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待寂,軍營篝火,似燃似熄。孟准踱出帳外,循微聲而去,見一小校向一草人行拳。興致陡起,遂問"何故半夜習拳?"答曰"白日人雜,難得靜思。"又問"靜思為何?"又答"靜思戎人要害。"孟准一驚,多年無仗,竟仍如此抱負,壯志雄心,尤未泯矣。知此小校姓公孫名射,平日懦弱姿態,竟是暗藏鋒芒,破綻未見。准問"何以破敵?"射答"一擊即中。"准感高城望斷,終得良才。纖雲四卷,旭日當樓,如沙原隱泉,清冽解救;如大漠綠洲,希冀祈求。准跪倒於地,射驚,慌拜,問"將軍何以至此?"准曰"吾有一事,望弟應允。"射曰"將軍何事?赴湯蹈火不辭矣。"准曰"吾兒瑕,生性乖張,吾觀其言辭行動,似有反意。吾恐百年之後,瑕代吾典兵,投西戎而去,則西域要塞失矣。"射曰"吾何以效勞?"准曰"望弟允兄,作瑕身邊侍從,待其反意顯露,叛心不改,代兄懲瑕,感激涕零。"射曰"蒙將軍如此重看,吾定當萬死以報,但吾職卑微,恐無兵質瑕。"准從懷中取一金簡"營中兵士,見金簡如見吾,金簡一出,血濺沙原。"射將金簡收起,拜謝淚別。陰冷的青石階,屋簷上未淨的雨滴掉落下來,清脆的連聲響。尤智銜著抽了半袋的煙,挪步去了後院。後院不大,四五步深,左手邊是樓梯,常擺的家什都在樓上,"咯登-咯登-咯登"尤智嵌了鋼釘的膠鞋格外的響。老伴兒多年前患了心痛病過世了,他和不長氣的兒子守著前院後院十步的限,手頭拮据,了無樂趣。但平淡的日子並未使他消磨,他一直有一個支撐,也一直有一個願望。推門進屋,門縫間滲進薄薄的灰塵,這扇門一直是鎖著的,惟一的一把鑰匙就掛在尤智的褲腰帶上,走起路來與其他鑰匙丁當交響。尤琪小的時候,常偷跑上樓去玩,去一次就被尤智打得屁股通紅,長大後也消了那股好奇勁兒。也是尤琪曉得自己的家境,沒啥儂好顯擺,便只好老老實實地當了漁工。尤智顫微微地走到雕花床前,那是他老伴的陪嫁,破朽得不過眼便搬上樓來。他用力掀開床板,手臂酸疼了一陣,臉上卻掛著朦朧的笑。床板下有一個暗棕的小門,扣著一把玲瓏小鎖,他從腰間的一串鑰匙中貓出最小的一把,插進鎖眼,一轉,開了。拉開小門,一個雕功精細的木盒,那是老伴當年的嫁妝盒兒,甚至留存著喜宴的溫度。他小心地打開,一樽紅棕色的酒杯。"儂還嘎麼漂亮呀!"尤智露出了疲憊的笑容。翌日,公孫射投孟瑕帳下。孟瑕殘暴,又仗父溺愛,有恃無恐,兵卒皆被其傷,無人應召。瑕見射,猥瑣如犬,言鈍語拙,全無英武之氣,遂消疑慮,終日以欺射為樂。嘎便是尤智的支撐祖先傳下的犀角雕桃花綻放圖杯。杯頂的浮雕是一棵粗壯的桃樹,幾根泛著花暈的枝條盤捲纏繞在杯口周圍,分明著兩層的桃瓣,"過枝"的細膩刀法雕刻,塵封了許多年杯體依舊珵亮如昔。尤智陶醉在注視之中,忽聽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慌亂的他忙將犀角杯塞進盒子,沒料想來人已推門進來,"老智頭,不必藏了,是阿拉。"一聲老朽、乾澀的嗓音,尤智回頭一瞧,長吁了一口氣。來的人是尤智在這鎮上惟一的好友鮑懷恩,也是一把年紀,也愛擺弄個古玩意兒。"還放不下,經常來看它麼?"鮑懷恩大聲問到。"噓——小心琪兒聽見。"尤智把無名指狠狠地摁在嘴上。"儂害怕什麼?"鮑懷恩一臉驚訝。"儂不曉得,阿拉早就發現嘎小子愛錢愛得很,要讓他知道了,這犀角杯……"尤智的臉上拂過輕輕的悲哀。"阿拉也知道儂的苦處,但儂就嘎麼一個兒子,他遲早是要知道的啊!"鮑懷恩堆了堆眼角的皺紋。"那儂有什麼招兒?"尤智渾濁的眼忽而閃爍了光芒。"阿拉今天來就是來告訴儂的,不如就……"老智頭的臉色舒緩了不少,淺淺地點頭,拍拍鮑懷恩的老肩"就靠儂啦!"徵人倚戍樓,調角清秋斷續,天意高難問,眼穿腸斷,迷離幻景榮華,已不可耐。塞石已通,路回漸轉,孤城欲易旗,雁斷人稀,只落飛沙無語。流水是時間的賦形,悟性的瓦藍的天飄著陰沉著臉的白雲,矛盾間,糾結著一陣風,就把它們全都吹散開去。烏篷船上的炊煙升起,摻著年輕女子清朗的笑,在水面上一波一波地盪開漣漪。幽僻的微歎在歷史的暗角,轉彎,雪白的靈堂,獨岸的淚光。又過十載,孟准突患背瘡而死,瑕代其位,朝中無動。公孫射蝸居孟瑕旁帳,因其欺侮,鱗傷遍體,卻癡歡如昔,似為病態,甚時癲狂,失笑於營中。人際頗差的尤智靜靜地劃向另一片世界,他也是患突急的心痛病死的,沒有留下什麼遺願,只是將一樽紅棕色的酒杯攥在手心,放在尤琪的手裡,勉強又微冷的一笑。尤琪葬父後揣著那只杯子去鄰鎮的行家給看過,都說像明清的名貴裝飾犀角杯,值很多錢。"嘎杯子如果磨成粉,解毒鎮靜,清熱祛火,藥用價值極高呢!絕對賣得個更好個價錢!"尤琪的眼中閃著興奮的光彩,他把孝服脫下,狠狠地朝尤智的靈牌上砸去,"老傢伙!嘎麼值錢的東西嘎會兒才傳給阿拉,早幹啥儂去了!早把它賣給老外,掙他十幾萬的外快,儂不早就抱孫子了!"鮑懷恩愣愣地站在門外,老淚縱橫地走開。不發一言。不過數月,登布遣使入孤城,質詢歸順之意。瑕皆應允,且逞功於前,欲借西戎兵征討秦土於不備。登布大悅,約定時日,接瑕入西戎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