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自然地,我們受到了處分,而且不能畢業。最要命的是,從那天以後,無論誰的電腦壞了,都要懷疑我們放毒,並責令我們免費修理。從那件事情,我得到了教訓,不能和失戀的人共事。並且我明白,其實這世上是沒有人能夠理解另外一個人的悲傷的。我無法理解他為了那樣一個雌性生物如此悲傷,他也無法理解我們另外三人被處分而無法畢業的悲傷。因為一直沒有畢業證書,我和健叔就一直找不到工作。期間,健叔找到一個女朋友,兩人很快想到結婚,無奈他一直沒有經濟來源,而他的女朋友也沒有收入,兩個無業人員結婚絕對是社會的一個隱患。健叔想工作都想禿頂了,顯得更老,一去單位面試就像是去騙退休金的。而我在找工作方面一直沒有什麼進取心,總覺得將有意外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和健叔天天下象棋過日子,甚至猥瑣得像路邊的老頭,在街上擺個木板就開始下,風大時還要去路邊撿幾塊石頭壓住棋盤。一個月來,棋藝大長,然後我們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報名參加業餘組的象棋比賽,企圖贏得獎金。賽前我們盤算的是雙雙殺入決賽,不料抽籤結果是第一輪我對健叔。我們苦戰三局,居然下成平局,皆大歡喜。不幸的是,在小組賽中,只有贏了棋的才夠積分晉級,我和健叔均被淘汰。從此以後,日月無光,生活黯淡。後來一天,我們遇見原來小學時候的同學。這位同學混得不錯,做很多兼職,從他的名片上就可以發現,比如走私車、套牌、替人報仇、私人偵探、迷魂藥、春藥、幫人討債等。這人以前很執著,覺得自己這工作要靠手機短消息讓別人知道,於是就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地發短信,而且每個號碼都是自己將內容重新輸入一次。幾個月下來,他成為了全中國發短信最快的地痞流氓。健叔幫他成功地在電腦裡把消息群發了,因此那人感激不盡,說有生意一定叫上我們。不想他第二天就上門來,說有生意,一人一千,問我們幹不幹。我問「是什麼?」那人說是幫人報仇,人家花了一萬元,讓他找十個人打群架。我說「打架不能去。」那人說「其實也不打,十個人往那兒一站,動都不用動,就有直接又強烈的威懾力。我保證你們不用打,只要去充數就可以。」稀里糊塗,我們就過去了。要命的是我們還去遲到了。到了現場一看,發現我們十個人果然動也沒動,因為對方來了三十個。我和健叔往隊伍裡一站,那頭頓時喊道「媽的,你們搬救兵來哈。」然後我估計他們八成是想趁我們救兵沒到先全滅了再說,於是三十個人向我們齊撲過來。我和健叔頭腦一片空白,忙揮刀自衛。然後就是警笛大作。恍惚之中,看見對方有一人倒在地上,再環顧四周,只有我倆帶刀了。我估計其他八人也是那小學同學給忽悠過來的,大家都是抱著走秀一場的目的來的,惟獨我和健叔是抱著演出一場的想法,連刀也帶了。因為警察很快到了,我也顧不上多想,立刻逃了。逃了大概幾百米遠,我回頭看了一眼,一個警察正站在倒在地上的那個傢伙面前直搖頭。我想,完了完了,這下殺人了。我倆很快逃到了街上。我說「完了,人死了。」健叔直跺腳。我問「是誰殺的?」健叔說「當時情況那麼亂,誰也不知道啊。」我說「肯定是要抓我們倆的,因為只有我們倆帶刀了。」健叔說「那是誰捅的?」我說「我怎麼知道?」健叔說「那只能當雙劍合璧了。」我說「很快就會封鎖碼頭火車站機場和路口了。」健叔說「我們分開避一避,有機會再聯繫吧。如果我被抓到了,我就說是我幹的。」我熱淚盈眶,說「放心,抓不到的。如果判個#39;正當防衛『,說不定只要關個幾年就出來了。」健叔說「本來是群架,沒什麼自衛的。而且現場就我們兩個帶刀了,很明顯是謀殺,一般都是『立即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39;.」我驚慌失措,說「那只有去外地躲躲了。我們不要回家了,很快家裡就要被控制了。」健叔說「我想和我老婆打個電話。」我說「不能打。你女朋友肯定勸你自首的。」於是我們兵分兩路,往外地趕。一路上,我很擔心被當場抓獲,然後被電視台做成專題片。回頭想想,這事情是多麼不可想像,自己的一生居然就這麼完了。惟一的希望就是不讓抓到,然後等二十多年,等到過了刑事訴訟期,我就能回到家鄉了。關鍵是我肯定那一刀不是我砍的,但我不能說是健叔砍的。或者當時大家頭腦都發熱了,結果屍檢報告說一共被砍了兩刀,我一刀健叔一刀,那就徹底完了。我想起象棋比賽裡的平局,頭皮發麻。經過輾轉,我到了出市的檢查站,果然已有很多端著衝鋒鎗的武警在那裡一部一部地檢查車輛。我想,這下肯定出人命了。我異常鎮定,決定自首。我相信,在事實不明的情況下,我如果自首,很有可能會被寬大處理,判個無期。我堅定地走上前,對最前面的武警戰士說「你好……」話沒說完,我就被推到一邊。戰士說「對不起,我們不能接受採訪。」我說「我不是採訪,我是……」戰士繼續說「我們正在執行任務,請不要妨礙我們工作。」我自首失敗,只好鬱悶過境,搭上去往陌生地方的長途客車。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而此時,我和健叔都沒有話說,透過玻璃看到有三部消防車結伴開過。肯定是什麼地方著火了。我看見地平線最遠地方被燒得通紅。我說「難道是從火車上看到的那家煉油廠燒起來了?」健叔說「笨蛋,那是夕陽。」十一月要來了。在十一月要來的時候,我親眼看到了一場火災,發生火災的地方是一家化工廠。我和健叔匆忙結了吃飯的賬就跑了出去。其實在很早的時候,我就不是很喜歡看熱鬧,我不喜歡在大家紛紛探出腦袋的地方再加上一隻世俗的腦袋。後來發現不是這樣的。因為在一次騎車到學校的路上,我發現前方有一群人圍著一攤東西。在這些腦袋裡,我發現了班主任的、政治老師的和我一向敬仰的歷史老師的腦袋。於是我也探頭過去,發現是一攤血。我很詫異一攤血怎麼有這麼好看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後背已經有越來越大的壓力,而我的腦袋也已經無法抽回——在我的上空又猛然多出十個腦袋。我伏在自行車上,差點被壓得吐血。我想,難道這一攤就是看熱鬧的先驅們所吐的血?今天的情況不一樣,是「重大安全事故」。我不明白為什麼中國在形容生產過程中發生的天災人禍叫做安全事故。依照我的理解,比如倒車輕觸電線桿才能算做安全事故。可是事故發生在什麼地方呢?遠方天空已經變了顏色,將黑的天映得異常恐怖,而且慢慢地,一種駭人的綠色升上了天空,瞬間,整個四周都是環保色。人們變得異常激動,買完菜的家庭婦女都像誇父追日一樣朝事故方向跑去。眼前開過的消防車後面跟隨了很多的群眾車輛,很多人打開車窗按著喇叭情緒激動,公共汽車頂上也爬滿了人。附近居民樓的窗戶也紛紛打開,一家老小看著外面指指點點。如果有個剛睡醒的打開窗肯定是以為中國連二○一二年的奧運會也拿下了。我和健叔沒有交通工具,而此時街上已經徹底沒有出租車和公車了。突然間,出現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兩手推著兩輛自行車,說「要不要,二十元?」我說「太貴了。」那人急了,「十元一個還貴啊?」旁邊健叔掏出二十,說「要了。」於是我們騎車快速趕往現場。此時天空已經變成紫色,遠方重工業的巨大黑影在火勢裡指引我們前進。我們大概騎了有二十分鐘,等到天色漸藍的時候,我們實在是沒有力氣繼續了。而黑漆漆的煙囪似乎離我們還很遠。周圍已經完全暗下,城市卻被燒得**四射。往常,這應該是端著碗邊吃飯邊看「新聞聯播」的時間,懶洋洋的城市昏昏欲睡。而如今,在我身後就有不下兩百輛自行車死命往前趕。我突然感覺自己是阿姆斯特朗,我對健叔說「快點騎。」很快我們騎車經過了工業大學門口,看見裡面忽然湧出不下五十輛自行車,並且在出校門口的一號彎進行了激烈的爭奪。還好這些是我回頭看見的。我喘著氣說「瘋了瘋了,這些人都瘋了。」健叔在前面半米處騎得聚精會神,屁股已然離開了坐墊。雖然我沒弄明白我要去那火災現場做什麼,但是我確認後面的幾百號人都是神經病。一時間情景壯觀難言。雖然說幾百人騎車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幾百人衝向火場肯定是一輩子只能看見這麼一次了,或者抽像點說,看見幾百隻鳳凰在騎車,真是讓人生充實不少。突然間,一聲巨大的爆炸傳來,一朵小小的迷你蘑菇雲騰空而起。後面一片「爆炸了爆炸了」的叫聲,人群歡欣鼓舞,想當年廣島被炸中國人民也沒有這麼高興過。作為頭車的我和健叔忽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因為後面的人明顯加快了速度。我感覺到後面那幾百個人簡直是機器,但似乎更像野獸。大家的目標都是要騎到那不被炸到的無限近,當然也不排除會有很多不能準確判斷形勢的衝動大學生會直接騎到被炸死為止,甚至會有做起事來完全不考慮分析任何現實的諸如學生幹部之類的人會直接騎進熊熊烈火中去。我感到有點害怕,速度慢了下來,瞬間被幾十部自行車超過,思維一片慘白。我只感覺自己是個玉米,突然被一群蝗蟲掠過,然後只剩下一根芯子。還好,在關鍵時刻,我們的政府作出了最正確也是最拿手的決策封路。大家一片惋惜。我緩過神來,找到了另外一個玉米芯子——健叔。我說「這走不過去了。」健叔說「繞。」我說「很難,哪知道什麼小路通到前面。」健叔說「你看,那裡有條河。化工廠肯定是開在河旁邊。」我覺得很有道理。我們決定順著河流走上去。我和健叔把自行車推到河邊,剛要鎖上走人,發現那鎖已經被撬。這說明我們騎的是贓車。我說「完了,犯人騎贓車,罪加一等。」健叔說「誰來管我們,現在?就算去自首都沒人理。像這樣的事故,肯定是幾套班子都在現場指揮,所有警力都在維護秩序。」我說「這麼看來,我們的自行車肯定是要被偷了。」健叔搖頭說「不一定,大家都要看火災呢。而且大家都是騎車來的。」我們順著人工河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見一個姑娘坐在河堤上。我和健叔站到她面前,問「你怎麼回事?」女孩頭也沒抬。我對健叔說「不是有感情問題要自殺吧?」健叔說「哪會,這個時刻這麼浪漫,前面煙花還放那麼大,要分手也不能這時候的。」我說「那人是不是抑鬱?」健叔說「這樣的情景,再抑鬱的人都會覺得爽。」我說「那我們走。」我們沿著河岸走了一公里,前面已經難再下腳了。黑暗的建築就呈現在眼前。很可惜我們走到了大廠的側面,而發生火災的地方是在廠區前方。不過這裡還有一部消防車在不斷地往建築上澆東西。在不遠處的熊熊大火的映襯下,我眼前的廠區顯得更加陰森。我突然奇怪,富有想像力的人類為什麼不將這樣的一座嚇人的東西建造得卡通可愛些?我眼前隔著兩層的鐵絲網。鐵絲網上爬滿了籐類植物。我和健叔呆呆地在原地看了半個小時。我想不能再看了,因為火沒有絲毫減小的意思。如果執意看下去,很可能整個事故的傷亡只有兩個人,就是餓死的我和健叔。我說「我們回長江吧,健叔。」健叔怔了半天,說「什麼回長江?」我說「回長江旅社。」健叔緩過神來,說「哦,我還以為你把自己當中華鱘了呢。回。」我們原路返回。我說「這火八成要燒好幾天。」健叔說「是啊,除非下雨。」話音剛落,雨絲飄下。我說「你這烏鴉嘴,你等我們回酒店再說啊。」健叔說「我好人,我祈雨。」我說「這麼小的雨也沒用啊。」健叔說「是啊,滅這火除非暴雨。」說完,雷聲大作,暴雨傾盆。我拚命往前跑。天空給了一個閃電。周圍世界在幾秒裡像白晝一般。看來人類的力量是渺小,這麼嚴重的火災燒掉了這麼多人類苦心交配出來的化學物質也只能照亮這天的一小塊。我和健叔悶頭往前跑,差點踢死剛才那個坐在河邊的姑娘。我俯身說「這麼大雨,快走吧。」女孩還是沒有反應。我沒管她,繼續奔跑。在大雨裡我和健叔艱難交流。我說「那人一定是腦子有問題。」健叔說「挺好看的姑娘,會不會瓊瑤書看多了?」我問「你怎麼知道?」健叔說「瓊瑤書看多的女人下雨天都喜歡跑出去。」我說「說不定這人要自殺呢!」健叔說「管不了那麼多啊。」我說「看著像有抑鬱症。」健叔說「放心,抑鬱症死不了的。張國榮抑鬱成那樣都沒死。」我說「不一樣的。女人自殺起來很利索的。」健叔說「我們也攔不住,遲早的事情。」我說「要不我們回頭勸勸?」健叔說「早說,都跑出好幾百米了。」然後我們停下轉身,發現姑娘此時就在身後。我和健叔頓時渾身發軟,差點雙雙癱墜河中。我大概有一分鐘沒能說出話。倒是女孩說「快跑啊,沒看見這麼大雨啊。」我們又跑了一分鐘,終於跑到停自行車的地方。女孩自顧自走了。我和健叔都沒敢上去搭話。但是我們的自行車已經都不見了。忽然間,在不遠處的霧氣裡走出一個巨大的身影,我和健叔又是一身雞皮疙瘩。身影走近,我才發現原來是一個人推著兩輛自行車。那人走到我們跟前說「五十塊錢兩部。」健叔說「我身上沒錢了,只能搶了。」說完,那哥們嚇得大叫一聲,扔下自行車就跑。我們一人一輛,騎得飛快。奇怪的是,在這條惟一的路上,居然沒有再看見剛才那位姑娘。詭異的氣氛籠罩著四周。騎到城郊結合的地方,我決定調節一下氣氛,開一個玩笑。於是我對健叔說「健叔,你有沒有覺得騎得很吃力。」健叔說「有啊,可能是逆風。」我說「你帶著個人,當然吃力。」只聽到健叔慘叫一聲「啊——」連人帶車栽進路溝裡。健叔就這麼骨折了。一個月以後的一天,我推著健叔在工業大學的操場跑道上。健叔是一個愛好體育的人,很小的時候他就夢想自己能夠成為一名籃球運動員。後來根據自己的身高,健叔積極把目標定為一個足球運動員。後來又根據自己的體魄,健叔主動把目標定為一個桌球運動員。但是,和所有人一樣,健叔沒能成為運動員,只成為了一名業餘選手。健選手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醫生說可以推出去走走。但是健叔的傷勢比較奇怪,不僅小腿腓骨骨折,而且頸椎也受了傷。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健叔是不能夠坐輪椅出去的。如果真要出去,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床。倘若推著病床上街,我想不出幾十米肯定要被警察或者路政攔下的。作為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一來沒交養路費,二來這樣的視覺效果,大家都會以為是推了具屍體上街——不用說,肯定是上訪。健叔鬱鬱不得歡,躺了將近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健叔百般無聊。我覺得很內疚,如果當初我沒有嚇唬他,眼前將是多麼鮮活的一個生物啊!健叔沒有怪我,在整整的十五天裡,他沒有提任何一句這件事情的責任認定之類的話。我對健叔的人品從內心深處大為讚賞。一直到第十六天,健叔說「如果當時你不嚇我那下就好了。」從那句以後,健叔一發不可收拾,連說了兩天。但是健叔始終覺得這是天意。如此緩慢地衝出馬路,摔在一個落差很小的地方,卻造成這樣的後果,是上天對他的懲罰。雖然到現在都不確定那個死了的傢伙到底是不是被我們之中的某一個人砍死的,但好歹我們還好好的活著,呼吸空氣,思考問題。眼前生動的人群讓健叔非常羨慕,在都是土的球場上他們正進行著一場足球比賽。一個傢伙開出角球,球的高度很離譜,在到達球門附近時至少還有三層樓那麼高,並且一直維持那樣的高度出了邊線。健叔衝著埋伏在禁區裡的前鋒大喊一聲「頭球!」瞬間,連同我在內的所有人都看著坐著說話不腰疼的健叔。我說「健叔,這前鋒身高十米也夠不著啊。」健叔一臉正經,說「怎麼不可以,用力跳。」我說「健叔,你這可能是觀察的視角和正常人不一樣。」健叔說「有什麼不一樣的,我坐著看出去的更權威。你看足球比賽的時候,人家裁判不都是坐著的嗎?」我說「坐著的好像是教練。」健叔說「哦。」然後默默看著比賽。同時,大學的廣播裡響起BEYOD的《光輝歲月》。其實我的理解,這首歌表達的是不要搞種族歧視。但是,當「迎接光輝歲月」唱起的時候,健叔不禁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