的印記之事實在是全然不知……」
王爺根本不理會陳王妃的辯解:
「寒月之事本王不想再去追究,但是一個服侍你多年的人,你居然可以無情無義、趕盡殺絕,令人髮指。本王不想讓你繼續再去害羽兒柳兒,亦或者是本王身邊任何一個人!」
陳王妃跪在地上,不肯鬆口:
「王爺,臣妾真的沒有對柳兒做過什麼……請王爺相信臣妾……」
王爺想要心軟,因為這是和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女人,她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王府,多年的病痛,多年的強顏歡笑,她從一個貌美的女子變成一個怨婦,這個責任是不是自己也該承擔一些呢?
「陳妃你需要找個地方靜養,擇日本王會派人給你……」
這句話如晴天霹靂般霹得陳王妃體無完膚!靜養?這和打入冷宮沒有本質區別!即使王爺平日對自己毫不重視,但畢竟念及情分,日常料理也算周到。而這個靜養,則不知道要被「安置」到何處!
「我看小玉這丫頭你很喜歡,留在身邊也算不錯。只是她年紀還小,希望你別調教壞了。」王爺的話十分諷刺,「不必送了……」
王爺氣憤著返回雲兒處:
「陳妃百口莫辯,但仍然抵死不肯承認……」
雲兒正在扇著扇子哄柳兒睡覺,她把手中的扇子遞給風兒:
「繼續扇吧!」
「王爺別氣壞了身子……雲兒想陳妃娘娘也是無心之過……」
「無心?」王爺走到柳兒的搖籃邊,「無心都會如此,有心豈不要取了柳兒性命?」
王爺看著柳兒那安然熟睡的面孔:
「那一下不知道掐得疼不疼?府中怎會生出如此惡毒之婦人?」
雲兒上前牽住王爺的衣袖:
「似乎只是一塊小小的瘀紫,不打緊的。」
「雖然你口上如是說,心裡還是心疼的。」王爺拿過風兒手中的扇子,輕輕地為柳兒扇著風,「王府人多眼線更多,什麼人都不可輕易相信。我對陳妃也算是寬容了……」
「陳妃娘娘她……」雲兒心裡發怵,不知道王爺如何處置陳王妃。
「她身體不好,很多事情不必再參與進來,我擇日會派人送她去別處靜養……」王爺輕描淡寫地回答,「雲兒不必替她求情,此事已成定局。」
不幾日,王爺便派人將陳王妃送至城郊的別院。這裡沒有炎夏的酷熱,掩映在儘是碧綠青翠的樹木中小院,雖不及王府奢華,但也算得清幽。陳王妃自知多求無用,帶著小玉默默地走了進去。
「娘娘……」小玉似乎知道自己以後的日子就是和這個早已失寵的王妃相伴,「小玉扶您進去歇息吧!」
陳王妃望著身邊這個似乎還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王爺真是心狠,竟然把甜兒也送出了府,看來他是誰也不信了……」
陳王妃一向待人平和,不攙雜什麼個人喜好,但對這個小玉竟然有種莫名的偏愛:
「也許你師父不該把你留在寺廟,我也不該把你帶到王府,這樣你就不會捲進這種紛爭裡來了……」
小玉並不太懂陳王妃暗指的紛爭是什麼:
「除了師父,娘娘是對小玉最好的人了……」
陳王妃看著小玉,這個白白淨淨的小女孩有著一雙似曾相識的明亮的眸子,看人的時候竟給人一種熟悉和親切:
「你師父就再也沒有來見過你?很想她麼?」
「師父大概有她的難處吧!」小玉雖然年幼,但是說話頭頭是道,「小玉不知道親生爹娘在哪裡,一直和師父在一起,雖然師父平日對小玉很嚴,但是是真心對小玉好的人,娘娘您也是……」
陳王妃忽然對這孩子有種憐惜:沒有親人,小小年紀就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一個像親人一般的師父卻又把她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是不是對以後的生活都會產生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呢?
「以後要在這裡誦經念佛……」陳王妃並不願長居於此,不知這一進,何時才能踏出這道門檻。外面的一切真的都將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