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秋。
剛一入秋,雲兒就覺得心情沉鬱起來。看到凋落的花瓣,隨風飄散的落葉,都會讓她黯然神傷。
日趨沉重的身子讓雲兒坐臥不寧。
八月十五這天,王爺特意派人接來了雲兒的父親和弟弟小武,可以一家團圓。此事在雲兒意料之外,她見到父親和小武,驚喜萬分:
「爹,小武,你們怎麼來了?」
雲兒爹精神矍鑠:
「王爺派人接我們來,說中秋節該一家團聚……」
「姐姐,你這兒有這麼多好看的東西啊!」小武站到椅子上,想要爬到桌子上去抓擺在上面的繡屏。
「沒規矩!」雲兒爹去揪小武的衣裳,「這兒是王府,你沒規矩別人會笑話你姐姐的……」
雲兒和善地笑笑:
「爹別生氣,小武年紀還小,免不了有些淘氣……但是小武還是挺好的,還懂得照顧年紀比他小的小玉……」
一聽這話雲兒爹氣得發抖,上去一把薅住小武的衣領:
「你這個孩子就是不懂事,你姐姐送你去唸書,你不好好讀書,去和那丫頭……」
「小玉怎麼了?」小武嚷得比爹的聲音還大,「小玉多可憐啊!從小就沒有娘,她師父對她又嚴,最後還把她送到寺廟裡……」
雲兒爹無奈地搖著頭:
「你們這些娃兒不懂啊!小玉可招惹不得……」
雲兒的腦海中浮現出小玉那張白淨的小臉:
「爹,何必為這個動怒呢!只是個普通的孩子……」
就在雲兒勸說的空當兒,小武掙脫了父親,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雲兒爹看著小武的小身影消失在夜色深處,頹然地坐到椅子上:
「這孩子不聽話,早晚得惹事兒……怎麼能去招小玉那丫頭呢!她師父……」
「她師父?」雲兒重複了一遍,慢慢回憶儀心師父的話,小玉是個孤兒,是師太新收的徒弟,是師太舊友托師太幫忙照料的。
「那種師父能有什麼好徒弟啊!」雲兒爹似乎知道的比儀心要多許多,「終日只知道打打殺殺,大逆不道之人……」
怪不得小玉眼神中總有驚恐。但是,也許她的師父並非一個絕情之人,否則不會把小玉托付給師太,這位師父還是念小玉年幼,想讓她以後過平靜的生活。
「我得去把小武找回來,八成又去廟裡了!」雲兒爹起身,「我看你也沒什麼大礙,好好歇著吧!別送了,外面涼……」
雲兒仰望著月亮。銀白的一輪,那麼乾淨,那麼明亮。
王爺給雲兒披上一縷披風:
「聽晴兒說,和家人吵架了……還在擔心他們麼?」
「只是小武有些任性,爹爹生氣罷了……」雲兒把手落在隆起的腹部,「雲兒很擔心,也很害怕……」
「怕什麼?」王爺用手指輕輕拂去遮在雲兒面頰的一綹碎發,月光描繪著她臉龐的輪廓,「一切都很好……」
雲兒睜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默默地看著王爺。
見過雪心姐生小王爺,對那種到鬼門關去繞***的事兒一直很有恐懼。腹中這個生命,是延續了王爺血脈的子嗣,是延續了皇上血脈的龍孫。不能再出半點兒差池,這個孩子要活著,而自己也必須活著。已經無心再去理會別人,沒有了寒月和陳惜玉,不會再有別人來害我們了。就像儀心師父說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一切都是必須經歷的吧!沒有什麼可怕的,只要好好期待這個生命的降臨就可以了。
秋日的夜晚是安靜而涼爽的,夏日的暑熱已經退去,留下的是清涼和滿院桂花的香氣。
在半睡半醒間,王爺不斷重複地做著一個夢。雲兒穿著白色的袍子,嘴唇蒼白,眼神空靈,那麼虛無縹緲,彷彿是幻境中的人。在雲兒身邊,是一個佝僂著身子、面容祥和的老婦人,這人王爺見過,就是那個疼愛雲兒卻已經離世多年的奶奶。而在老婦人身邊,則是懷抱著嬰兒、笑語盈盈的雪心。
雲兒追隨著他們離去,任憑王爺怎麼呼喊都不再回頭。
王爺從夢中驚醒,冷汗淋漓。他看著身邊的雲兒,發現她也是醒著的。
「雲兒,你醒著?」
「剛才做了個夢,夢見奶奶和雪心姐了……」雲兒恍惚地說著,「很想她們,很想再見她們……」
王爺驚恐,他把雲兒攬到懷中:
「哪兒也別去,本王命令你,留下……」
雲兒似乎才回過神來,她笑了:
「王爺……」
王爺並不出聲,只是緊緊地抱著雲兒,一點也不敢放鬆。
次日,那令雲兒恐懼的一刻終於來臨了。
疼痛從早晨一直延續到晚上,在眼前穿梭的是丫鬟們忙碌的身影,是接生婆那張滿是皺紋,卻又近乎扭曲的臉。汗水,一顆顆地滑落,模糊了視線,精疲力竭的雲兒覺得自己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了。
黎明終於來臨了,在曙光射入屋子的那一瞬間,一聲嬰兒的啼哭響徹整個王府。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是個小王爺呢!」接生婆把剛出生的嬰兒遞給王爺。
王爺懷抱著這個小小的生命:這是第三個兒子,卻仍然是唯一的兒子。紅通通的小臉,緊密著的眼睛,覆在額上軟軟的黑髮,一直期許著的孩子終於降臨了!
王爺懷抱著嬰兒,想要衝進屋子去看雲兒。
「王爺,血房您不能進去啊……」接生婆拚命把王爺攔在門外,「雲妃娘娘有丫鬟們伺候著,您放心……」
「不好了,王爺,雲妃娘娘血崩了……」風兒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王爺呼吸沉重,他吼叫著:
「快宣太醫!」
在這涼意十足的八月,桂花已經開了,濃郁的香氣似乎瀰漫到屋子裡來了。朦朧間,雲兒看到了雪心的身影。雪心還是笑盈盈的,那種謙和的微笑。雲兒努力伸出手去:「雪心姐……」
王爺站在門口,看著丫鬟們端出的一盆盆觸目驚心的血水。他心亂如麻,在門口踱著步子,一瞬間,他忽然僵直在原地:雲兒的身影虛無,她站在門邊,面色蒼白,那種淒楚的表情和自己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王爺不敢出聲,這不是夢境,雖然雲兒看起來那麼虛弱,卻又那麼真實。雲兒,你真的要離開我麼?離開你剛出生的孩子,離開一直欣賞、愛著你的我?難道這就是老天爺的意願?讓你死去,僅僅是因為我?
王爺不顧接生婆和丫鬟們的阻攔,衝進了屋內。
榻上的雲兒雙目緊閉,面色慘白,氣弱游絲。王爺伸手撫摸著她被汗水浸濕的臉龐,那曾經清秀如月的面頰變得冰冷而滲著寒意。
雲兒!請你活著!求你活下去!可以沒有權力,沒有地位,不再去想傾軋和鬥爭,只想握著你的手,永遠都不放。
這時候,一束陽光射來,那個幻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彌陀佛!」儀心小師父的聲音。
極度的悲傷使王爺根本不去理會儀心的到來。
「儀心誠心為雲施主祈福……」儀心神情平和安詳。她閉著眼睛,喃喃低語著。
王爺沒有聽儀心到底在念些什麼,只是一直盯著雲兒越來越蒼白的面容。
良久,儀心把腕子上的一串佛珠擼下來,輕輕地放在雲兒枕邊。那串佛珠不同以往,外表看起來很像石頭的,但是顆顆珠子潔白無瑕,晶瑩剔透。她環視著屋內,看著走馬燈似的慌亂的丫鬟們,看著束手無策跪了一地的太醫們,悄悄地離去了。
王爺無暇顧及儀心的離去,他依然握住雲兒冰涼的手,用近乎祈求地聲音說著:
「雲兒,本王命令你活下去!看看咱們的兒子,看著他長大……不要猶豫,留下……」
不知雲兒是否聽到了,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王爺趕快揪過身邊一個太醫:
「快!快救她!」
幾個太醫從地上爬起來,把雲兒團團圍住。
王爺失魂落魄地扶住門框,神情呆滯地看著一切。
血終於止住了。
幾個太醫如釋重負,因為雲兒的轉危為安而慶幸。
「王爺,雲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調養數月既可……」
王爺說不清自己是感激佛祖菩薩保佑,他終於安心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儀心小師父一直在門外為雲兒唸經祈福,聽到太醫如是說,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
雲兒睜開雙眼,恍如隔世般看著這個明晃晃的世界。
不再是白茫茫的破碎虛空,不再是隨風而逝的飄搖,這是王府,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那種瀕臨死亡的痛楚已經消失,以前所有的恐慌和彷徨也已無暇回憶。屋子由嘈雜轉為安靜,只能看到自己熟悉的風兒和晴兒在哄著襁褓中的孩子。
「娘娘,您醒了!」晴兒欣喜地跑到雲兒床邊,「娘娘,王爺一直在門外,說娘娘一醒馬上讓我們通報……」
晴兒快步向門外跑去。
雲兒努力伸出手,卻發不出一個字。
風兒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走過來:
「娘娘,您要看看小王爺麼?」
雲兒點頭,掙扎著去看那個小小的嬰兒。
那覆蓋在小小頭顱上的軟軟的黑髮,那緊閉著的細長的眼睛,那吮吸著的小嘴,看起來很健康呢!是個小王爺!王爺終於如願得了兒子了!
「娘娘您看,小王爺生得多好,濃眉大眼的,是福相呢!」風兒把小王爺放到雲兒身邊。
雲兒貪婪地看著還在睡夢中的孩子,不由得熱淚盈眶。
王爺闊步走進屋子,他的眉頭因為深鎖了太久的緣故,甚至看起來很是憂愁。他握住了雲兒仍然冰冷的手:
「雲兒!
「王爺……」雲兒看到王爺,努力想起身,「您不能進來的……」
王爺把雲兒的手又握緊了一些:
「只是擔心你,見到你沒事就安心了……你辛苦了……」
聽了王爺這句關懷備至的話,雲兒不由得熱淚盈眶:
「王爺……」
「你看,」王爺對新生的孩子顯然非常寵愛,又得意,「孩子長得多漂亮,濃眉大眼的……」
雲兒側過頭,看著那個蠕動的小生命。
「我已派人去稟告皇上,皇上知道又添皇孫,一定會很高興的……」王爺把這個「喜訊」告訴雲兒,卻又因為皇上對龍的忌諱而隱隱擔憂著。
「王爺……」雲兒知道王爺的顧慮,「王爺您高興雲兒就很滿足了……王爺,昨天雲兒真的見到雪心姐了……」
聽到雲兒說「雪心」,王爺的喉嚨緊縮了一下,他忐忑不安地聽著。
「雪心姐叫雲兒和她一起走……」雲兒努力回憶著,「雲兒看到一道光,照得睜不開眼睛……隱約間聽到王爺在喊雲兒的名字,聽到孩子的哭聲……」
王爺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夢是真實的,昨日看到的那個蒼白的幻影也真的是要離去的雲兒:
「你太累了……」
雲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雲兒很想雪心姐,但是很捨不得……」
王爺怕自己會失態,怕自己近乎哽咽的聲音讓他人生疑:
「你好好歇著,我明日再來看你……」
儘管多有不捨,王爺還是鬆開了雲兒的手。
感謝雲兒你的不捨,感謝你留下。
風兒見王爺離開,想把小王爺抱開。雲兒很是不捨:
「讓我再看看他……」
「娘娘您好好歇著,來日方長……」風兒抱起還在沉睡著的小王爺。
雲兒輕輕地歎了口氣,她不再爭辯什麼。來日方長?為什麼會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呢?皇上會很高興有個皇孫出生麼?皇上會對王爺好麼?
雲兒側頭,在枕邊發現了那串儀心留下的佛珠。
「娘娘,這是昨日儀心師父留下的佛珠。」晴兒見雲兒看著那串佛珠發呆,「昨日太醫說您出血不止,王爺大發雷霆,儀心師父她一直祈福唸經,最後留下這串佛珠,說是要保佑您平安的。還蠻靈的,娘娘您真的沒事了,儀心師父知道您沒事才離開的。」
那串佛珠是罕見的白色,但是晶瑩透亮。
雲兒把佛珠套在手腕上,不由得微笑了。
王爺跪在地上,膽戰心驚地看著高高在上的皇上。
「兒臣參見父皇……」
皇上緩緩睜開雙眼:
「何事?」
王爺猶疑著,不知該怎麼說兒子誕生之事。因為昨日已派人通報過,但是皇上並無任何反應。
身邊的小太監到是很聰明地接下皇上的話:
「皇上有喜!」
「哪來的喜事?」皇上喜歡聽祥瑞。
「請皇上仔細想想。」小太監不慌不忙地說。
皇上沉默了許久,瞇著眼睛,終於說了一句:
「也就生了一個皇孫,勉強算個喜事吧!」
皇上終於承認這個孫子的存在,王爺欣喜若狂。不料皇上卻接著說了句:
「乳母已經找好,今日就隨你進府吧!」
「皇上……」王爺為難,乳母代表了皇上對這個皇孫的重視,也代表了從今往後雲兒就要與孩子分離。
「何事?」皇上重新睜開已經閉上的眼睛,「要給你的側妃賞賜?我自會找人送去。沒事下去吧!」
王爺張口想要再說些什麼,但他最終還是放棄:
「謝皇上,兒臣告退。」
王爺走到門口才聽到皇上吭了一聲,大概是表示回應。
秋天的雨打在身上冷冰冰的,披風外掛了一層細密的雨珠,散不去的濕濡。王爺抬頭了看看遠處的天空,厚重的雲堆積著,一片陰霾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皇上的賞賜豐厚,但即使是再多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都不會讓雲兒高興,因為隨王爺回府的那個乳母即將成為小王爺的「娘親」。
「雲兒,」王爺先避而不談乳母之事,「想了幾個名字,都不滿意,後來想不如先起個乳名兒……」
「下雨了是麼?」雲兒看著王爺披風上的雨珠,「王爺您擔心不要感染風寒……」
「雨不大,」王爺解下披風,「不如就叫雨兒好了,生在下雨的季節……」
「聽上去不錯,只是有些柔弱。」雲兒微笑著,「『雙燕戲雲崖,羽翰始差池。』不如選這個『羽』字……」
「羽兒,」王爺頷首表示滿意,「雖然現在羽翼未豐,以後會展翅高飛的。」
「娘娘萬福!」王爺帶回來的乳母給雲兒請安。
「起來吧!」王爺對雲兒強顏歡笑,「皇上聽說有了皇孫很高興,不僅賞賜豐厚,還派了乳母來照顧皇孫……」
雲兒看著這個垂手而立的婦女:
「乳母?」
「以後就由她來照顧孩子……」王爺竭力保持著笑容,他示意乳母把小王爺抱走。
雲兒怔了一下,她這才明白:自己生的孩子,卻不能去撫育他。他以後會吃別人的奶,躺在別人的懷抱裡,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這都將是自己無法看到的,僅僅是因為這是皇上的恩賜!
乳母抱過小王爺:
「奴婢告退!」
雲兒勉強掙扎著起身,向著乳母離去的方向伸手,淚水傾瀉而出:
「把羽兒還給我……」
王爺攔住雲兒,想把她擁住:
「雲兒……」
雲兒蜷縮在王爺的懷中,用僅有的力氣哭泣著。
小王爺出生僅有一日,母親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乳母帶走。雖然不是死別,卻是痛不欲生的生離。懷胎十月,幾乎用生命換來的孩子自己卻連撫育他的機會都沒有!這一切難道只因生在帝王家?
雲兒看著窗外飄零的落葉,那漫天飛舞的火紅和金黃意味著秋的結束和冬的來臨。
不知道羽兒可好?冷不冷?餓不餓?會不會孤獨?會不會害怕?剛出生的孩子應該還不會有這麼多感覺,根本還體會不到這些情感吧!
雲兒起身披上披風就向門外走,晴兒跑上去攔住雲兒:
「娘娘,您剛出了月子,不能隨便出去!」
「王妃娘娘送來賀禮,還沒有來得及向她道謝。」雲兒戴上風帽,「我想去看看羽兒……」
由於忌諱,陳王妃並沒有來探望,但托人捎來一對玉如意。雲兒深知該是去謝恩的時候了。
雲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種蕭索的深秋,空氣中充滿的都是淒冷的氣味。晨霧中的陽光那麼熹微,照在身上依然是涼涼的寒意。
「娘娘萬福!」雲兒給陳王妃行禮。
陳王妃起身把雲兒扶起:
「妹妹身子還沒完全復原,不必多禮。」
雲兒抬起頭,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雲兒收到厚禮,卻一直未能親自來向王妃娘娘謝恩,內心一直不安。」
「小小禮物,何足掛齒!」陳王妃扶雲兒坐下,「妹妹為王爺添了子嗣,姐姐歡喜不已,知道妹妹生產之日生命垂危,但不能探望,只能一心為妹妹祈福……」
「多謝王妃娘娘……」雲兒笑起來還是有些虛弱,「雲兒現在已經沒事了……」
「前幾日和王爺去看過孩子,模樣生得清秀,像妹妹你呢!」陳王妃掩飾不住的喜悅,「只是近來連日陰雨,孩子怕是感染了風寒,一直咳嗽……」
雲兒的心揪了起來:病在兒身,痛在娘心。那麼一個小小的人兒,怎麼能沒有親娘在身邊呢?乳母畢竟只是哺育,只是完成一份工作,不會完全盡心盡力去照料孩子吧!
「昨日請大夫來看過了,已經好轉……」陳王妃見雲兒一直眉頭深鎖,「妹妹不用擔心,有乳母和丫鬟們照料著,沒事的……皇上能派乳母給王府,是所有人福氣啊!」
雲兒勉強迎合陳王妃笑著:
「能有皇上福澤庇蔭,的確是羽兒的福氣……」
不想要什麼恩澤,只想讓羽兒回到我身邊,讓我哺育,讓我陪伴,讓我看著他長大。
深夜。
一種快要無法呼吸的沉悶壓著雲兒的胸口,她驚恐萬狀,意識還在朦朧中,她想要叫喊,卻無力掙脫這種束縛。等到可以動的時候,她喊著:
「風兒,晴兒……」
不長時間,那兩個丫鬟就睡眼朦朧地跑了過來。
「快!快去看看小王爺!」雲兒用一種乞求的語氣說著。
「娘娘,現在是半夜啊!」風兒不解地說,「小王爺現在應該在睡覺……」
「你們去看看他,就去看看……」雲兒催促道。
雲兒從沒這麼堅決過,兩個丫鬟自然不敢怠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晴兒大驚失色地跑回來:
「娘娘,小王爺的被子被人掀開了,窗戶也開著……他的乳娘睡著了,根本沒人注意……」
「那現在……」雲兒想要去穿外衣。
「娘娘放心,已經幫小王爺蓋好了被子……風兒已經去叫王爺請大夫來了……」
雲兒迫不及待地穿好外衣,她繫上披風,不顧晴兒的阻攔,快步向著小王爺的屋子奔去。
雲兒在黑暗裡快步行走著。月朗星稀的深夜,來不及掌燈,來不及秉燭,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只為了快點見到孤單無助的兒子。
雲兒一把推開房門,乳母正懷抱著大哭不止的小王爺。
「雲妃娘娘……」乳母見雲兒深夜到來,自知有愧,眼神慌亂。
雲兒並不責怪,她默默地上前,抱過還在大哭著的兒子。孩子的臉通紅,不知道是因為病痛,還是因為受驚。
「羽兒乖,娘在這兒……」
在雲兒的柔聲中,孩子由大哭轉為抽噎,終於漸漸安靜下來。
雲兒一直抱著孩子,捨不得把沉睡中的兒子放到搖籃中去。她端詳著孩子的小臉:嫩嫩的皮膚,眼睛細長,鼻子小巧,和剛生出來的樣子完全不同了。羽兒,娘這一個月來都在想你,每一天,每一刻。
王爺推門而入,他在驚訝和憤怒中說不出一個字。
乳母似乎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王爺饒命……」
王爺走到雲兒身邊,低頭去看睡著的孩子。
「羽兒可好?」
雲兒點頭,但仍然憂心忡忡。
「大夫馬上就過來……」王爺安慰道,「別擔心……」
「王爺萬福!」陳王妃聽說此事,也匆匆趕到了。
王爺揮手讓陳王妃起身,不再多看她一眼。
「臣妾聽說出事了,很是擔心……」陳王妃湊上前來,「羽兒他沒事吧?」
「讓王妃娘娘擔心了……」雲兒看著睡夢中的孩子,輕輕地握住了他的小手。
「說!怎麼回事!」王爺見孩子並無大礙。
「回王爺……」乳母哆嗦著,心驚膽顫地敘述著,「小王爺吃過奶之後很早就睡著了,奴婢也睡下了,半夜忽然聽到敲門聲,是雲妃娘娘的兩個丫鬟非要說看看小王爺……奴婢才發現小王爺的被子被掀開了,窗戶也開著……」
王爺憤怒地轉身:
「你的職責就是照顧小王爺!怎麼能允許此事發生?!」
乳母嚇得發抖,連連磕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雲兒半夜忽然無法呼吸,胸悶氣短,就讓風兒和晴兒來看看羽兒……」雲兒仰望著王爺,「想必是母子連心,羽兒在向娘親求救……」
王爺環視著屋子裡的所有人,想從那些跪了一地的下人們中間找出想要害死小王爺的「兇手」。
雲兒用自己的臉貼上孩子的襁褓,喃喃自語:
「羽兒,娘會一直照顧你,有娘在,沒人可以害你……」
這句聽似是雲兒說給孩子的話,卻讓王爺的心有些抽緊了。他知道誰也不能相信,誰也不能輕易放過,唯一想做的就是神情漠然地看每一個人的神色,去看透他們的內心。
經過大夫診視,確定小王爺並沒有大礙。
王爺見雲兒懷抱著羽兒不肯撒手:
「雲兒,去歇息吧……」
雲兒依依不捨。
王爺知道雲兒並不放心,就喚了風兒和晴兒:
「你們留在這裡照顧,小王爺吃的所有東西都要讓本王親自查看……」
風兒和晴兒應聲:
「是,王爺!」
不管是乳母還是丫鬟,王爺不再信任任何人。有人要害死羽兒,就像當年加害雪心的孩子一樣。王爺握緊拳頭:不管是誰,一旦抓住這個心狠手辣的「兇手」,嚴懲不怠!下意識般,王爺緊張地望向窗外,想從那斑駁的樹影間發現「兇手」的蹤跡。但漆黑的窗外,只有越來越深重的夜色和夜風吹過的寒冷。
雲兒把羽兒交給風兒,遲遲不肯離去。
風兒見狀斬釘截鐵地說道:
「娘娘放心,風兒定會盡心盡力照顧小王爺。」
雲兒轉過身,用一種期待的神情仰望著王爺:
「王爺,雲兒想去廟裡為羽兒祈福,不知可否?」
王爺擔心地問:
「近來忽然轉冷,你身子不礙事?」
「雲兒已經好了!」雲兒用一種哀怨又堅定地眼神看著王爺,「雲兒不能失去羽兒,佛祖會保佑他的……」
「王爺……」陳王妃幽幽開了口,「不知臣妾可否一同前往……」
王爺點頭:
「都去!明日都去!」
儘管天氣已經有些寒冷,雲兒還是堅決要帶羽兒一起去廟中祈福。王爺也知道,在沒有抓到「兇手」之前,羽兒跟在身邊是最明智的決定。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迷濛的輕煙漸漸散去,天際那片蒼白逐漸變得蔚藍起來。雲兒懷抱著羽兒,仰望著漂浮在藍天深處那一朵朵潔白的雲。一隻雪白的鳥兒拍著翅膀,像箭一樣在雲間穿梭著。
由於知道王爺家眷都會前來祈福,尼姑們早已經在廟門外等候多時了。
儀心師父看到懷抱著羽兒的雲兒,嘴角微微翹起。平日對尼姑們都淡漠的王爺也對儀心師父微微頷首:
「多謝儀心師父為雲妃祈福,本王感激不盡。想必雲妃也有話要對你說……」
儀心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
王爺和陳王妃去大殿祈福。
雲兒抱著羽兒坐在儀心對面:
「謝謝儀心師父為雲兒祈福,雲兒沒能及時來道謝……」
儀心微笑:
「儀心只是為雲兒祈福,旦夕禍福皆是上天之意……」
儀心看到雲兒懷中睜著烏溜溜黑眼睛的羽兒也煞是喜愛:
「雲兒好福氣!小王爺很可愛呢!」
雲兒喜悅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
「以前不明白為什麼雪心姐會為了逝去的小王爺傷神,現在有了羽兒才明白,兒是娘親的心頭肉,一點閃失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儀心依然微笑著:
「過去當不憶,當來無求念。過去已盡滅,當來無所得。」
雲兒憂心忡忡地看著儀心,充滿恐懼和擔憂:
「我也不想去回憶過去,但是有人要來害羽兒……我不能讓別人害他……」
儀心靜默了一會兒:
「雲兒可曾戴有儀心的佛珠?」
雲兒點頭,將手腕上的佛珠取下遞給儀心。
「願佛祖保佑小王爺平安……」儀心將佛珠放在小王爺的襁褓上,輕聲念道,「一切邪惡終會化於無形……」
大殿上,陳王妃偷偷用眼角瞄著虔誠祈福的王爺。
王爺似乎有所察覺,他側頭:
「不知王妃是否有話要對本王講?」
陳王妃馬上調轉眼神:
「臣妾……只是怕王爺太過擔心羽兒之事……」
王爺輕哼了一聲:
「王妃不必多慮,本王自會查清此事……」
陳王妃知道王爺不滿,悻悻想要離去:
「臣妾去看看雲妹妹和羽兒……」
王爺看著陳王妃的背影,突然叫住了她:
「不知最近惜玉可有來看望王妃?」
陳王妃歎了口氣:
「自從上次姐姐離開,一直杳無音信……爹娘曾來書信詢問姐姐之事,臣妾甚不敢坦言相告,有恐爹娘為姐姐牽腸掛肚……」
王爺若有所思,不再多問一句。
陳王妃走到大殿後面的迴廊時,忽然被在井邊打水的小女孩吸引住了。粗布衣衫,是尋常人家女兒的打扮,但皮膚嬌嫩,眉目如畫。
陳王妃叫過丫鬟甜兒:
「去把那小丫頭叫過來,我有話要問她……」
甜兒應聲跑去。只見小女孩聽了甜兒的話,放下手中的水桶,把濕濕的雙手在衣服的下擺抹了抹,隨著走了過來。
陳王妃見小女孩生得蠻標緻,不知道為何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情感:
「叫什麼名兒?」
「小玉。」小玉看著陳王妃,並沒有任何懼怕之意。
「這是王妃娘娘,」甜兒見小玉依然站著沒有行禮,「快點跪下!」
小玉並不理睬甜兒,依然我行我素地站在原地。
「罷了罷了!」陳王妃淡淡一笑,「佛家清淨之地,無須繁文縟節……可曾看到一個抱著嬰孩的女子麼?」
「雲妃娘娘同儀心師父在談佛經……」小玉只說了這麼一句。
「可否帶我前往?」陳王妃語笑嫣然。
「王妃娘娘!」雲兒抱著小王爺上前。
「原來妹妹在這兒!」陳王妃笑著上前,逗弄著小王爺,「廟裡陰冷,羽兒千萬別感染風寒……」
「謝王妃娘娘!」雲兒看到站在一旁的小玉,「小玉,近日小武有沒有來找你玩?」
小玉轉著烏黑的眼眸:
「小武……好久沒來了!說是要好好聽先生的話,讀書去了!」
雲兒見小玉有心隱瞞,也就假意相信: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看來妹妹與這個小丫頭很是熟識?」陳王妃好奇,「看穿著打扮,倒像是尋常百姓,不像廟中人……」
「見過幾面。」雲兒解釋,「聽聞小玉來自南方,是師太一位舊友托師太照顧的孤兒……」
「孤兒?」陳王妃臉上流露出憐憫,「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聽起來讓人覺得很心酸呢!」
「小玉雖然年幼,但手腳勤快,幫了廟裡不少忙,師太和師父們都很喜歡她……」儀心師父看著小玉,由衷地讚賞道。
「是麼?」陳王妃笑著轉向儀心師父,「小玉和我很是投緣,不知可否帶回王府……」
所有人都被陳王妃這突如其來的決定嚇了一跳。其實王府買個丫鬟並非難事,只是從廟裡「要」走一個丫鬟並不多見。
陳王妃見儀心不回答,就認為是默許:
「儀心師父不必擔心,稍後會和師太談及此事,以後王爺多捐些香火錢就是……」
不管儀心是否為難,陳王妃笑瞇瞇地拂去小玉額頭的幾綹長髮:
「以後你就是王府的丫鬟了,生活會比廟裡更好……」
小玉莫名其妙地看向儀心:
「儀心師父……」
「阿彌陀佛!」儀心無奈,「隨遇而安吧!」
師太當然不會對陳王妃的建議有任何反對,她似乎也慶幸小玉能夠找到一個比寺廟更好的安身立命之地。
王爺對陳王妃想要增加一個新的丫鬟也沒有任何異議,他只是掃了一眼小玉,心中騰起出一股異樣的感覺。
「倒是個挺漂亮的丫頭……」
「臣妾倒是覺得這丫頭看上去很熟悉似的,這也是一種緣分吧!」陳王妃拉住小玉的手,待她已如親人。
「啊!對了!」小玉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跑到儀心面前,「忘了告訴儀心師父,今天有人要來送麵粉的……」
儀心點頭:
「小玉倒是想得周全……」
小玉背著一個小包袱,裡面只有幾件平日的換洗的衣服,她那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浩浩蕩蕩」的丫鬟隊伍當中。雲兒看著小玉,突然覺得這個女孩的命運與自己有些相似,但是誰又能預知未來呢?
雲兒懷抱著羽兒,與陳王妃一起步伐優雅地走在王爺的身後。就在他們走到廟門口的時候,看見一個長著大鬍子的男人正在對一個女人推推搡搡:
「你這個臭婆娘,娶了你算是倒了八輩子霉,淨給我惹是生非……」
那個女人伏在地上,不停地求饒著:
「我錯了,別打我……」
「這些麵粉值好幾兩銀子!你又欠揍了不是!」那男人指著灑了一地的麵粉大聲叫著,「養隻雞會下蛋,養頭驢會拉磨,養著你就會白吃飯……」
「我錯了……我錯了……」那女人不停地磕頭道歉著。
就在雲兒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一剎那,她下意識地看了一下那兩個人。
儘管那女人的臉上沾滿了麵粉和泥土,和著眼淚和汗水弄得髒兮兮的盤子臉,仍然可以清楚地認出她的樣子。她再也不能插著腰頤指氣使地叫囂,低眉順眼的樣子讓雲兒幾乎不敢認她就是那個當年在王府狂妄的寒月!
雲兒放慢了腳步,因為寒月也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那種眼神充滿嫉妒、疑惑、驚訝,更多的似乎還是悲苦和淒涼。
「妹妹在看什麼?」陳王妃微笑著問雲兒。
「只是……」雲兒不由得回頭看跪在地上的寒月,「那人看起來很像……」
陳王妃挽住雲兒的胳膊:
「像誰都和咱們沒關係,只是一些沒教養的老百姓罷了……」
寒月聽到這話似乎狠狠地抖了一下身子。
「你還傻愣著幹嘛?等著我求您姑奶奶起來還不成?沒本事嫁到有錢人家,就得幹活,快,把這袋子面背進去!」那個男人見寒月跪在地上癡癡的樣子,又開始指使她幹活了。
雲兒轉回頭,她隨著陳王妃加快腳步,追上了已經漸行漸遠的王爺。這次相遇,也許只是一個巧合而已,終將留不下任何痕跡。忘卻,唯一可以選擇的就是忘卻。
深情備註:
1.雙燕戲雲崖,羽翰始差池。--南朝宋;鮑照《詠雙燕》
2.過去當不憶,當來無求念。過去已盡滅,當來無所得。——《大藏經;尊上經》
3.嘉靖四十二年農曆八月十七,李妃生下裕王的第三個兒子。其實嘉靖對這個孫子沒什麼好感,所以這個孩子直到五歲才有了名字——朱翊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