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禹全身血液一起往上湧,腦海裡一片空白,耳聽到玄瀾真人又道:“你在空幽谷自立門戶,結交匪類,所做所為早已觸犯門規;原本看在先掌門玄干師兄的面上,敝派一直容忍,盼你能迷途知返;可惜你今日居然變本加厲,越發放肆,昆吾派再也容你不得!
“羅禹,望你今後好自為之,掌門師兄那裡,貧道自會交代。”
羅禹徐徐平復,沉穩地再次叩首,竭力用平穩的語氣道:“多謝師叔!”
忽然一只溫暖的手掌握到肩膀,他不必回頭已曉得是誰。
“有酒麼?”
這是林熠與他久別重逢後所問的第一句話。
羅禹一瞬笑了,滾滾的淚珠從眼眶裡滴落,回握住那只手站起身道:“有!”
只為這一句話,他已能無怨無悔,為著身旁的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所有人都靜默了,似乎是受到震撼,又或者是給予將死者最後的憐憫,沒人上前打擾他們。
羅禹取出酒壺,拔開了塞子。
“喝酒,無論如何也該有小弟一分罷!”
又一個清亮的聲音從左側的人群裡響起,楚凌宇瀟灑從容地走到兩人身前。
林熠的眼睛亮了亮,迎面碰上楚凌宇坦然的目光,低聲問道:“你不怕來日我再割你一劍麼?”
楚凌宇搖頭道:“那一劍割得好,教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他伸出手亮出一條綢布,卻是那日玉水寨外一戰,他從自己身上割下的袍袖。
林熠接過酒壺痛飲一口,立刻被楚凌宇劈手奪過道:“少喝點,你還得留著精神。”
號稱正道五十年後第一人的楚凌宇,竟走出去和林熠稱兄道弟執手言歡,不僅正道各派,連四大魔宮的人都驚詫無比。
楚鎮曇面色難看,但絕好的涵養令他並未立刻發作,居然還可以繼續冷眼旁觀。
羅禹喝盡最後一口,笑道:“上回空幽谷一別,我只當再無聚首痛飲之日,今天我們三人,面對天下正魔兩道各位宿老豪雄,執手再聚,人生至此已無所憾!”
楚凌宇搖頭道:“可惜酒少了點還不過癮,等什麼時候咱們再回空幽谷,嘗一嘗嫂子的百花仙釀,煮酒論英雄,指點四海江山千古興亡,也不枉此生快意!”
林熠豪情飛縱意氣激蕩,驀然仰天長嘯,如春雷初綻,龍吟四野,將無數恩怨情仇、悲歡離合,忘情宣洩。
羅禹與楚凌宇興致勃發,呼嘯相合。
三大年輕高手的嘯聲,匯聚成一道不可阻擋的滔滔洪流,直沖天際,渾然將所有一切置之度外。
花纖盈躲在鄧宣身邊,眼眸發亮滿懷艷羨,喃喃道:“這才是真正的兄弟義氣!要是我也有這樣一個哥們兒,死也甘心。”
忽聽鄧宣在旁邊微笑道:“我不就是你的哥們兒麼?”
花纖盈一怔,桌案底下伸過手,緊緊握住鄧宣的一只小指。
嘯聲齊止,林熠率先松開兩人的手,飄身回到大殿中央,傲然四顧道:“該辦正事了。”
楚鎮曇道:“林熠,你真以為憑你一人之力,今日可敵過在座各派菁英?”
唐守隅徐徐道:“楚島主錯了,至少還有雍野會與林公子同進共退!”
雲洗塵放下酒盅,淡淡道:“林熠是我的小兄弟,更是聖帝的使節,誰要動他,老朽便先送他去見閻王。”
鄧宣突然也揚聲道:“還有金牛宮,也管定這事了!”
眾人盡皆愕然,不曉得什麼時候林熠又和金牛宮搭上關系了,只有如青丘姥姥、花纖盈等少數幾人明白,鄧宣已從種種蛛絲馬跡裡,揣測到了林熠的另一個身分。
花纖盈脆聲道:“我也林大哥─還有楚大哥,羅大哥!”
花千迭歎息道:“連你這丫頭也跳出來幫林公子?可誰讓老夫已答應與金牛宮結盟?既然鄧宮主放下話來,老夫縱是不願,也只好硬著頭皮選一邊站了。”
水無痕合掌道:“有趣,有趣!所謂物以類聚,花宮主鄧宮主都倒向林公子一邊,老夫總不能幫著諸位正道菁英,和你們對著干罷?”
這些魔道中舉足輕重的梟雄霸主,接二連三發言表態林熠,一個比一個不可思議。
唐守隅和雲洗塵固然還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可鄧宣和花千迭的話便耐人尋味了;更蹊蹺的是水無痕也站了出來,難道連他也吃錯藥了麼?
水無痕當然不會吃錯藥,這點林熠比誰都清楚。
釋青衍顯然也明白其中奧妙,但他就是不開口。
正道一方則頭大起來,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年輕的昆吾叛逆,竟能調動這麼多魔道人物。
這樣發展下去,今日通海宮中,無疑要上演一場極為慘烈的正魔大戰。
雪松子冷笑道:“好啊,林熠這條命天都派是要定了,看誰敢攔?”
楚鎮曇搖頭道:“今天是雍野大典的正日,咱們在通海宮拼得血流成河,恐怕也非諸位本意。況且林熠有句話還是對的,他的命只有一條,血債卻那麼多,到底由誰來取?總不見得我們一擁而上,將他亂刃分屍罷?”
林熠心頭一動,悄然看向楚鎮曇。
楚鎮曇的目光卻不是對著他的,而是有意無意偏向那邊的釋青衍。
剎那間,林熠有所醒悟。
靜雲真人蹙眉道:“話雖如此,但咱們就這般放過林熠不成?”
“不行!”辟魔神尼高聲道:“別人會當咱們正道八派屈服在邪魔外道的淫威之下,不敢出手;況且錯過今日,往後想殺他更難!”
她千真萬確是雲怒塵的人,林熠心頭冷笑,卻不發一言。
雪松子道:“神尼言之有理。好,就由貧道一人出手與林熠對決!”
玄瀾真人道:“雪松道友,林熠貽害天下,皆因敝派管教不當;昆吾派清理門戶責無旁貸,還是讓貧道出手罷。”
楚鎮曇道:“諸位,咱們縱是想用這法子善了,可也要看林熠他們答不答應!”
林熠問道:“如果林某不巧贏了一場,各位是否還會再派人上來尋仇?”
雲洗塵笑道:“那豈不成了車輪大戰麼?小友放心,若有第二場老朽替你接了!”
喬冠羽道:“好,咱們就一戰而決。若是你果真贏了,我等立刻撤出雍野,這筆帳留待日後再算。”
楚鎮曇道:“老夫沒有異議,不曉得在座諸位還有什麼意見?”
各派宿老相互對視,均自默默點頭。
辟魔神尼道:“貧尼也無異議,但出戰人選事關重大,尚請諸位慎重權衡。”
玄瀾真人微微色變道:“神尼可是擔心有人會徇私麼?”
畢竟在座的無一不是正道成名百年、顯赫一方的掌門耆宿,誰也不相信會輸給一個經歷過連番惡戰、傷痕累累的林熠,也難怪玄瀾真人特別敏感,會做此想。
林熠等了半天,要的就是這句話,他不等別人再開口,哈哈一笑道:“既然神尼對別人都不放心,不如就親自出手,讓林某領教高明!”
林熠突然點名挑戰,別人雖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想得太多。
辟魔神尼雖非掌門身分,可卻是這裡有數的正道高手,且一向疾惡如仇、手段狠辣;如果由她出戰,也許比雪松子和玄瀾真人的把握更大。
不發一言的釋青衍沉靜的臉上有一絲笑意,只是沒人能看得出。
辟魔神尼一怔,卻突然感覺到林熠雙目寒芒如刀一股犀利,冰冷的殺氣出鞘而至,迫得她幾近於本能地從座椅裡騰地站起,拂塵一揮,才堪堪抵住這股驚人氣勢。
但殺氣卻陡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辟魔神尼暗叫不好,明白已中了林熠的詭計。
她如果不站起來,尚可拒絕挑戰或者等其它人出面接替;但大庭廣眾之下應聲而起,就等若接受了挑戰,那就萬難再坐回去了。
她一抖拂塵收於腰後,走到距林熠三丈處停下,身子淵渟岳峙、靜如處子,盡顯一派大家風范,令殿內不少人開始為林熠懸起心來。
林熠自己倒是輕松自如,彷佛面前站著的不是縱橫僧俗兩道、劍下不知死過多少魔門精英的辟魔神尼,而只是一個三流小角色。
他微笑問道:“三招夠不夠?”
辟魔神尼愣了愣。
她雖自忖有必勝把握,但要三招拿下林熠未免有些托大,畢竟這小子曾與楚凌宇激戰百合拼得兩敗俱傷,殊不可輕視。略一遲疑道:“你這是在向貧尼討饒麼?”
林熠搖頭道:“神尼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三招之內擊敗你,又怕你輸的太慘,面子上過不去,所以才多嘴問一聲。”
一言既出四座嘩然。
辟魔神尼的修為,連雲洗塵、釋青衍亦不敢輕言三招制勝,林熠居然當著百多正魔兩道的高手主動提出,是不是被冥海之行燒迷糊了?
辟魔神尼雙眉上挑,眸中冷光迸射如電直射林熠,半晌緩緩一搖頭道:“不夠!”
在她殺人般的目光注視下,林熠神色如常問道:“那神尼認為需要多少招?”
辟魔神尼冷笑道:“多少招都不夠!”
林熠似早已料到她會這樣回答,不慌不忙又問道:“這麼說來在下是無望戰勝神尼了?但不曉得神尼想擊敗在下,又打算用上幾招?”
繞了一大圈,竟是為了這個!
人人都明白辟魔神尼鑽進林熠的套子裡,是出不來了,以他的有言在先兼之她的心高氣傲,無論如何也報不出三招以上的限定。
可要在三招以內擊敗林熠,卻又談何容易!
辟魔神尼的眉毛豎到近乎直立,徐徐道:“一招,貧尼只需要一招!”
林熠慢條斯理地笑道:“我明白了,神尼是想施展貴派的”聚合相訣“,一劍取了林某性命;可惜殺機一起,佛心漸遠,神尼未必能夠如願。”
辟魔神尼冷冷道:“除魔衛道何言殺機?施主惡貫滿盈,我佛慈悲也容你不得!”
林熠哈哈一笑道:“破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神尼首先要除的,只怕還是心魔!”
辟魔神尼面色微變,厲喝道:“豎子無知,莫非想譏嘲貧尼百年修行還不到家?”
林熠一改適才的和風細雨,步步逼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何以為家?”
辟魔神尼名重天下,即便各派掌門對她亦景仰有加,何時受到過這樣的譏誚指責?背負的仙劍“須菩提”徐徐從鞘內彈起,露出半截耀眼鋒芒,森然道:“靈山即我家,豎子焉懂?”
“吭─”須菩提劍煌煌顫鳴,一股浩然劍氣直逼林熠,顯然不想再與他在口舌上糾纏下去。
她一亮劍,整個人又是不同,寶相莊嚴,神情肅穆,雙眉落回原位,兩眼半睜半閉,一襲僧衣無風自動,身軀內散發出一蓬若隱若現的金色光暈,宛若佛光普照。
眾人暗自咋舌,不曉得林熠為何一再激起辟魔神尼殺機,引得她不惜自損真元施展“聚合相訣”,要一劍斬殺他於當場。
只有釋青衍清楚,真正起殺機的不是辟魔神尼,而是林熠。
針落可聞,林熠依舊一動不動,靜靜與辟魔神尼對峙。
沒有人敢打擾他們,因為決戰早在辟魔神尼站起的一瞬,已經開始!
柔和浩蕩的金色光暈緩緩向四周擴散,將辟魔神尼的身軀完全籠罩,也迫近到林熠的身前。
她的雙手徐徐合十,低聲念誦著御劍真言,體內精純的百年佛門真元流轉周天,源源不斷注入須菩提仙劍。
林熠的身上也散發出詭異的青光,一望即知絕非源自昆吾派的正道心法,然而這蓬青光縹緲空靈,如同一縷縷輕煙繚繞,與辟魔神尼的“真如佛氣”分庭抗禮,不落絲毫下風,卻是青丘姥姥的“青魄靈韻”。
“叮─”須菩提劍拔鞘,騰空煥放出萬道燦爛金光,猶如潮水一波連一波朝外推進,很快,方圓十丈內劍氣彌漫,佛光恢弘,但總吞沒不去林熠釋放的那蓬青色光芒。
須菩提劍漸漸消隱,一朵碩大的金光蓮花赫然在空中盛綻,片片花瓣熠熠煌煌,讓人無法以肉眼直視。
辟魔神尼頭頂水汽蒸騰,顯已將功力提升到極致境界,雙手佛印遙指金蓮,沉聲吟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蓮碎散,卻幻化成無數一生即滅的光花,紛紛灑灑,恰似漫天大雪柔和地吹拂向林熠。
林熠終於動了,朗聲笑道:“踏雪尋梅,人生樂事!”心寧仙劍龍吟而出,與身心合一直攖其鋒,化作一束銀光射入幕天席地的金色光霧中,彷佛是一羽飛翔在風雪高空的青鳥,自由而奔放。
一朵朵若隱若現的梅花在大雪中怒放,宛若盛綻的托盤,輕盈婉約地接住那一閃即逝的雪花,讓它在花蕊中凝成露珠,瞬息間一同揮散。
寒梅傲雪,有多少雪,便會開出多少花,其中零落多少風流過往?
眾人聳然動容,林熠施展的並非御劍訣,而是一式曠古鑠金的絕世劍法!
然而除了楚凌宇,誰都是平生僅見,即如雲洗塵與釋青衍也禁不住暗中擊節叫好。
辟魔神尼的臉上古井無波,完全融入無我無物的空寂之境,但她的靈台仍能清晰感應到,林熠就像那冰天雪地中的梅花,在風雪裡不死不滅,生生不息。
她的雙手佛印猛再合起,迸射出奪目金光,長聲吟道:“聚合相─”
“呼─”飄揚的大雪消失,她的身影寂滅,天地間重又開放出一朵金蓮,將林熠的身影徹底吞噬。
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刺痛所有人的耳膜。
若非通海宮的建築十分堅固,只怕也會在這聲轟鳴中瑟瑟崩潰。
金蓮迸碎,激蕩成無數縷流光向四周激射。
在座賓客紛紛揮袖出掌,“嗤嗤”銳利的空氣呼嘯聲不斷,大殿的明柱上已是千瘡百孔。
林熠的身影從金光裡飛彈而出,翻滾著墜落,在背部著地的剎那,左掌勉力一拍,堪堪彈起倚靠到一根明柱前。
他的衣衫碎裂得不成形狀,露出身上縱橫交錯的殷紅血痕,雙目黯淡嘴角溢血,以劍支地。
這時,人們才看到辟魔神尼佇立在金霧飄蕩的大殿中心,僧衣完好無損,只是面色稍嫌慘淡,須菩提劍執於右手,低低下垂指向右側地面,左手佛印豎在胸前。
但依然被楚鎮曇等人隱約看出不對勁的地方。
辟魔神尼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打量林熠,似驚駭不解,似憤怒困惑。
林熠劇烈喘息著,神情極為舒暢,虛弱的聲音道:“我錯了,果然一招就夠了。”
辟魔神尼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下,突然聽到林熠傳音入秘道:“你死的並不冤,赤松子正在冥府恭候,上路罷!”
辟魔神尼猛一睜眼,左手指向林熠道:“你─”身軀一晃,胸前僧衣滲出一灘鮮血,右手的須菩提劍“叮叮叮”碎落一地,生機立絕。
大殿內頓時沸反盈天,漱心庵的弟子紛紛撲上扶住辟魔神尼的遺體,更有人蜂擁而上想找林熠報仇。
結局太過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更多的人還深深沉浸在難以言語的震撼中。
只有林熠有苦自知,他實是合起青丘姥姥兩人之力,才一劍斬殺了辟魔神尼,非但自己再遭重創,青丘姥姥亦是元氣大傷,難以為繼。
凌幽如身形一晃,擋到林熠跟前,對著逼上來的漱心庵弟子冷冷道:“怎麼,想趁火打劫,食言毀諾麼?”
幾名漱心庵弟子一怔,從悲憤中清醒過來。
不管怎麼說,辟魔神尼終究死於公平決斗,且雙方有言在先,一戰而決,不得橫生枝節。
身為名門正派的弟子,這點規矩總是明白的,進退維谷下,悲從中來,齊齊失聲痛哭。
雪松子面色鐵青,走到漱心庵弟子身前安撫道:“諸位小師父節哀順變,這筆血債,他日正道八大劍派勢必會向林熠討回!”
自己替雪松子的師兄報了仇,他卻還要為真正殺害赤松子的凶手討還公道,林熠心裡說不出是想哭還是想笑。
他淡淡苦笑一聲,用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低低道:“苦命,我還真是苦命啊!”
幾名正道耆宿小聲略一商量後齊齊起身,楚鎮曇開口道:“唐教主,既然林熠此戰獲勝,我等自當遵守承諾,暫不尋仇;
還請唐教主打開九曲幽徑,容我們即刻離去,唐突之處,尚請海涵!“
唐守隅無意挽留,微微欠身道:“恕老夫多有不便,無法遠送,便請周長老代我相送。他日有緣,當謀後會。”
楚鎮曇不置可否,淡然一笑,抱拳為禮率先走出大殿。
正道各派宿老弟子秩序井然依次退席,人人臉色凝重。
沒有人再向林熠望一眼。
楚凌宇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向林熠一頷首,也匆匆隨著楚鎮曇去了。
鄧宣身邊香風輕動,眼角余光已瞥到花纖盈的身影飄出殿外,他搖搖頭,繞過人群,也慢慢步出大殿,一抬眼卻看見花纖盈孤零零一個人立在遠處,卻哪裡還有楚凌宇的蹤跡。
花纖盈板著臉一動不動地站著,人已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