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的夕暉已經慢慢散去,夜色即將降臨,佟澤獨步來到窗前,看著外面已經模糊的景色,忽然門開了,只見遙香走了進來,溫言說「你還沒有休息?」
佟澤知道自己已經大限將至,說道「沒有我的話,你們都不要進來,我要好好的靜一靜。」遙香軟言問道「怎麼了?」欲待上前,佟澤揮手止住,說「讓余平進來,我有話要說。」遙香只好離開,不一會,余平緩緩進來,只是輕聲說了一句「盟主。」
佟澤轉頭看著余平,說「我還記得令伯將你托付給我的時候,你還只是一個小伙子,現在,你已經是獨擋一面的右路大使了。」余平恭敬的說「全仗盟主提拔。」佟澤笑說「那都是你自己的造化。現在的江湖,已經是換了人間,余右使有何高見?」
余平小心翼翼的說「目今水風雲帶領風雲會的人駐守一線天,易守難攻,除了黃山、除邪二派乃江湖第一大派之外,別派元氣大傷,只有玉山和靈教氣數還好。所以,不足為慮。」佟澤問「你知道是誰殺了我嗎?」
余平一驚,說「盟主,你……」佟澤說「不錯,我已經氣數將盡,殺我的人,正是除邪島派來的人,我一點證據都沒有,但是我知道,除了除邪島,沒有人能夠對這裡如此熟悉。」余平問「難道沒有解藥?」
佟澤說「我一生從不信邪,除邪島對我的種種警告和威脅我都置之不理,沒想到最後還是死於別人的暗殺計劃,你以為他們費盡心計得到的毒藥,是那麼容易能夠破解的嗎?」余平上前說「可是……」
佟澤歎說「誰不想多在世上活些日子,只是天命難違,人力有限啊。余平,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余平來到佟澤身邊,俯首聽著,佟澤說「太平盟從一個弱小的門派,一步步走到今天,是天意的撮合,也是人心的向背,武林人一樣渴望一種平靜的生活,誰能讓他們享受安樂和幸福,他們就會將全部的力量甚至生命交託於你,可是這世上又哪裡有真正的幸福,差距和不公平如同與生俱來一樣纏繞在江湖上,試圖改變就將受到懲罰,注定不能成功;太平盟能夠在江南江北雄踞一方,不怕艱難困阻,除了能夠借重江湖的力量,最重要的,乃是太平盟十分清楚這江湖的規則,那些不屑於愚弄眾生的人是不會明白成功的滋味,注定孤獨和失去別人的理解。」
余平點頭不止,佟澤坐在窗邊,繼續說「在每個太平盟人眼中,也許我是一個神,或是一個魔鬼,在他們眼裡,也許我出賣過朋友甚至尊嚴,也許我利用財富和權力的手段讓人覺得可笑,但是畢竟,在太平盟人的眼裡,在江湖上,佟澤的劍法已經傳遍每一個角落,我不是要他們真正領會我的劍法,而是要讓他們知道,這劍法的主人,始終在因為能夠擁有如此多的弟子而能夠主宰江湖上的風風雨雨,這也許並不值得驕傲,但卻是對於擁有權力必不可少的保證。」
余平點著頭,佟澤歎說「你也一樣,將來你會是太平盟真正的主人,你要記住,不管什麼時候,讓人們看到你的力量和智慧乃是你成為他們主宰最根本的所在,為此你要緊緊把握住手上的權力,將一切控制在你的手心,當然,帶領他們成為江湖第一大幫會,和除邪、黃山分庭抗禮那是你權力存在的根本,所以在愚弄眾生的同時,你要能夠讓他們擁有力量、財富、信心和勇氣,來面對你的敵人,用他們的血肉之軀鋪平你前行的道路。」
余平保持著低頭的姿勢一直沒有動,佟澤繼續說「我將會讓你離開,然後遙香將會成為眾矢之的,沒辦法,她只是我的一枚棋子,這枚棋子已經擁有過了榮譽和驕傲,已經對著武林濫發了她的威風和濫用了她的權力,也許這是她為此付出代價的時候了。我知道風華和主持大局,他本不是專營的人,將來這盟主之位,一定會在趙置之的身上,而他,將會讓太平盟面臨更大的考驗,至少在財富上,太平盟將會遇到極大的困難。我在茗香居的湖底曾經私藏了一批寶藏,足以應付那次災難,這個奇跡,將由你來一手締造,然後,揮師北上,此時黃山和除邪二派已經鬥得筋疲力盡,將是你真正一統武林最好的時機,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余平點頭說「無不從命!」佟澤歎說「對權力的渴求讓我失去了理智,直到臨死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真正能夠享受權力和財富榮耀的人,並不是站在風頭浪尖呼風喚雨的人,他們反而是眾人攻擊的對象,你在離開太平盟正氣堂的這段時間裡,一定要找到一個人,他就是將來的盟主,你的一切將由他來為你實現,而他永遠只是你手上的一枚棋子,你在成為名副其實的權力擁有者的同時,更加不會因為成為眾矢之的而懼怕,這是我唯一錯漏的地方,死亡,將是一個人在人間一切的終結,人死之後,又能帶走多少東西?」
余平忽然抬頭說「盟主,為什麼你不召集所有的門人,來想最後的辦法?」佟澤看著余平,說「包括現在仍然有不下一千的人四處搜尋解藥,我怎麼可能放棄這個機會?所以我說無力回天,你千萬不要貪圖表面的風光和權力,只有真正的權力在握才能讓你完全的安全,我就是太過滿足於表面的風光了,如果一個我能控制的人在作盟主,那麼現在我最多只是為物色一個新的盟主而發愁罷了!」
余平待要說話,佟澤忽然喝道「大膽,竟敢以下犯上,來人,將余右使帶出去,發往西方升和堂,再行論處。」
余平被幾個門人帶到外面,在那一剎那,佟澤忽然對他一笑,他知道在別人眼裡,這是佟澤最後一次濫發他的淫威,最後一次治理他的朋友,但是在余平此時的心裡,一切還是那麼的未知。
甚至在佟澤心裡,也只是以為自己做了一件衝動的事情,身上的血液似乎在一剎那間開始凝固,他看著窗外漆黑的夜,忽然有一種點燃一支照亮天地的蠟燭的衝動,他來到窗邊,想到這人生便要終結,想到這一生便已經過去,心裡忽然有種悵然,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失落,一生的英名和功業都將在死亡中化為塵土,即便有雄心和壯志,有抱負和追求,仍然如同不願吹落風中的落葉,隨風飄散……
如果真有生生世世,生命只是輪迴而沒有終結,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這輪迴的傳說,難道也如同我欺騙別人的謊言一樣本來就是謊言?
身邊孤寂得沒有半點聲音,難道是世界隨著我而終結?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喧鬧和明亮的地方嗎?我曾經見過的人此時不能見到,他們會在想我嗎?
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個月明的夜晚,看到那個黑色的身影,那淡淡的調皮的微笑,那倔強的不屈的眼神,那天然的不加修飾的臉龐,以及那匆匆一別的一瞬間……
今晚的月色似乎已經因為傷心絕望而毫無痕跡,既然明天已經不能等待,那麼就讓遺憾伴我終老。
這是一個結束,更是一個了斷……
外面甚至連聲音都消失了,似乎已經到了幽冥的境界,似乎一切都因為漆黑而失去了生命,他想伸手抓住什麼,卻在一剎那間如同初醒的夢一樣恍然,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床上,邊上似乎還有哭聲,似乎是熟悉的人,比如遙香的聲音,但他的眼睛已經不能看見,他拚命的搜尋著記憶,拚命的回憶著過去——
只有一個黑色的身影忽然出現,那嬌小的容顏帶著微笑和芬芳,在一陣琴聲的美妙中翩然而來,於是他看到了最美的時光,看到那起舞的身影,美麗的月色,聽到仙界的音樂,縹緲而遙遠,卻一直透到內心深處。
身邊悲涼的哭泣越來越遠,眼前美麗的風景越來越近,這是他一生見過的最美的畫面,沒有負擔甚至沒有一個具體的時空,只有一個心裡的人,如同靈魂一樣圍繞在他的內心深處,他記得似乎自己輕輕的說了兩個字,「霜兒。」
然後一切便在那一瞬間凝結,一切在那一瞬間結束。
此時的司徒霜,正在燈下繡著一隻鴛鴦,那鴛鴦的樣子在眼前鮮和而可愛,她一面看著,身後走來他的丈夫,看著繡的鴛鴦,笑說「繡得真好看。」司徒霜轉過頭去,看著丈夫的臉,輕輕的一笑。
他笑著問「怎麼了?」司徒霜笑了笑,說「沒什麼,你看這枕頭好不好看?已經繡好了。」他笑笑說「好看,不要太累了,你整天這麼辛苦。」司徒霜笑說「其實你才辛苦。」他笑了笑,忽然說「娘子,我……」
司徒霜一笑,問「怎麼了,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他笑笑,說「他們都說我福氣好,娶了一個仙女。」
司徒霜淡淡一笑,說「二嫂子不是比我更漂亮能幹嗎?你想這麼多幹什麼?」他笑了笑,鼓起勇氣說「可是我卻沒有能耐,不能讓你和那些太太小姐一樣,過舒坦的日子……」司徒霜一笑置之,說「我可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你別想那麼多,一定是你的朋友在教唆你,別信他們,我給你打點明天幹活的農具,你要早點休息了。」
他一笑,還是說「我,我想出去闖一闖,——我湊了點錢,想出去做點生意,這樣,你也可以……我也能讓你過好點的日子,娘子,我本來……」
司徒霜放下枕頭,淡淡的一笑,說「為什麼總是覺得外面那麼好?我知道不管我怎麼說,你都會離開,到外面去,也好,男人都想成家立業,原來婚姻和廝守只是男人事業的一個開始,你是要我等你回來,其實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笑了笑,說「娘子,我,我真的是……」司徒霜笑說「尤其是夫妻之間就更不用說客套話了,那些所謂山盟海誓的謊言和抱負志向的說辭,相公以為我會堅信不渝嗎?你已經決定要走了,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你不想回來,誰能讓你回頭?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若在外面能夠有一分天地也好,那是你們男人的驕傲,如同婚姻一樣重要,女人總是把婚姻當成是謀生的手段,而男人則把謀生的手段當成婚姻一樣看重。那我是不是應該收拾你離開的行李,而不是明天收割的農具。」
他笑說「不是,等秋收完了再出去,我……」司徒霜看著他,笑笑不語,心想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吧,自己已經安於平淡,那就意味著能接受普通人應當能夠接受的一切了。
如果沒有一點外面世界的影響,甚至花草都消失,沒有時空和環境,也許那翩翩的公子,倒是自己漫步在光陰歲月裡不老的伴侶。
可惜外面世界即便漆黑卻也一樣有著種種現實的痕跡,種種真實的束縛。
她依偎在丈夫溫暖的懷裡,心裡忽然有些悵然。
那個月色濃濃的夜晚,那段念念不忘的相遇,那個一生銘記的痕跡,和那個在現實與回憶裡來來回回的人。
他輕輕拍拍她的肩膀,笑著看著她甜蜜的笑容,以為是因為自己使她如此的快樂,他順口問「聽說你還有兩個姐姐,是不是?」
司徒霜心裡一怔,心想是誰告訴他的,她沒有問,因為她在遙遠的田園依偎在丈夫的身邊,而冰雪卻在武林裡執掌著一個冰珀宮。
冰雪讓幾個僕人收拾了今年的瓜果之類,一一整理好,心想珀兒她們怎麼也不來幫忙,正想著,冰兒從外面走來,冰雪問「怎麼樣,一路還順利嗎?」冰兒說「最近江湖上倒也平靜,一路到了巴州一帶,都沒有什麼事情,今年收成不錯,價錢也好。」
冰雪歎說「不知珀兒她們……」
冰兒說「宮主,我覺得這事情有些奇怪。」冰雪問「怎麼了?」冰兒說「珀兒她們同時離開了冰珀宮,似乎太過蹊蹺。」冰雪說「有什麼蹊蹺,那幾個公子都是文雅風流之人,乃是真正的名人隱士之輩,她們居然能夠志趣相投,那不是人間的一段佳話嗎?」
冰兒說「我怎麼覺得她們是被人引誘一樣,你想,在瓜果園邊上忽然多了一群號稱紅塵十三俠的隱士,效仿古時竹林的起個賢人,高歌狂調,冷眼看天下,這本沒什麼,只是他們偏偏對雪兒她們一見鍾情,甚至,還有人打我們的主意,這似乎預謀一樣可怕。」
冰雪笑說「別亂想,咱們現在不是很好嗎?以後你有了喜歡的人,也一樣跟著他一起,過你們自由自在的日子。」冰兒說「我一路回來,看到靈教有些異動,加上以前孟前輩曾經告訴過我,龍宮是當年老宮主同屈遠決鬥,屈遠舉全教之力都無法戰勝而得來,靈教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們遲早會將龍宮據為己有。」
冰雪說「屈懷英已經一統靈教,黔州各地無不從其命令,區區一個龍宮,他應該不會看在心上。」冰兒說「他立志一統苗人的山河,一路上我想到靈教的種種形跡,不免擔驚受怕,我想前去廣靈宮,探探靈教的虛實。」
冰雪正要說話,外面幾個僕人忽然進來說「宮主,外面來了好多人。」
冰兒一急,說「我去看看!」
冰雪心想難道真的是靈教教主帶人前來?難道屈懷英,真的要報當年之仇,而且要一統苗人所有的河山。
冰兒急急的跑了進來,大聲說「不好了,宮主。」
冰雪努力平靜下來,說「慢慢說。」其實她心裡也是一緊。
冰兒說「靈教教主已經來到龍宮之外,似乎……」冰雪說「我一味的忍讓,難道屈懷英一定要斬盡殺絕?」說完出了洞口,乘船來到外面,只見屈懷英果然帶著許多人站在暗河邊上,冰雪縱身來到岸上,說「屈教主,咱們又見面了!」
屈懷英哈哈大笑起來,好半天才說「是啊,做了多年的老鄰居,連話也沒有多說幾句,冰珀宮主,我今天來和你敘敘舊。」冰雪微微一笑,說「不敢當,靈教教主日理萬機,事務繁忙,我可不敢佔用你的時間。」
屈懷英說「教主,聽說龍宮的景色十分迷人,本來十幾年前,先父就想進去一看,不過,這竟然成了他的遺願!」
冰兒喝道「屈懷英,你別得寸進尺,你以為冰珀宮是你說來就來,說進就進的地方嗎?」屈懷英說「我一個人當然不行,所以這不帶來了靈教所有想一覽冰珀宮美景的教眾嗎?」冰兒呸了一口,說「冰珀宮皆是高手,你以為幾個靈教弟子,就能為所欲為嗎?」
屈懷英冷笑說「不錯,但是,你的那些所謂高手,如今已經在溫柔鄉里欲罷不能了。」冰兒喝道「你,你說什麼!」
屈懷英冷冷的說「一群春心蕩漾的女人,只需幾個男人就能讓你們服服帖帖,冰珀宮主,原來你身邊的人這麼經不住考驗!」
冰兒怒說「你……」
屈懷英笑說「不錯,在十里外花果園的紅塵十三俠其實是對付你們十三個女人的,那都是太極洞以前的弟子,一個個風流俊朗,善解人意,那正是我的意思,不過你和冰雪宮主好像無動於衷。」
冰雪恨恨的說「屈懷英,你卑鄙無恥!」
屈懷英笑說「唯小人與君子難對付,對付你們這群武功高強的女人,只有一個辦法。冰雪宮主,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現在最好的路,便是如同他們一樣來到紅塵十三俠身邊,廢了你們的武功,讓你們享受人世間最幸福的感覺……」
冰雪呸了一口,長劍一指,說「休想,屈懷英,你先問問本宮主手上的長劍!」
她身形一晃,頃刻間一陣狂風閃過,一道冰力破空而起,向屈懷英頭上飛去。
屈懷英身形晃動,舉重若輕的閃至一側,冰雪只覺一股強大的力量襲來,忍不住往後退去。屈懷英冷笑一聲,身形暴轉,長劍出手,飛灑而至。冰雪急忙長劍護體,翩然而動,冰兒站在那裡,只覺四周的人潮一下子湧了上來,她手上只有一支長劍,儘管用一道凌厲的冰氣護住自己,仍然在瘋狂的攻擊下左支右絀。
冰雪轉過身來,一把抓住冰兒,一路飛奔而去。
冰兒說「宮主,讓我留下來對付他們!」冰雪回頭看著追來的人,說「我們只有兩個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冰兒猛的一轉身形,長劍一指,向前面進退護法南振身上刺去,南振身形轉動,頃刻間已經伸鞭子打了過來,冰兒與她斗在一處,滿天的冰稜飛舞,驀地裡人已經將二人團團圍在鏡湖旁邊。
冰雪看著四周躍躍欲試的人,心中不及多想,用盡力量使出一招「冰封雪山」,剎那間空氣漸漸凝結,所有的人都凍在那裡,但是以冰雪的功力,尚不能堅持太久,她趕忙拉著冰兒繼續往前飛去。
屈懷英發力震破冰塊,冰屑飄然而落,他也如影隨形一般的跟在後面。劍氣呼嘯,指向冰雪。
冰雪轉過身來,對冰兒說「你先到山上等我,我們一起越過龍山。」冰兒還要說話,冰雪已經一掌擊去,冰兒只覺渾身一輕,身不由己的向天上飛去。
屈懷英冷笑說「冰珀宮主,你也知道在劫難逃!」
冰雪冷聲說「屈教主,沒想到你趕盡殺絕的本領,比令兄和令姐更加不擇手段。」屈懷英得意的說「不錯,我等的就是今天,所有的敵人都沒有力量與我抗衡,在苗人的地方,沒有一個漢人能夠不聽從苗人的號令!」
冰雪搖頭歎說「別高興太早,你覺得冰珀宮真的會坐以待斃嗎?」
屈懷英看著四周,忽然一陣哈哈大笑,問道「是嗎?你的人在哪裡?」冰雪手上長劍閃動,帶著一股凌厲的冰勁,如同瘋狂的北風,捲起滔天的氣浪,撲向兇猛的敵人。屈懷英長劍輕動,依然那麼悠閒瀟灑的動作,舒緩而輕柔,如同不願踏碎輕夢的腳步。
二人在湖邊一連出了十數招,後面南振等人已經趕來,冰兒也從後面趕至,冰雪心裡想長戰下去,最多多傷幾人而已,不走竟是不行了!
她雖然滿腔的怒火和怨恨,雖然十分的不願,卻只能緩舒玉袖,輕展羅裳,帶著冰兒飄然而去。
回頭看人已經如同箭矢一樣緊追不捨。
冰雪身形閃動,頃刻間已經到了山頂,山下是圍攻的靈教教眾,她冷笑一聲,看著冰兒,說「怎麼你還不走?」
冰兒搖頭說「冰兒永遠都不會走,因為我是你的奴婢。」
冰雪笑說「現在已經不是了,冰珀宮將會從此在江湖上消失,沒有人會提起它。」冰兒搖頭說「不,不能讓龍宮成為靈教的地方,宮主,冰兒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會——」
冰雪手上長劍一動,說「有時候想起來,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你說,雪兒她們,真是為了心中的一點慾望而離開了我們嗎?冰兒,你沒有慾望?」
冰兒笑了笑,說「誰沒有呢,我也想有一個英俊的男人,讓我永遠都能留在他的左右,但是這可能嗎?難道我還沒有認清這個世界?它這麼虛偽,這麼不真實,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不惜放棄對自己的約束,忘記了自己的責任和自己曾經的誓言。你覺得我還會抱著什麼幻想嗎?」
冰雪看著冰兒,說「走吧,也許來到平凡的生活裡,找一個根本沒有機會背叛你的人,當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你還會是他唯一的希望和支柱所在。」冰兒搖頭說「在冰兒的心裡,始終只有宮主,因為宮主是這世上不多的幾個可以共富貴的人,這是冰兒的榮幸。」
冰雪搖頭說「不是這樣的,冰兒,如果事情是你和龍濤之間有了矛盾,我會毫不猶豫的離開你,我最在乎的東西已經離開了,所以我就不會拋棄朋友。世上沒有好人,所謂的好人只是因為看透了生活的可怕,試圖開始讓自己的不幸因為幫助別人而得到安慰。走吧,現在還來得及,屈懷英要殺的,是我,不是你!」
屈懷英的聲音從山下傳來,越來越近,「好一對情深的主僕,冰珀宮主,到現在,你身邊只有一個人的時候,你還忘不了找她作替死鬼!」
冰兒呸了一口,說「妖人,你不得好死!」
屈懷英大笑一聲,說「冰雪,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落到今天的下場嗎?你以為誰都如同你一樣不食人間煙火,你以為誰都可以因為善良而克制自己的慾望,你錯了,你身邊每一個人都是慾望的源頭,一當看到了夢裡的所求,她們會毫不猶豫的離開你甚至背叛你!你身邊的人,你居然什麼都不能滿足她們,讓她們寧可離開你,這簡直是你最大的悲哀!」
冰雪淡淡的說「屈懷英,你居然敢親自上來!」
屈懷英看著山下,大笑著說「龍山,在龍山之上,我終於完成了祖先沒有完成的偉業,在苗人的土地上,再也沒有一個漢人,當年的冰珀宮主一人力敵上千教眾,無堅不摧,家父因而鬱鬱至終,想不到今天,我屈懷英完成了歷代教主沒有完成的心願,靈教,你將在苗人的土地上成為唯一的主宰!」
他似乎要擁抱天地,他得意的神色似乎要衝破慘淡的愁雲,告訴所有的人類!
冰兒身形一閃,一劍刺去,劍上帶著凌厲的冰勁,屈懷英身子尚未轉動,手只是輕輕一動,便將她手上長劍用右手食中二指夾住。冰雪大叫一聲,身隨影動,剎那間長劍翻飛,「多情更比無情苦」,「聖主朝朝暮暮情」,「未成曲調先有情」,「含情凝睇謝君王」,一招招連綿不絕,但屈懷英只是左右閃動,幾招之間,已經將一股凌厲的冰勁控制在他股掌之間,冰兒感到一陣凌厲的勁氣襲來,身不由己的往後便倒了下去,幸好她功力高深,才不至於五臟受損。
冰雪一連出了幾十招,非但不能止住屈懷英的攻勢,反而在他絲毫不見痕跡的攻擊下顯得力不從心,他從沒見過這麼悠閒的招式,也從沒見過這麼厲害的招式。
屈懷英忽然手上一抖,一道勁光飛來,洞穿冰雪左肩,冰雪急忙舞劍相護,屈懷英冷聲說「你乖乖的求我,說不定我還可以饒你一命!」
冰雪恨恨的說「休想!」
忽然間她想到孟長青的話來,「你母親當年的冰魄勁力,加上攝魂劍舞,天下間罕有敵手!」她心裡一動,「攝魂劍舞」自然而起,剎那間山頂似乎閃耀著一種奪目的光輝,那雍容大度的氣勢讓屈懷英從容的勁氣剎時黯然失色,屈懷英如同來到了神奇的天國,看到那白衣飄飄的仙姑道娥,在他靈魂最深處舞動著搖曳的身軀,迷人的身姿跳躍在他心靈最脆弱的地方,那裡似乎有一個紅色的影子在閃動,那紅色的影子在他心靈上空的舞動,攪出他心靈最深處莫名的回憶——
那個黑色的夜因為燈火而顯得通明燦爛,龍山的祭祀依然熱鬧,火邊的人如同火一樣的絢麗……
似乎又回到那魂牽夢縈的夜晚,誰沒有最愛的人?
他大叫一聲,飛身退出一丈餘遠,對身後的剛上來的進退護法喝道「上!」
在龍山的頂上,扶搖的風裡依然是一個白衣飄飄的人,飛動在數十高手的視線之內,一支長劍用冰力和舞姿游刃有餘的飛動著,數十高手能耐其何?
屈懷英怔怔的看著冰雪,似乎當年屈遠看著冰玉嬋一樣的驚訝,為什麼世上有這麼迷人的招式,為什麼所有的劍招在她的劍下就會失去所有的威力,難道當年的失敗,在龍山之上還會重新再來,難道冰珀宮還會繼續在靈教的身邊長存下去,難道一統苗人山河的願望永遠都只是一個奢求,一個無法達到的彼岸……
他重新拿起手上的劍,閉上雙眼,這時他心裡所想的只有用盡最猛烈的攻勢,除去最強大的敵人——
他大叫一聲,劍氣沖天,山頂一陣雷鳴般的震動,血肉在橫飛,亡魂在呼叫,風在顫抖,人在咆哮,翻飛的長劍,帶出一路流血的痕跡,沒有多餘的顧慮,生命在一瞬間由燦爛到枯萎,如同花草的凋零,來不及慨歎就已經化為塵土。
他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血的泥濘,山頂的血,似乎還要流到山下去,已經匯成了一條血河。
忽然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你終於成了一個魔頭。」
他驀然轉身,只見那紅色的身影如同花朵一樣盛開在眼前,他顫聲說「你來了!」
來的正是薛冰,他曾經日思夜想的薛冰,薛冰冷漠的看著他,說「你已經殺了山上所有的人,我來晚了,只看到化成泥土的屍體,和化作亡魂的靈魂。你完成了祖先的大業,從此以後,你的威名將會遠播江湖,甚至幾百年後,你還是一樣永垂不朽。」
屈懷英忽然感到一陣蒼涼,薛冰淒然的說「難道大業就如此的重要,難道你心裡,就一點都沒有過慈悲的心腸?這就是你的功業,你的豐功偉績,前任教主不能實現的,你的雙手都實現了!」
屈懷英笑了一笑,他自己也不知是開心還是難過,他扔下手中的劍,說「你來了!」薛冰輕輕一笑,來到那堆鮮血之中,撿起冰雪的那支劍,說「這是你們每天祭祀的地方,現在這裡又多了更多的亡魂,他們將享受無盡的香火,因為為了一個人的偉業,他們獻出了生命。」
屈懷英看著薛冰遠去的背影,希望能夠留住,卻又深知根本不能留住,他想往前走著,但思緒告訴他,他其實希望往後走,希望甚至時間都可以倒退……
人間的路從來都只有一個方向,一種痕跡,這將是一個人的命運,也是一個人的不幸。
山頂的風依然那麼清涼,只是暮色更濃,似乎要淹沒一切包括人的感覺。
薛冰來到山下,看到馬上坐著的冰雪和冰兒,笑說「想不到冰兒的身手這麼快!」冰兒笑說「我看到他閉上眼睛,知道他會出手,所以就趕快拉走了宮主。不過若不是大小姐你提前趕來擊退了山下的人……」
薛冰回頭看著山上,說「屈懷英,其實你是敗了,你的門人都被我點中了穴道,你身邊這麼多人為你送命,只不過,我已經無心和你爭這名頭,龍宮你就拿去吧。」
冰雪歎說「可惜娘當初一心想建一個世外桃源。」
薛冰笑說「母親最大的心願不是留在龍宮,而是她的孩子可以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平靜的世界裡,她不會怪她的女兒,因為在她的靈魂裡,已經無意於爭奪,無意於佔有。」
冰雪策馬狂奔起來,冰兒問「咱們這是去哪裡?」薛冰對冰兒笑說「去江南,那裡山清水秀,走吧,冰兒。」
冰兒搖頭說「你們要從此歸隱園田?」
薛冰笑說「不是所有的歸隱都要到田園裡啊?你沒聽說過大隱於世?」冰兒笑說「這樣,我就可以放心的離開了,我要浪跡江湖,自由自在。」
薛冰看著她甜美的臉龐,說「你現在還以為江湖上可以自由自在?」
冰兒笑說「不錯,一個人,一匹馬,一支劍,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大小姐,宮主,我這就走了!」
冰雪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輕靈而舒緩,薛冰來到冰雪身邊,說「其實人總是希望到自己夢想的另一邊,看看夢一旦實現後的快樂。」冰雪笑說「冰兒和我們不一樣,她從來沒有過愛恨,現在她要用自己的心,真正的忘記自己的一切束縛,重新感受人生的喜怒哀樂。」
薛冰笑說「走吧,看這天氣,似乎要下雨了。」
正說著,天上忽然一個響雷打來,冰雪納悶的說「這已經是秋末了,怎麼還會有這麼大的驚雷,快趕路。」
二人快馬加鞭,一路聽著驚雷,到了夜半時分,天上已經下起了大雨,還是沒有遇到客棧,只好到一個山洞裡生了一堆火,兩人將衣服烘乾,吃了點乾糧,便在洞裡就著火光睡去。
夜裡冰雪忽然醒來,看到火光,想到流星在火邊的樣子,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一幕幕的浮現在她的腦子裡,她忽然發現其實龍濤的影子已經漸漸遠去,流星的樣子逐漸清晰起來,這讓她害怕,也讓她奇怪,難道,自己曾經認為的永不改變的愛情,竟然真的會在不經意間改變嗎?
不知此時的流星,是否在木子玉淒涼的墳頭,想著一個白衣裊繞的影子。
一連幾天,二人都是在趁雨停時趕路,但是到了川蜀一帶,雨已經是成天下個不停,二人只好住在客棧之中。
雨似乎沒有停的意思,非要痛快的下個不住,冰雪笑說「看這雨,即便停了,江水猛漲,也不可能乘船回去,只能多等些日子了。」
二人正說著,忽然一陣低低的聲音傳來,似乎有人在唱著什麼,那聲音頗為熟悉,二人往樓下走去,只見樓下人群簇擁中一個女子正在捻著琵琶,輕輕的唱著歌,歌聲縹緲而淒涼,如泣如訴。
而唱歌的人眉毛低垂,臉如白玉,不是遙香又是什麼人!
冰雪一驚,轉頭對薛冰說「這……這是怎麼回事?」薛冰說「佟澤已經不在世上,遙香積累的怨恨,令她在江湖上沒有立足之地,只有到這些不入流的地方,靠賣藝為身。」冰雪坐了下來,只聽身邊一個男子說「你說這奇不奇怪,昨天王老闆給了她五兩銀子,把她叫回家裡,……」冰雪心想五兩銀子就把她叫到家裡,是很難得的,遙香可不是尋常女子。
只聽那人繼續說「本來還好好的,到了夜半,忽然一陣鬼叫傳來,王老闆家裡都聽到了,不久就聽到一聲慘叫,王老闆叫著有鬼,接著所有的人都說看到了鬼,他家裡有幾十個人,都重病在床,那王老闆更是差點喪了命!」那青年剛說完,旁邊有個老頭說「這不算什麼,你知道嗎,我給你說,據說有個好心的老闆,不過是看她可憐,多給了些銀子,根本沒有要她的意思,當天晚上,也是鬧鬼。你說,這誰敢多給,只要是三文兩文的給,倒也相安無事,所以啊,她又多了一個外號,叫做『鬼咒窮』,說是鬼下了咒,永遠都不能有多餘的錢,否則,給錢的人就要給鬼懲罰。所以年輕人,你要是看她水靈,可別打什麼主意,這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那青年說「我家裡還有妻子呢,這幾天便要回去了,只不過因為這雨,一時不能走而已。今年這天可真怪,這水一漲啊,不知攔了多少人!」
老頭呵呵笑說「是啊,這就是老天,隨便動點氣,咱們老百姓可是吃不消啊!不過這渡江,是啊,有的地方是一定要過去的,可是有的地方,也未必就一定得去,要過去的人,有你這種希望一家團圓的人,也有希望出去尋找功名利祿的人,有的人,本來就沒道理過這條江的嘛!」
青年說「老人家說的是,不過每個人作事情都應該有他自己的想法。」說完一笑,又繼續聽歌,老頭點頭呵呵笑說「是啊,每個人都自以為是,老頭當年也是一樣的啊,有一年也是發大水,我和幾個人出去作生意,遇到大水大家都要過去,連等也不等了,一個都沒能過去,全跟著江水流走了。我就留在這裡,一呆啊,就是一輩子了。」
青年說「老人家難道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去?」
老頭說「大水過後,我才想起來,我們幾個都是孤兒,回去幹什麼,一定要向認識我的人說我們在外面掙到了錢嗎?有時候,是我們自己在讓自己一定要過去,其實,那邊並沒有什麼好,甚至還很可怕。」
青年點頭說「只是不知道這雨要下多久!」
冰雪看著窗外的雨,忽然也覺得自己到江南和在川蜀又有什麼區別,為什麼一定要想著過去,想著離開呢?
遙香低低的聲音和在風雨裡,其實根本已經沒人聽她在唱什麼了,大家都想著這該死的雨該何時才能過去,這樣他們好乘著大船,斬破風浪,奔向遠處……
(結束,接下來寫《秋池》的上部《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