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好久沒這樣叫了,好久了。張開口都是陌生的,好像有一個長久的死寂的冬天,把這兩個溫情的字眼淹沒了。從我的八歲到我的十八歲,我都沒有開口叫過。整整十年。十年。我一想起都覺得這是如此漫長的時間。如此漫長。回首凝望的時候感覺怎麼也望不到頭。爸爸,你離開我已經十年了。你原來牽著我的手走過的小學校已經粉刷過四遍,裡面的孩子都變了模樣。爸爸,我上個星期去的。你的,我的,我們的小學校。裡面年長的老師都還記得我呢,她們讓那些可愛的目光純澈的小孩子牽我的手叫我姐姐。我喜歡他們,喜歡他們軟軟的手和紅撲撲的臉頰,喜歡他們用脆脆的聲音叫我姐姐時流露出來的簡單的喜愛。我帶他們去看小花園裡的迎春花,我在亮眼的陽光下和炫目的花朵前微笑,我告訴可愛的孩子們,這些黃燦燦的明亮的花朵是迎春花。它們的怒放昭示著生機勃勃的春天的到來。爸爸,我記得十年之前,你是這樣和我說過的。我一直清晰地記得,從來不曾遺忘,不曾淡卻。我也不知為何這麼多年的風雨也不曾磨滅掉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直記得。我記得你說這句話時,你的眉角,你的眼角,你的嘴角,都在同一時刻,爭先恐後地明亮起來,就像是春天裡慢慢綻放的綠,輕輕淺淺,卻讓我溫暖。所以,我在想,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眉角,我的眼角,我的嘴角,這些長時間陷在落寞裡的角落是不是也明亮了起來,而我的驕傲,我遺失多年的驕傲是不是也被重新拾起。爸爸,你是我的驕傲。所以你走了,我的驕傲也丟了。我的驕傲丟了,我就變成了一個安靜沉默的不聲不響的孩子。不再是那個站在陽光下昂著頭笑得一臉燦爛的公主。我習慣了低頭行走,習慣了穿硬邦邦的牛仔褲,習慣了長時間一個人游泳與慢跑,習慣了把手臂裸露在風裡變得冰涼。我習慣了這些安穩緩慢的事物與動作,只有這樣,才能讓我有足夠堅強的外殼。可是,可是,可是我怎麼能讓這些圍著我的像是晶瑩剔透的瓷器的孩子們看見我微笑下面隱隱現現的悲哀?我不要他們看見,我不要他們觸碰。我要他們都好好地成長。慢慢地抽出芽,慢慢地伸出枝,慢慢地長出葉,慢慢地開出花,再慢慢地結出果。他們都應該是馥郁芬芳的植物,在明媚的陽光下盎然地生長,枝繁葉茂。爸爸,在這些孩子中我最喜歡那個扎淺藍色髮帶的小女孩。她穿散發著清香的紫色的蕾絲裙子,柔軟溫暖的高高的白色棉襪子,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深藍天空中晶亮的月牙兒。爸爸,我喜歡她,是因為她像曾經的我,那個曾經被你呵護的我。這個女孩子,這個像天使一樣有著長長睫毛的女孩子,她拉著我的手撅起像櫻桃般的嘴唇在我臉上印了一個響亮的吻,她摟著我的脖子叫我姐姐,她說我講的那些美麗的語句如同彩色的玻璃珠子,她說她喜歡我。爸爸,這個像曾經的我的女孩,這個像曾經的你的公主,她說她喜歡我。爸爸,我還是招人喜歡的女孩子嗎。還是嗎。是嗎。爸爸,我知道有許多許多人疼我的。我知道的。我的至親至愛的媽媽,我的相濡以沫的朋友。他們疼惜我,看護我,守在我身邊,他們用愛滋養著我成長。可是,爸爸,你知道嗎,父愛是高遠而寬廣的天空呵,我的天空坍塌了,又怎麼能得到全部的快樂呢?天空的碎片在心裡劃下傷口。天空的星星因為失去了家而一直啜泣。爸爸,其實我只是想再和你一起去看迎春花,像小時候那樣,你牽著我的手,讓我安心地閉著眼睛在風沙裡走。這個北方城市的春天,風沙總是異常猛烈,我的眼睛總會迷進細小的沙子,用手輕輕地揉,就會流出淚。爸爸,小時候我是愛哭的孩子,因為我知道你在我身邊呵。我哭,是要告訴你你的公主她不好,她要你在她身邊哄她笑。爸爸,那時的我是個多麼任性的孩子呵。而現在,我常流淚,卻也只是獨自流了。在寂寞的夜裡,在安靜的角落,在擁擠的人群,只要是沒有人注意我的地方,我就會不自覺地流淚。常常是小顆的眼淚往下掉。似乎掉下一滴淚就會開出一朵花。我的道路,我的不算長也不算短的生命之路,開滿了花朵,它們相繼凋落,沒有一朵能陪我到永遠。爸爸,今天是清明,很多人去掃墓。我沒有去。因為我知道你沒有躺在那個冰冰冷冷的地方,你在高遠的天空上,與我隔著九重天,我仰起頭直到脖子酸澀卻也望不到。但是我知道,你會看著我,你會看著你心疼亦心愛的女兒。我對此堅信不疑,爸爸,我知道你一直守望著我,從未離開。爸爸,我現在在看迎春花。陪在我身邊的女孩子叫可可,她是我在這個大學最信賴的朋友。我喜歡這個她,單單純純地喜歡。我們的生活有一半重疊在一起,彼此卻又能有足夠的自由,感情平和亦和諧。我悲傷的時候會靠在她的肩上,她說那個時候的我像一尾憂傷的魚,心裡難過卻不流眼淚。爸爸,現在我又把頭枕在她肩上了,因為我又難過了。你看,你看,那些迎春花就要謝了。我記憶中惟一配得上惦念你的事物就要消失了。可可說,迎春花謝了,意味著春天已經來了。春天來了。爸爸,這個我喜歡的女孩子她說春天來了。那個長久的死寂的冬天就這樣在迎春花轟轟烈烈的開放與凋零下悄無聲息地走了。所以,我開口叫了。我叫,爸爸。你聽得見,我知道你聽得見。可可說,你的聲音就像是融化開來的泉水,撞擊著深褐色岩石,叮噹作響。我的花朵,我的、用淚水滋養的、細小的、已經凋謝的花朵,在剎那間又重新綻放起來,明媚起來。它們說,它們細聲細語地說,我們要陪你到永遠。它們為我許下如此絕美的諾言。我終於在可可面前流淚了。我的淚水沿著她的脖頸滑落下去。我知道都會過去了。爸爸,我知道一切都會過去了。爸爸,我寫給你的這些話都讓我用黑色的墨水筆寫在乾淨的白紙上,一筆一畫整整齊齊。我要在一個安靜的角落燒掉這頁單薄卻沉重的紙,我知道這些黑色的灰燼會順著風飄上天空。你會拾起它們,讀,微笑。你的女兒,她終於不再讓寂寞在心裡肆無忌憚地蔓延了。爸爸,我想你,一直想呢。有空的時候,你低下頭看看你的女兒好嗎?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身邊的,你陪我看了十年迎春花的盛放和衰敗,並且還要這樣地陪我看下去。我知道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