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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生活
這是我在小鎮呆的第四天,書的腹稿化經打好,只差搬出來寫在紙上了。不過小鎮的賓館實在太吵,外面天天施工到半夜。服務台說,這就是小鎮在日益發展的象徵。我有點生氣地說。你們賓館擴建至少要保證客人的休息吧。你別以為門口掛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人家就當你是五星級的賓館。服務生有點忍不住了,說你要安靜就去古鎮區租間房子。
她的話刺激了我。我收拾好行李,和這家賓館匆匆而別。
小鎮非常古老,分兩個鎮區。古鎮區的明清建築保留完好,政府正要開發這裡。遊人尚不如織的原因是,小鎮一來名氣還不響,二來沒有過哪個名聲顯赫的人物在明清兩朝裡住過這裡,缺少名人故居,所以對一些沒有文化的遊人來說這裡缺少了一種文化底蘊。政府常抱怨明清的文人沒眼光,只知道人多力量大,成群結隊往周莊跑。
我經過小鎮的柳永弄。弄名是政府給起的,原來叫萬福弄。因為萬福弄弄口有一棵柳樹,所以有人突發奇想,把那柳樹圍起來立塊碑,說這是《雨霖鈴》裡「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唯一指定柳樹。柳永弄因此得名。
在柳永弄的盡頭有一張租房後事。房子就在附近,舊式的,看上去很美,住下去很難。不過,這裡寧靜多了。我在樓下看見靠窗的二樓正好可以擺書桌,正對一條小河,是個寫東西的好地方。
最後是我和一個落魄小子合租了這套民居。他搬進來的時候,只見一大堆一大堆的畫具。
「畫畫的?」我順手拍起一支畫筆問。
繼續搬箱子。箱子裡都是他鑲了框的畫。
「可以看看嗎?」
「隨便。」
我拿起一幅畫欣賞,報寫實,我看明白了。金黃碧綠的田地,歐洲式的農舍,一條泥路從近處鋪向遠方,遠方有類似牛馬的東西在吃一些類似草的東西,總體感覺還好。「不錯。」
「謝了,瞎塗。」
「法國?你去過。」
「不,是西班牙。」
「好小子,西班牙怎麼樣?」
「沒去過。」
「那你怎麼把西班牙畫得這麼像西班牙。」
「你剛才不還認為這是法國嗎?」
我頓了一下,用手指撫幾下油畫,找不到話。想自己怎麼說話盡往死胡同裡扎。
「晦,別摸,你會不會看畫?」
我道過歉,隱約覺得這人不好相處。
「你叫什麼,畫家?」
「甭叫我家,是家就不來這兒了。」
「好,怎麼稱呼,畫畫的?」我總覺得我這是在稱呼幼兒園裡的小朋友。
「大佑。」
「羅大佑?」
「差一點」
「馬大佑?」
「以後就叫我大佑,我沒姓。」
三年前我從校園逃出來。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聰明絕頂的人。因為有些博士其實見識沒有多少長進,只是學會了怎麼把一句人都聽得懂的話寫得鬼都看不懂。本來我會呆得很好,反正大家都是混日子。出去後也要交房租,那還不如呆在寢室裡舒服。睡在我上鋪的老劉搞西方文學研究,主攻法國,論文沒研究出來,反而學會了法國人怎麼談戀愛,說戀愛最主要的是小環境的美好,兩人隨時隨地必須凝視,這樣就會有一種浪漫油然而生。後來老劉就栽在了凝視上。在學校的小樹林裡,兩個人凝視得太專注,被某個輔導員捉住,事情還鬧得很大。其實凝視並沒有錯,最主要的是凝視的同時,兩個人還幹了一些不符合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學生精神面貌的事情。
後來老劉並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一天晚上我們聽見女生寢室裡亂成一團,有校領導的呵斥,女生的尖叫,還有老劉的怒吼。我意識到老劉算是完了。果然被勸退。
老劉離校時,對我說了一句氣勢非凡的話「小子,你也別呆了,反正以後都是自由撰稿人,要個文憑幹嘛。」我當時覺得虧,因為老劉說起來退學了但好歹也是因為這風流之事,而我就這麼傻乎乎去自動退學不是虧了。
老劉屬於這種性情中人,其實這個「性情中人」的意思就是性中人和情中人。老劉生性放蕩,屬於那種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人物。一次學校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正在上課,老劉搖晃著身子要出門,老教授一愣,問「幹什麼?」老劉說,上廁所。老教授當時的臉色就有點不知所云,想年輕時他也是特立獨行的人物,也還沒英勇到上課闖廁所的份上。讓他上吧,面子和威嚴就掃地了,不讓他上吧,萬一憋死了負不起責任。正猶豫著,老劉已經不見了。就因為這事,老劉成為全校女生目光的焦點,每次老劉上廁所都能引人議論。老劉從不安靜,他的感情就像掉了樹葉的亞當夏娃那麼無遮無攔。
我說老劉你要有點修養,你要八風不動寵辱不驚,人家誇作你要鎮靜,輕飄飄也是人家走後的事情,那時隨你飄哪兒去。人家罵你你更要鎮靜,不能拿襪子來勒人家。你看上次小張來說你幾句,你就拿襪子勒人家,退一步說,好歹也要用洗過的襪子嘛……總之老劉,你要學會平靜如水,如死水,如結了冰的死水。
老劉說「為什麼要假裝平靜?應該不平靜的時候就不應該平靜。」
我讓老劉過一過江南小鎮的生活,看著細雨時明清窄街和上面安詳的老人,你就會明白為什麼要平靜如水。2
老劉就這麼轟轟烈烈地離開校園,一走再無音訊。傳聞說他先去了呼和浩特,然後轉到準噶爾,行走幾十公里終於看見了錫林郭勒大草原,兩個月後在那裡一家文學刊物當編輯。
然後是我們中文系的一個小子跳樓。他來自雲南農村,最後消息傳來說他的父親因為販毒而被捕,而且數額巨大,早超過了死刑的量。當時我在窗口看藍天白雲,突然看見一個人往下掉,「涮」一下就從我的窗口掠過。我正納悶這是仙女下凡還是怎麼著,就聽見下面的人亂叫,才明白過來是有人跳樓。當時我差點昏了,但忍住沒叫,一個晚上睡不著。
跳樓的消息學校封鎖得很緊,對外界只宣稱是失足。天相信那是失足,都這麼大了沒事爬窗上去玩什麼,況且窗有胸口高,要失足從那兒掉下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然後,我聽到的議論竟是諸如「哎呀這小子真笨,要死還挑跳樓,死得那麼難看」,「其實可以在最後一秒裡擺個OSE嘛」,「他爹媽是賣白粉的還是賣麵粉的?搞這麼多?」「他家裡肯定發了」……於是,我突然嚮往一種幽靜的生活。況且那時我已略有小名,在十幾家報紙上發過一些東西,有的還造成了比徵婚啟事更為轟動的效果,收到了上百封信。我更想的是好好花一年時間去寫一部書。那可得是巨著,如果不幸輪不上好歹也應該是較巨著。
這就是我來小鎮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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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的幾天,大佑並不作畫,一到沉思的樣子。我還以為這是藝術的沉澱,以乞求一次大爆發。一旦爆發出來,指不定能創作出什麼「蒙莎·麗娜」或者「最早的早餐」之類。說起早餐,我們每天都吃小鎮的特產饅頭,這種饅頭便宜得很,但皮薄多汁,令大佑讚不絕口。大佑十分鍾愛這種饅頭,他平日沉默寡言,一天總共說五句話,對饅頭說的話就占三句。
坐在柳永弄的舊屋裡呆了三天後,大佑說要出去走走。這三天裡,我們無所事事。我的書格只開了一個頭,然而這個頭開得十分不滿,所以我決定擇個黃道吉日重開。大佑純粹是每天在窗口,用拳頭抵住下巴沉思,扒光了衣服整個一個「思想者」。除了去柳永弄外逛逛,我們都在屋裡。大佑要出去走走,不是為了寫生,而是到處尋覓一個小鋪子可以讓他賣畫。對這件事,鎮上十分關心,因為這畢竟是小鎮第一個畫店,可以反襯出一種水鄉的濃厚藝術氛圍而更吸引遊人。
以後的幾天,我們為開畫鋪的事情忙著。我幫著給大佑做了許多事情,比如把畫弄到框裡。大佑對此心懷感激,開始把說話重點從饅頭挪到我的身上。大佑一共有百來幅畫,大多是油畫,但還有一些是國畫。我們租的小鋪子也像幅油畫,遠看有鼻子有限的,近看就一塌糊塗了。門板上儘是窟窿,天氣陰濕時會有一些五彩繽紛的無名蟲子探頭爬出,蠕動到另一個洞裡,不知和誰幽會去了。
所幸的是這個小鋪子的地理位置絕佳,坐落在古鎮區的中心,背倚市河,以後遊人多了這裡就是黃金地帶。況且在我印象中,能來小鎮的人都應該是博古通今蘭心意質的。到時,每個人帶一幅畫,一天賣他個二三十幅就發大了。於是,我由衷為朋友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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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佑的畫鋪即將開張,玻璃櫃、掛鉤等一些東西已經齊備。此時季節已入秋。秋意蕭索,小鎮上的明清建築時近黃昏更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寂清感。大佑在柳永弄邊上支一個畫架揮筆疾畫。旁邊一些吃完飯或倒完馬桶的老大媽紛紛圍觀,指指點點,十分新鮮,說畫家到底是畫家,畫的啥咱一點都看不懂。
我十分羨慕大佑能當街作畫引人圍觀,而我寫書就不行,我總不至於搬個桌子當街去寫。
大佑作完此畫之時,我的書已寫到五萬多字。此時,我開始沉浸到書稿中去。我們在舊屋裡泡麵時已經接近七點,大佑的畫尚未畫完,就打道回府了。大佑說,那裡連街燈都沒有,再當街作畫黑咕隆步的,萬一給人踩死就難看了。
「大佑,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畫畫?」我問。
大佑的概括簡單明瞭,他說的時候顯得義憤填膺。他說,你知不知道我的女朋友——我說不知道。
「屁話,你當然不知道。她死了。」
我歎一口氣,心想年少喪妻人生一悲。
「怎麼死的?」
「車禍。」
「什麼時候的事了?」
「一年前。
「你們多久了?」
「六年。」
「這麼厲害?這種事情想開一點,節哀順變。她開車?」
「不,坐人家的車。北京吉普,城市獵人。開車的那小子殘了。」
對話至此,我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一句話,就是她背著他坐他的吉普兜風。結果他車技不佳出了事,她死了,他殘了,另一個他跑這裡來開畫鋪了。大佑說,這殘了的小子小心一點,如果讓我撞見他就一把捏死他。
「那你知不知道他住哪裡叫什麼名字?」
「當然知道。」
「那還不去捏他?」
「我只想按他一頓,反正她死了。」
「你幹嘛來這裡?」
「想過一會兒平靜的日子,讓自己的心境平靜如水。」
於是,我們商定小畫鋪的名字就叫如水畫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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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畫軒開張的第一天,引來一大批古鎮的居民。他們幾乎把這小房子踏破。幾個那天晚上看大佑作畫的老太也來了,說要看看這小伙子畫的圖的價錢,結果一看就嚇跑了。大佐說,這價已經算低的了,這幾天是薄利多銷。半天下來,來參觀訪問的人無數,交易額一分沒有。只有一個從新鎮區跑來的裝修房子的人說要買些油畫回去,大佑顯得非常熱情,後來那人嫌太貴,說還不如去南清買,浴缸那麼大一張才賣一百多,還鑲框的。大佑說,那個人既然能用浴缸來形容畫的大小,那藝術鑒賞力也算是完了。
如水畫軒第一天生意不振,還保持著童子之身。第二天,連來店裡逛逛的人都快沒了。大佑開始為生計發愁,我也是。我開始拚命趕字數。
後來小鎮的冬天降臨了。冬天,小鎮上的居民很少出來,只有在正午一些老人會搬個小矮凳曬太陽。指望他們買畫是希望渺茫的。
上個月,大佑一共賣出四幅畫,除去鏡框的錢賺了一百五。交完房租和稅,算下來虧了上千。我開始身心散漫,天天泡在舊屋裡,烘個熱水袋繼續寫。我真懷疑這麼寫下去能和劉震雲的書比長短。這時,我已經體會夠了小鎮生活的平靜,開始覺得無聊和發悶。我已不忍去大佑的店裡看生急狀況。每次去,大佑總是說,你小子總算來給這個如水畫軒增添生機來了?我基本上每次去都會帶一兩幅畫去柳永弄的舊屋,還要在街上招搖一下,以說明如水畫軒還是欣欣向榮的。然後,第二天大佑再做賊一樣抱回去。我說,大佑還是我幫你送回去吧。大佑說,這個千萬不可,讓人看見以為你是來退貨的。
天氣越來越冷,我已經握不住筆。大佑還是一早就起床,說聲譽是最重要的,他就不相信這麼好的東西會沒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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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機出現在開春的時候。鎮政府邀請了十幾位省裡的文化名人免費來小鎮一日游。這些人大到省作協的副主席——是借了奧迪去接的,由於較遠,在賓館的套房裡已經住了一晚。小到縣裡的文聯理事——是用長安奧拓去接的。早上九點,這些文人匯合去游古鎮,游了一個鐘頭去吃飯,吃了飯後再去游。下午游到大佑的如水畫軒,沒說大佑的水平怎麼樣,只是說大佑有眼光,將來遊人發現這一寶地後肯定生意興隆,然後買了近十幅畫。大佑做成一筆大生意,請我下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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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是那些文人在一些報紙上發表文章說小鎮如何漂亮、如何寧靜。想要一種平靜如水的生活,就快快來小鎮,只要坐車至……9
我當時很為小鎮高興。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然而我不明白金子的悲哀就在於它會發光。如果它不發光,就不會有人把它抬去打打造造。自從小鎮活煙發光以後,開始迎來了一批一批的遊人。我起初認為,能來這小鎮的人都是要乞一萬寧靜的文人,不料最先趕來的卻是商人。我看到最多的竟是這般景像,一個老而不掉牙的老闆摟著一個花枝亂顫的小板,邊走邊淫笑。進鎮區的車越來越高級,街上常有手機亂叫,老闆們當街亂吼。
滿以為大佑的畫鋪生意會越來越好,可是情況依然是入不敷出。開始是大佑滿懷熱情,要畫遍這個小鎮的角角落落,後來是只坐在店裡對畫發呆。一個搞藝術的人,最怕現實與理想差別太大。
小鎮的遊人果然開始如織了。這時我的一稿完成。我始終抱著一天千字的嚴謹態度。大佑開始有點不平靜,時常用手猛敲桌子,以肉體痛苦排遣內心痛苦。我說你別,到時把桌子搞壞了,肉體和內心一起痛苦。
而我也開始對這種日子極度不滿,小鎮的寧靜已經毀了,那我還在這裡幹什麼。更加痛苦的是,我的書稿——結構竟然如此之差,一個人物寫到後來,居然消失不見了,連自己都忘了。當我重拾起這個人物時,又發現撿了個廢物,他對情節發展毫無推動。
大佑的抽像畫也越來越差,具體表現在一個老大媽居然聲稱自己看明白了。大佐說不可能,我的抽像畫連凡·高都看不明白。
為什麼?我問。
因為我也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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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了窮苦的一個月後,小鎮迎來了一個電視台的一檔休閒旅遊節目的採訪。漂亮的女主持和大佑聊得很快樂。大佑問她,你最喜歡什麼?
女主持說,最喜歡她的心上人開一輛吉普帶她在村莊小路上兜風,時速要過一百,風在耳邊……
大佑默默聽她說完,然後手放進上衣內側口袋。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以為他要掏身懷的暗器自殺。不料大佑摸出一包煙。我的印象裡,大佑是不抽煙的。
晚上,大佑問我說想不想跟他去上海?
「去幹嘛?」
「揍人一頓。」
「算了,那小子已經殘了。」
「不能放過他。這一年我就想揍他一頓。」「還沒平靜?」
「應該不平靜的時候就不應該平靜。」
「算了吧。」
「一定要去接。我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心願。」
「你的心願還夠容易實現的。」
「小子,問你去不去。」
「萬一出點什麼岔子……」
「不會,我出手不重,我只這麼一個願望。」
「事情都過去了,這不是有點趁人之危而且欺侮殘疾人…·」
「不欺侮。我都憋這麼久了。」大佑吼道,「你去不去?」
「去去去,要不誰幫你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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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出發了。從小鎮到上海有四五個小時的車程。我的夢境裡一直重複著這麼一個鏡頭——大佑見到那男的後在口袋裡掏啊掏啊的,突然摸出一把小刀,扔給那男的,說老子來討債了,我們決鬥。那男的說,你別看不起殘疾人,想當年和你女朋友幽會時我也是一表人才,現在雖然差了點,但好歹還有半表人才。你給我一把小刀,你赤手空拳算是看不起我還是怎麼著。
大佑說誰說我看不起你了,然後又摸啊摸啊摸出一把大刀。那男的一看自己手裡的小刀還沒大刀的桶長,嚇得直呼英雄。
大佑說遲了,然後一道白光閃過。
鏡頭對向白牆,一道噴濺而出的血跡灑在上面。一陣妖風吹過。
兩個人都在自摸看看有沒有傷。
大佑說,你中了我的劍鋒,看這不都噴血了。
那男的說笑話,老干噴沒噴難道自己不曉得。我現在胃口倍兒棒,吃飯信兒香,怕是你自己吐的吧。
然後兩人僵立,風拂動他們的頭髮。
突然一個人影倒下。
大佑忙衝過去,跪倒在死人面前,大哭道「我倆同甘共苦十餘月,你小說還沒出版就去了,我是無心謀殺啊——」
那男人說「所謂紅顏薄命——」
於是兩人跳在一起,手牽手說「為了世界和平,不要再爭了,我們要團結友愛共同促進,為一個已死的女孩爭執不值得——海可枯石可爛山可崩地可裂我們手牽著手……」
於是我從地上跳起來說「你們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
大佑一拍我的肩膀說「我明白了,我這就去護送唐僧西天取經……」
醒來已是一身冷汗。《大話西遊》看多了,沒辦法。
我把這個夢告訴大佑,大佑說不會,只是去揍一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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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正午,我們終於到了上海。一下子進入鬧市,我非常不習慣。我問,大佑你知不知道那王八蛋地址。大佑說當然認得,在番禹路,離這很近,走過去只要兩個多鐘頭。
我說,大佑你到時已經打不動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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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佑敲響了那扇神秘之門。大佑的手有些抖。想他快要完**生第一大心願難免激動。門裡傳來一個聲音,問誰呀。
大佑說是抄水表的。為了完成夙願不得不暫時委屈一下自己。
「進來吧,沒鎖。」
「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大佑一腳踹開門。
那人背對我們正在寫東西,連頭也沒抬,說「我怎麼知道」。
大佑說,「轉過臉,讓我揍你一拳。」
披頭散髮的男人說,「我知道你是誰了。真對不起,全是我的錯。」然後一手定住輪椅的左輪,一手用力拉右輪,正面對著我們。
「老劉,你不是去了內蒙古嗎?」我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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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昂起頭,那張臉已經不是當年勇闖廁所的臉。一道極深的類似刀疤癒合印從鼻子延伸到臉頰。
大佑一拳掠過,老劉臉一側,差點沒給揍得從輪椅上掉下來。大佑摸完後問我「原來你們認識?」
我說,同學。「你有沒有認錯人?老劉這個人——」我本想給老劉辯解幾句,不過想想這種事情只有老劉做得出來。只是老劉改變太大,要換成四年前,他肯定會和大佑打得不可開交,然後說不定就有夢裡那幕了。我說,老劉你這次犯了大錯。然後拖住大佑說算了,你已經夢想成真了,現在回去吧。老劉一副頹廢樣,隻字不語。
回到小鎮天已近黃昏,夕陽把小鎮染得有點血腥味。
大佑再支起畫架作畫,我躲在舊屋裡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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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佑的如水畫軒依舊生意不振。大佑決定把它關掉後去北京闖幾年。我的書也已經定稿,它離巨著相差甚遠。波音過去,都要一天一夜。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它能出版,然後去上海找個編輯部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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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後天走。大佑可能遲一點。
傍晚我在柳永弄外閒逛,突然看見一個委瑣的身影在夕陽下用力地讓殘疾車上坡。在坡上,我叫住老劉。
老劉一點不表示吃驚,說「我就料到你會在這種地方。那個人呢?」
他已經走了,上北京了。我扯一個謊,免得嚇得老劉搖車就跑。「那小子生日是不是0月4日?」
「你怎麼知道?」
「995年0月4日,我從北京開車回來,已經七點多,離上海市區還有個把小時的車程。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在路邊招手——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就停下了車。女孩手裡有卷畫,說今天是她男朋友的生日,她一早就在周莊寫生,男朋友最喜歡小鎮。回來轉車時,發現已經太晚了,沒車了。在陌生女孩面前當然炫耀車技。在交會車時,對面的遠光燈太炫眼,速度太快……事實就是這樣,現在我來看江南的小鎮,從報紙上看到,說這裡很安靜……」這裡已經不安靜。然而,老劉的語氣卻平靜如水,如死水,如結了冰的死水。早已離開。
在這兒已經兩年了。這兩年裡,我才知道做個混混多麼容易。昨天夢裡還有我初次進這個學校時的失落,那時連見了校門口的牌子都會冒冷汗,想自己再怎麼著也不會進這樣一所蹩腳的學校,可真真切切地,那塊牌子就在我面前。想我初中時有事沒事就往文學社輔導老師那裡竄,和他探討文學,後來他念我對文學一片癡心,就收我為徒。還有我一篇作文發表在作文報上,這事使我在學校裡名聲四起。人家見面就叫我作家,我還真飄飄然以為自己是個作家,在練習本上寫個大名都捨不得,想萬一哪個老師有心機把這簽名給藏起來,以後那老師不就發了。我的作家夢一發不可收拾,想出書,想入作協,獲個什麼茅盾文學獎、牛頓文學獎什麼的。平日逛書店時一報大名,人家服務員嚇得口吐白沫涕淚橫飛。之後我寫了三四十篇作文,一篇也沒能發表。我知道哲人管那叫人生的冬天、可我那冬天也未免太漫長了點。
新進的學校裡沒人看作文報。昨天我夢醒時翻了一個聲勢浩大的身,不料下鋪還沒有去西伯利亞,應該正在蒙古和俄國的邊境那地方,被我一折騰立馬回了中國,破口大罵。這一罵使得我們寢室大多數人都回國了。於是,我們討論班裡哪個女孩最好最夠女孩。
我又記起我第一次睡在這裡聽他們談話時我想那些人多俗啊,然後一個人打手電看果戈理的文章。就是我翻身時罵我的下鋪猛男,那天發現我在看書,便爬到我的床上。我以為來了個志同道合的,不想他開門見山問是不是黃書。
後來我竟然會和他們談得很快樂,甚至覺得以前的我多麼虛偽,真以為自己要獻身文學似的。王蒙不是告訴咱別往文學這道上擠,當然想減肥的不妨可以去擠擠。成名我是不想了,至於成家,那也要看哪個女孩子樂意了。所以說嘛,要先成名,人家女孩才會拚命想在你身上沾光,這樣又能成家了。我無名無家,只有身上一件永遠不變的破衣服。
不過也有例外的,比如猛男,成名倒是沒有,不過快成家了。猛男的女友是瑩,兩人好得連飯都放在一隻碗裡吃。瑩是這個學校裡難得的好女孩,十分有修養,不像其他女孩又凶又力大無窮,一巴掌冷不防可以把人拍死。瑩絕對是弱不禁風需要人保護的那種女生,而猛男恰恰又是天天健美練力量甚至練得莫名其妙比常人多出一塊腹肌的強壯男生,強壯到人家女孩一巴掌拍不死的地步。
我曾經追過瑩。追她那會兒,我剛進學校,有一種強烈的空虛感而潛意識裡覺得瑩比學校的大米更能填補空虛。我每天等她只為和她說一句話。雖然我很嚮往那種在長長的小道上談心的意境,可是我們學校太小,從教學樓到寢室的距離基本等於大的學校男女廁所門的距離。三步一走,我就送佛到西了。
我只好把我要說的東西寫在信中。信紙一套要抵我一個月四十分之一的生活費,但為了精神上的快樂,我不得不放棄物質享受。在一個大晴天裡,我把這首情詩給了瑩
每當我再聽到雨聲
我就像聽到。心底的迷茫
我曾堅持我的夢想
然而那不是歲月裡一聲歎息
有了太多的歎息所以我想擁有一份回憶
別告訴我你早已離開
因為我還有三個字未曾說起
這三個字只為你留著
對於這首情詩,我非常滿意。通觀全篇,欲揚先抑,是一種高級的寫作手法。我信心十足地把詩交給瑩,心想惟一的遺憾就是天公不作美。戀愛裡的人就是這樣,沒事巴望著天天下雨,這雨不能太大,太大共傘時撐不住;又不能太小,太小就根本不打傘了。雨量要適中,淋一場也不會害肺病死掉。
我給瑩留的那三個字不用說也知道。我當時想瑩的反應會怎麼樣,不料瑩的反應巨大,我給她三個字,她加倍償還給我六個字「我們不可能的。」
於是我犯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錯誤,就是求教於猛男。猛男說小子你別愁,這事兒大哥幫你。幫助的結果,就是瑩做了猛男的女朋友。
瑩見到我時要我不用難過,她其實是個很平庸很虛榮報名利的女孩子。我說我不會看錯人。就算你是那樣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改變。
瑩搖搖頭說,我有理想,我想出國。
就這麼簡單?我問。出國?哪裡?美國?加拿大?英國?
竟說能出國就行,隨便哪個國家,實在不行,尼泊爾、印度、蘇丹、埃塞俄比亞都行。
我當即甩了她一個耳光,這個耳光甩得很輕,旁人看了以為我在愛撫人家。我嚷道你這個俗不可耐的人,中國有什麼不好,你出去能幹什麼。瑩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然而,眾所周知的是猛男的父親十分有錢。
對於往事的回憶至此為止。雖然瑩和猛男被全校公認為是財貌雙全的一對兒,但是我還是不肯相信瑩是這樣的一種女孩。我相信瑩是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的。
日子就是這樣子。我就是想不通世人這麼為名為利幹什麼,像我無名無利不是照樣很快樂。這是無奈之想。如果從天而降一塊上噸重的金塊,只要不是掉在我頭上,我還是會感謝上帝的恩惠的。
照理說我會和猛男兩個人經常互相練習抗擊打能力,但是事實上,我和他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我不清楚我為什麼和他相處得這麼好。
今天坐在圖書館看一本少年雜誌。這本雜誌的作者寫文章的口氣都十分古老。口氣到這份上,歲數大概要兩個巴金都不止了。我不喜歡看這東西,因為我一直以為這些沒有受過挫折的人是在故作滄桑。相比我比較喜歡文章下面的交友小啟。儘管像徵婚啟事似的,但我還是以為他們是真誠的。於是,我忍不住寫下我的名字,然後寫道我有才無財,願結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在寫學校地址的時候,我十分猶豫,但最終還是誠實地寫了。
這個徵友啟事在三個月後刊發了。在我可憐的啟事上面有個欄目叫「星星點燈」,那期「星星點燈」裡介紹的星星叫小曼。小曼是女詩人的筆名。介紹裡說小文今年7歲,但已經在一些什麼《校園文化研究人《中國校園》、《少年歲月》等等我聽都沒聽說過的刊物上發表了詩歌散文五十幾首(篇),名揚海內外,並獲一些聽起來嚇得死人的獎項的一二等獎。這還是簡介,簡介邊上附星星的詩一首
青春在我的指尖滑去
在我觸摸年少的傷痕時
風正吹過
吹落我的白衣
落花和流水
在我的白衣間島繞出一圈無名的年輪
年輪無名
而我有名在名利的背後悄然收藏我的白衣
是我在飄雪季節裡無盡的憂傷
卻早已離開這輕狂的率真
早已離開
在我的眼中早已離開的
白衣年代
這首詩,我讀了五遍,竟然讀明白了,所以說這不是一首現代詩。我的一個疑點是倒數第二行的那個「的」,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的肯定有重點強調的意思,但又看不出一個「的」有什麼可強調的,小曼可謂深不可測。然後,我就有點心理失衡,想這種詩我也寫得出來,小曼把這麼多的榮譽掛在外邊,就說明她虛榮。
兩個禮拜之後,發現門衛室裡有我一封信。這是我在這裡收到的**信。我很欣慰這世上還有人記得我。打開信,更是令我大吃一驚。信是小曼寫來的,就是那個被風吹掉衣服的少女詩人。我馬上向猛男炫耀起來,因為我有了一個詩人朋友,然後我把對小曼的偏見全部推翻,認為她是很平易近人、關心勞苦人民生活的。我還把小曼的信給了至少20個人看,還連同那期雜誌裡的「星星點燈」。
信是這樣的
我是小曼,就是那期雜誌裡的「星星點燈」裡介紹的那個人。我想你一定看過,因為我的名字就在你的名字上面。我看了你的留言後十分感動。這個世界裡偽飾的人太多,而像你一樣坦率的已經不多。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期待回信。第一次寫信給你,不知道寫些什麼好,等以後有了深刻接觸後我們再聊。
我花了好幾個小時給她回信,信裡盡可能展露我的文學才華,並硬塞了許多西方文人的名字,以期心理上的平等。我深信我的信寫得才華橫溢、靈氣豎飛。
我看了信的地址,是北京。首都不愧是聚集眾多藝術家的地方。寄出信後,我日夜期待回信。
同時,瑩與猛男的關係也飛速發展。我心裡第一次真正覺得竟這女孩子俗,俗到小骨頭裡。我更加夜以繼日期待著小曼的回信。小曼現在給我的感覺是雅,大雅。我開始嘲笑瑩的淺薄,淺薄得我一腳踩下去還淹不了我的腳踝。而小曼則是足以淹死人的深。
去首都的信是慢。我琢磨著我親自跑過去也比郵寄的快。收到小曼的第二封信是在一個月後。這封信是一封純粹的信,因為裡面只有一包空氣。我信封裡外都找不到小曼的信在哪裡,甚至郵票的背面都看過了。我收到這包空氣時,又失望又興奮。我猜想這就是少女詩人與眾不同之處,寄一包首都的空氣過來讓我的鼻子長點見識。當然,我是要還禮的。於是,我回寄了一包上海的空氣過去。
兩天以後又收到小曼的信,裡面抱歉個不停,說上次她忘了把信放進去了。我大吃一驚,想收回那包上海空氣顯然已經不可能了。小曼的信裡詳細追憶了她的童年生活,說她父母如何對她不好。真是逆境出人才,我感歎道。小曼的生活經歷,使我忘了寄包空氣去的誤會所帶來的尷尬。
在信裡,小曼跟我說她所去過的城市。我心想不太可能,一個7歲的小姑娘,平時又沒有經濟來源,哪來的錢去遊歷這麼多地方。之後我很快恍然大悟,少女作家可以靠稿酬嘛,詩歌都是以行計算的,像她那樣一個「的」字可以自成一家獨佔一行,稿酬自然取得多。
在信裡,小曼跟我介紹了哈爾濱、呼和浩特、大連、青島、西安、海口的自然景色和人文魅力。我只能羨慕但不會過她一樣的生活,我買不起火車票。憑我的經濟實力,我只能買一塊錢的月台票,然後在月台上目送南來北往駛向中國各地的火車呼嘯而過。小曼的陳述,使我覺得自己的渺小,我什麼地方都沒去過,只會閉門造車,而且是假的閉門造車。如果我真能造出一輛車來,我立即會去北京。
我決定換一種生活方式,離開這個地方。我骨子裡不是好飄泊的人,但我要發洩。當我收拾好了行李,我發現自己只有28塊錢,不能問我年邁的父母去要,因為他們無法理解。我瞻前顧後,認定我出去只能客死他鄉。
於是我只好又安頓下來。我強烈企盼著小曼的遠方來信。十一月份時我收到一封快件,小曼說她要來上海。我嚇得魂不附體,想她見到我應該是何等的失望,便去信告訴她上海這地方非常複雜。
十二月份我收到小曼的信,說她不來上海了。我舒了一口氣。不來上海的原因並非是我嚇的,而是她要去瀋陽的一家出版社簽她詩集的合同。一個禮拜後,又讀到小曼在一個純文學刊物上的組詩,裡面有一首《寫給遠方男孩》,好像就是寫給我的。
遠方男孩在很遠的地方
帶著都市裡壓抑著的迷茫
輕聲耳語
我要逃開這個地方
懂嗎
不是安靜的離開
是在最後一剎那
跨上北上的列車一路
不回頭望故鄉
因為一望
就要回鄉
回鄉便是對自己背叛的背叛
沒有行李只有
一支斷了的煙
被西風叼著煙
飄在北國天空
我已經喪失了對小曼的詩好壞評價的能力,只是拍案叫絕。如果在平日,她這首詩上來的第一句「遠方男孩在很遠的地方』償被我評為廢話,然而現在我認為這裡面有深刻的含義,可謂玄機無窮,令人回味。
在我看來小曼的詩是極優秀的,沒有一點世俗名利。至少不會像瑩一樣,整天為出國而活著。我立即給小曼寫了一封熱情的信盛讚她的詩。寫信時,猛男在我的耳邊數落瑩的種種不是。數落到江郎才盡的地步,從床底下摸出一瓶50度以上的白酒要喝。他一擰開蓋,就滿屋子的酒味。猛男要我陪他一起喝,我說不了,我寫信時要保證絕對的清醒。我寫了一半,猛男已經在角落裡開吐了。我忙過去扶他。他說你小於知不知道瑩要出國了。我故作鎮靜哼了一聲,問猛男瑩這是去哪個非洲國家。猛男說是去愛爾蘭,那裡相對比較便宜一些。瑩的家裡已經為她籌了十幾萬。為什麼要出去?猛男說,你小子覺得你呆在這裡前途無量啊,誰不想出去?你別在這裡給我假清高。我如果給你50萬出不出去,你老實說!我本想堅決說不去,可我竟點了點頭。我覺得自己委瑣,便要把問題推給猛男。我說,你家這麼有錢你怎麼不出去?
猛男失聲痛哭起來,說瑩今天約我就是問我借錢。借5萬,說等她回來後會還。然後大罵我們愚昧相處了這麼久,竟然看不出其實老子家比你家好不了多少。什麼體驗艱苦,真有錢還去體驗個屁。
我愣著沒動。他醉了,我就無須掩飾自己的吃驚。同時,我確定他身上的名牌衣服真是地攤上買來的。窮死還要面子。
下半封信我的語氣開始悲憤起來,把我這個虛榮的室友全面剖析給小曼看,以增加小曼的寫作素材。
沒有想到的事情是,瑩竟然約我見面。她說她的簽證已經批下來了,下個月就走。還說對不起我。
我本該盡量高尚地說「你在外邊小心一點」諸如此類的話。而我竟然脫口而出,借給我一千塊錢。
瑩第二天就給了我錢。我說對不住,讓你在愛爾蘭少呆一個禮拜。我生平第一次拿到這麼多錢,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花。然而有一個信念日益加固,便是離開這裡。我選擇去北京找小曼,或許她能指導我步入文壇。第二天我收到小曼的信,說她剛從瀋陽回來。
我沒有回信,開始收拾東西。猛男一時變得有點寡言癡呆。此時離瑩要飛走的時間還差0天。瑩這幾天在校園裡十分快樂,因為她就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而且又用一千塊錢了斷了她的愧疚。
幾天後,我準備完畢。校方沒有一點察覺。我給父母寄了兩百塊錢,以了斷我對他們的愧疚。
我又花了兩百元給自己買了一套體面的衣服。我偷偷跑出校園時,竟油然而生一絲留戀。瑩和我都將離開這裡。
在火車上,我當初的豪氣已經消退,開始為各種現實問題困惑,比如錢用光了怎麼辦。但我相信,小曼這個7歲已經在外面租房子獨居的女孩會有辦法。但對我的父母如何交待,這還是個問題。等我安穩下來再說。
火車已經過了江南,窗外已經有了黃土地的味道。南北方的交接原來不過是幾百米裡的事情。
北京的街道對我而言,完全陌生。我在火車站裡過了一夜。這一夜使我覺得自己的前途更加渺茫。我開始想自己為什麼要出來,可能是被小曼的遊歷所吸引,或者是給瑩刺激的。我甚至懷念在校園裡還可以踢踢球。我和瑩的區別在於,瑩堅定自己的夢想,所以她實現時會有一種真正的快樂,而我並不堅定,很大程度上我只是想離開一會兒,給平淡的日子加點味道,再回來過平淡的日子。
我醒來時天已濛濛亮。我的第一反應是怎麼會在北京。
然後,我翻個身,腰酸背痛,太陽穴那裡脹得厲害。地上有一張報紙,面對我的那一版正好是介紹天才女詩人小曼的。我想我就要見到這個大詩人了,不由激動。拾起報紙,我有一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少年詩人小曼,初中畢業後就讀於南寧市第三中學……小曼的詩因為常有一種少年的反叛而擁有了廣大的少年讀者,詩集的熱銷…··小曼會在今年八月份飛往美國繼續學業……
看來我已經沒有必要見北京的小曼了。當務之急是怎麼回去。我在火車站買了一本北京旅遊的冊子,突然看到了裡面幾個旅行社對呼和浩特、哈爾濱、西寧、海口的介紹,和小曼——不,我的筆友第二封信裡寫的一模一樣。回到上海時,身心像經歷了一場大浩劫。瑩是執著的,雖然她在我看來俗不可耐要出國。我卻將繼續庸碌無為混日子。回到寢室,猛男在床上不起身問我去哪裡玩了,而我要考慮的卻是如何向校方解釋我這三天的去向,以免受處分。同時,瑩應該在兩萬英尺的高空俯視我們,兩門衛室裡正躺著我給北京小曼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