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還是好好呆在家裡。」藉著明亮的燈光,司徒月波仔細端詳著鍾旭的臉,「我可能要到凌晨才回來。午餐晚餐我會差人送來,你安心休息,知道嗎?」
「送飯?」鍾旭眉頭一皺,「不用了,還沒慘到生活不能自理呢,我自己能搞定。而且,明天我想出去一趟。」
「哦?」他好奇地問:「去哪裡?」
鍾旭歎了口氣,遲疑了一下,道:「我想去……去……到處隨便看看。」
「剛剛才好一點,還是不要亂跑吧。」司徒月波不太樂意。
「整天留在家裡很憋悶的,我要去醫院看奶奶他們,奶奶一定還在擔心我,還有鍾晴那個傻小子,不知道又闖禍沒有。啊,對了,你上次讓我買的洗面奶,被扔大街上了,我得再去買啊,還有……」鍾旭轉著眼珠,掰著手指頭一樣一樣地陳述自己的理由。
「好好好。」司徒月波掩住了她的嘴,「我投降。你明天愛上哪裡就上哪裡,不過唯一的要求就是記得帶上手機,不准關機,不准不接電話,嗯?」
「收到!」鍾旭拍手,呵呵一笑。
「那睡吧。」司徒月波把被子拉高,把她露在外頭的手拉進去放好,又用自己的額頭「吻」住她的額頭,囈語般低喃:「不要想太多,一覺醒來,什麼都會好的,什麼都會不一樣的。」
「嗯……什麼都會好的。」鍾旭閉上眼,整個人都窩進他的懷裡,呢喃著回應。
燈滅了,房間裡又是一片黑暗。
然,沒有半分讓人心悸的恐怖匿藏其中。
有的,只是柔軟的暖意,纏纏綿綿,縈繞一室……
翌日清晨,當鍾旭睜開眼睛時,第一眼便看到擺在床頭的早餐,熱氣騰騰。一張小紙片被壓在牛奶杯的下頭。
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她把紙片抽出來,細看著上頭的內容——「如果食物涼了,一定要放到微波爐裡熱過了才能吃!」結尾處還畫著一個立著眉毛作警告狀的娃娃。
鍾旭噗嗤一笑,把紙片放到一旁,打著呵欠下了床。
衛生間裡,故意捧起一潑涼水澆在自己臉上,她被冰涼感刺激得精神一振,睡意全無。
抽過毛巾,鍾旭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擦著臉上的水漬。
她今天要去的地方,不光是醫院和商場,還有他們鍾家那四座祖宅。準確地說,那四座宅子才是她今天的目的地。
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只是想在十年之期到來之前去查看一下作戰環境,另外也希望能在北邊那座宅子裡提前發現一點蛛絲馬跡,為確保萬無一失做些必要的熱身準備。至於昨夜對司徒月波有所隱瞞,主要是不想他再平白為自己擔心而已。既然他在這件事上不能對自己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那麼就對他保持緘默吧。
十年之期,只能由她獨自面對,獨自解決。
匆匆吃完餘溫尚在的早餐,鍾旭換上衣裳便出了門。
今天的天氣比不了昨天,雲層很厚,見不到半點陽光,幹幹的北風呼呼直吹。而大街上的行人不僅沒有見少,反而比平時多出了一倍,大街小巷裡頭外頭都熱鬧得很。
坐在計程車裡,鍾旭納悶兒地盯著窗外的景象,半晌才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而且再過幾天就是新春佳節,難怪外面如此熱火朝天。
計程車在寬敞的大路上飛馳,載著鍾旭朝城北方向而去。
不錯,她現在要去的,就是鎮天印北方部所在的祖宅。鍾老太說過,問題就出在那裡。
鍾旭看了看表,算著時間與今天的行程,嘴裡嘀咕著:「早上去北邊,中午去醫院看奶奶,下午去東邊和西邊,晚上……如果有時間就去西邊……」
正盤算著,計程車的速度降了下來,最後穩穩地停在一個十字路口前。
「小姐,余坊路到了。」司機道。
「哦。到啦?!」鍾旭邊掏錢邊打量車外陌生的街景。
下了車,鍾旭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才發現立在樹下的寫著「余坊路」的路牌。
沿著路牌指出的方向,鍾旭朝前走去。
余坊路只是一條小街,比一般的小巷子寬那麼一點點,街兩旁整齊地種著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幾片苟延殘喘地枯葉。街旁開著一些小食店和賣五金雜貨的鋪子,比不得市中心的繁華,但是仍有不少顧客穿梭其中,到也不顯冷清。
「一號……二號……十九號……」
鍾旭默念著沿途看到的門牌號,挨個挨個數過去,他們家的宅子是一百號。
她對城北這帶不太熟悉,雖然這條街的街容是雜亂了些,但是不轉彎不帶拐,找起來還是比較容易。
「六十二號……」
鍾旭抬頭辨認著一旁小店上已經髒得看不出原色的門牌。
一陣孩童的嬉笑聲從前頭傳來,夾雜著一個成年男子的驚呼。
她趕忙回頭一看,原來是一群調皮的小孩子,打鬧著從身邊瘋跑過去,他們後頭,是一地到處亂滾的蘋果和桔子。一個跛著左腳,體態瘦削的中年男人正忙著把這些水果一個一個揀回塑料口袋裡,很是吃力的樣子。
「這些皮猴子。」鍾旭對著已經遠去的頑皮孩子搖搖頭,然後快步走到中年男人那邊,幫他把地上的東西挨個挨個揀起來。
「謝謝啊,太謝謝了。」中年男人忙不迭地向她道謝,邊說邊把塑料口袋牢牢繫上,然後又抬頭對她感激地笑了笑。
「沒關係……咦?!你是……」鍾旭話沒說完,卻先吃了一驚。
這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好面熟。
看她一驚一咋的表情,中年男人愣了愣,盯著她的臉半晌,也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你是……」
「啊!!」鍾旭一跺腳,大聲喊道:「你不是蔣叔叔嗎?」
中年男人又朝前湊了湊,把鼻樑上的眼鏡撫了撫,仔細一瞧鍾旭的臉,恍然大悟:「啊呀,你是……是旭旭吧?小然的中學同學?!」
「是啊是啊,就是我啊。」鍾旭高興得不得了,眼前這男人正是蔣安然的父親,當年她常常跑到蔣家去玩耍,她的父母總是特別熱情,每次都要拿出一大堆好吃好玩的東西來招待她,兩位長輩的和善與親切令她記憶深刻。
「呵呵,旭旭你還是沒怎麼變啊,跟小時候一個模樣。」蔣父也很高興。
「蔣叔叔才是沒怎麼變呢,還是那麼年青精神。」鍾旭吐了吐舌頭,有點違心地稱讚眼前華發已生一臉憔悴的蔣叔叔。
「還不老啊?!呵呵,旭旭的嘴還是那麼討人喜歡。」蔣父苦笑。
鍾旭撓了撓頭,然後正色問了一串問題:「對了,你們不是一直在加拿大嗎?什麼時候回來的?安然呢?怎麼回來了都不聯繫我的?」
「啊……我們……小然……」蔣父突然支吾起來,面露悲色。
「蔣叔叔……怎麼了……」鍾旭察覺他似有不妥。
「小然她……」蔣父放下提在手裡的水果,摘下自己的眼鏡,用衣角擦拭著鏡片,重重歎了口氣,「她已經離開我們三年了……」
「離開?」鍾旭一時不能明白他的意思,「離開是什麼意思?」
「三年前,我們一家人在渥太華遇到了車禍……我跟你蔣阿姨受了重傷,小然她……沒能救回來……兩年前我結束了在加拿大的生意,回來了……」蔣父的聲音開始哽咽。
蔣安然已經死了?!
三年前就死了?!
「不可能!!!」鍾旭倒退了兩步,臉上帶著又僵硬又傻氣的笑容,否定了蔣父話中的所有可信度,「我老公的弟弟跟她在一個學校唸書,她今年還回來過,雖然我沒見到她,可是我知道是她介紹我老公來找我的。她怎麼可能三年前就死了呢?!不會的,蔣叔叔你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我會拿女兒的性命來開玩笑?」蔣父停止了擦拭鏡片的動作,語氣有些激動,「旭旭,我知道你難過,一時接受不了,可是,這的確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蔣父的話讓鍾旭的背脊陣陣發寒,她抓住蔣父的手臂追問:「蔣叔叔,你們家是不是跟盛唐集團的司徒家素有生意上的往來?!」
「盛唐集團?」蔣父搖搖頭,「我知道他們,他們在加拿大的生意做得很大。但是我們蔣家做的只是些薄利的小生意而已,怎會與他們這樣的巨頭扯上關係。旭旭,你……沒什麼事吧?」
「你的意思是,你們蔣家跟司徒家根本就是素不相識?」鍾旭沒有鬆手,反而越抓越緊。
她多希望蔣父能否認,但是——
「是的,素不相識,毫無瓜葛。」蔣父點點頭,眼神裡有點畏懼,「旭旭,你阿姨還在家等我,叔叔就先走了。」
他承認了,他沒有否認,想來安然的父親是不可能說這樣的謊話來騙自己。
鍾旭無力地鬆開了手。
「旭旭,我家就住前面208號,有空來玩啊。」
拋下這句話後,蔣父手忙腳亂地戴上眼鏡,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鍾旭一動不動地呆站在原地,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不能說,不能聽,不能看,唯一迴盪在腦子裡的,是她與司徒月波初見時的情景——
「不過,我到是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來找我們的?別告訴我你是查黃頁找到這裡的。」
「黃頁?………鍾小姐說笑了,其實,這只能說是我們司徒家的造化和你我間的緣分了。鍾小姐是不是有一位中學同學名叫蔣安然的?」
……
「事情就是這麼湊巧,我弟弟剛好與她是大學同學,她父親與我們盛唐有生意上的往來,偶爾會相互拜訪,前幾天她剛巧從國外回來,得知我父親的近況後,就囑咐我們來找你,說你一定可以幫我們,本來她今天要與我一同前來的,可是她臨時被父母叫回渥太華處理一些急事,不然你們老同學還能得以一聚呢。」
……
鍾旭一字不漏地回想起當初司徒月波說的每一個字。
可是,那個時候,蔣安然已經死去近三年,試問又如何跟他弟弟做同學,如何教他回來找自己救他父親?!
是誰對自己說了謊?
司徒月波還是蔣安然的父親?
可是,為什麼要說謊,動機是什麼?
在他們兩人身上,根本就找不欺騙自己的理由啊!
一個是如此疼惜自己的老公,一個是值得尊敬的故人之父……不可能,他們怎麼會與「欺騙」二字扯上關係?!
鍾旭不敢往下想。
北風呼嘯而過,吹得耳朵嗡嗡作響,頭漲欲裂。
鍾旭不敢往下想。
北風呼嘯而過,吹得耳朵嗡嗡作響,頭漲欲裂。
客觀地說,蔣安然的死訊,只會讓她帶著同情的心思難過一陣,絕對不會令她有如此失常的反應,畢竟兩人已是多年不曾謀面,年少時的同窗之誼已經在毫無聯繫的漫長歲月裡褪去了顏色,淡之又淡。
經由她的死亡所牽帶而出的某些未知之事,才是將鍾旭震撼到「呆若木雞」的唯一原因。
勿庸置疑,甲乙兩方,必有一人口吐不實。
而直覺在說,蔣父對她說謊的幾率幾乎是零……
那麼……
臨近節日的早晨,普通熱鬧的小街,故人的偶然重逢,本該是讓人高興的一切,沒想到竟收穫了如此「意外消息」。
鍾旭步履僵硬地行走在鋪著歪斜方磚的地面上,有幾次都被翹起的磚角絆了個趔趄。她沒有繼續朝老宅的方向前行,沒有任何猶豫地選擇朝來時路走去,來到這裡的最初目的,一下子變得不值一提,她只想回去。
回去找他。
路過的人,紛紛以奇怪的目光打量著這個面無表情的女子,看上去就像具沒有生命的石像,被人用看不見的繩子牽扯著,做著笨拙而急促的移動。
謊言……他們之間,怎會有謊言?!
比刀鋒還銳利的冷風幾乎穿過了她的身體,刺進了柔軟到沒有半點防備的心坎。
此生,從未如此害怕過。
她用了整整三個半鐘頭,從城北走到了長瑞大廈。
是的,頂著寒風,一步一步走到這裡。
本是想利用這段時間來思考一些問題,理出一點頭緒。
可惜,沒用。
她什麼也想不出,或者說,她什麼也不願意去想。
一路上,來回於眼前的,只有他與她從陌路到伉儷的點點滴滴。
那麼溫暖,那麼迷人,幸福到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面前的長瑞大廈,依然不減半點風采,高高在上,鶴立雞群。
鍾旭仰著頭看了這座建築物很久,直看到脖子酸痛才罷了休。她想起第一次來這裡的那天,與今天一模一樣,也是沒有陽光的陰天,又乾又冷的北風。唯一的不同,只是今天的風似乎更強壯了些,幾乎要把自己吹到倒地不起的窘境。
是風變強了,還是人變弱了?!
鍾旭做了個深呼吸,卻沒料到被大量湧入的冷空氣刺激得咳嗽連連。
這惡劣的鬼天氣。
她並不怕冷,喜歡冬天勝過其他任何季節。
但是,今天的天氣,她從心裡厭惡。
擦了擦眼角,抹掉咳出來的眼淚,鍾旭輕拍著胸口,邁步走進了大廈。
自打那次人鬼大戰之後,她再未踏足此處半步。現在看來,這裡有了不小的變化,好像又裝修過,整個大廳看上去比以前更加豪華炫目光彩照人。
很漂亮,不愧是本城最頂級的商用建築。
可是,在鍾旭的眼裡,這些曾經能讓她感慨一番的「光彩」在此刻已經失去了所有值得她注意的魅力。
鍾旭減緩了步伐,朝電梯方向走去。
經過大廳中央時,她突然停住了。
又是那種的感覺。那種初來此地時就曾感受過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鍾旭記得當時跟來的鍾晴曾一語道破此地「不一般」,姑且不論他是不是信口胡騶,這個「不一般」是她也清清楚楚感受到的,不是鬼氣,也不是煞氣,好像是一種無處不在的壓迫感,壓得人喘不過氣,如同……離開了水的魚一樣。
叮∼∼電梯的鈴聲沒有變,依然無比清脆,驚醒了恍惚中的鍾旭。
抬眼一看,一大撥穿著體面的男男女女從電梯裡湧出,行色匆匆地朝外趕。
鍾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大鐘,此時已到午餐時間,難怪大廈內進進出出的人越來越多。
進了最右邊的那架電梯,鍾旭的手指卻在22F的按鈕前遲疑了。
上去了,還會有退路嗎?
退路?!
鍾旭眉頭一皺,為什麼要用到這兩個嚴重的字眼?!
神經病!
她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也許……事情並不如自己想像得那麼糟糕呢?!
她咬了咬嘴唇,摁下了按鈕。
電梯穩穩上行,鍾旭靠在一側,愣愣地盯著那排不停閃爍的數字。
身旁,幾個年輕女子交頭接耳,議論著某某人今天又穿了什麼,某某昨天又被誰發現跟某某一起牽手逛街之類的內容。
鍾旭突然覺得有點羨慕她們,羨慕她們普通人的身份,羨慕她們可以活得如此輕鬆愜意。
「我們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自然也要面對常人不能面對的犧牲。」
鍾老太說的話,每一個字她都記得。
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不是一天兩天,為什麼以前的生活從來沒有跟「犧牲」這兩個字沾上一點邊兒呢?以前也抓鬼,也會遇到危險,但是日子卻是快樂的,天不怕地不怕,沒有任何負擔……
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淪落到如此深沉悲涼的境地?!莫名其妙的打擊一個接著一個,大有不擊垮她不罷手的勢頭。
為什麼要這樣?
難道是上天見不得她幸福?!
鍾旭忍不住歎氣,自嘲般地笑了笑。
清脆的鈴聲再次響起,22樓就在門外。
電梯門緩緩滑開,鍾旭卻遲遲挪不動步子。一瞬間,她突然有了想逃走的衝動,不去找他證實什麼,就當今天沒有遇到蔣安然的父親,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但是,在電梯門就快合上的剎那,她還是閃身而出。
事實就是事實,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教她如何「噹」它沒有發生過?!
只求上天垂憐,得來的答案不是另一重打擊罷。
鍾旭穩了穩自己的情緒,理理衣衫和頭髮,又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照了照,確認自己已經裝得很「正常」之後,她舉步走進了盛唐燈火輝煌的辦公區。
跟司徒月波結婚後,這是鍾旭頭一次以司徒太太的身份進來公司。
這裡的佈置跟以前一樣華麗奢侈,被她跟鍾晴毀得一塌糊塗的的地方早已經完好如初,沒有留下任何瑕疵。有誰能想到,在這樣一個現代又現實的地方,曾爆發過那麼激烈的人鬼之戰。
直到這時,辦公區裡的人仍然很多,個個都一如既往地忙碌,連午餐都無暇顧及。沒有誰注意到鍾旭的到來,事實上即便看到了她,也沒有幾個知道這個貌似平凡的年輕女子是盛唐集團的總裁夫人。
司徒月波對於私生活一貫低調,沒有任何一家媒體有機會讓他們夫婦的真容大白天下,對於此地的盛唐員工來說,不認識她也並不奇怪。到目前為止,她的「曝光率」實在是極低。
憑著上次來時的印象,走錯了三個地方後,鍾旭總算是找到了總裁辦公室,也就是當時司徒月波他父親所用的辦公室。
黑色的房門緊閉,不知道他人在不在裡頭。
正要上前,鍾旭卻被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叫住了。
「對不起,請問你找哪位?」
她循聲看去,這才注意到有一位陌生女子坐在門口的秘書檯後頭,染成暗紅的頭髮規矩地綰在腦後,標準的秘書打扮。
他的秘書不是上次看到的那個被鍾晴逗得哈哈大笑的美女麼?!
換人了?
鍾旭不得而知,不過,她很不欣賞這位新秘書的態度,跟之前像派去她們公司管事的那個叫瑪麗還是芬妮的女人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樣,傲氣得很。
「我找司徒月波。」鍾旭壓下不滿,裝做很有修養地笑了笑。
秘書大概對於她直呼他的大名很是介意,眉毛一挑,用審犯人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語調裡的溫度又降了幾度:「小姐貴姓?有預約嗎?」
「免貴姓鍾。沒有預約,我有急事找他。」鍾旭收起笑容。
「那不好意思。總裁現正在開會,恐怕今天沒有時間見鍾小姐。或者你可以做個預約,我會為你安排。」說完,秘書埋下頭去,辟里啪啦地敲她的鍵盤,不再理會鍾旭。
鍾旭搖搖頭,繞過秘書檯,逕直朝他的房門走去。
「喂,你幹什麼。怎麼亂闖呢?!」秘書見狀,立即站起身,從檯子後頭跑出來拽住了她。
「放手。」鍾旭不想再跟她廢話,從這女人身上飄過來的濃濃香水味讓她的心情更加不好。
「鍾小姐你最好馬上離開,你這樣亂闖我會叫保安的!」秘書說什麼也不放手。
一股無名火不可抑止地竄上來,鍾旭猛地扣住秘書的手臂用力一擰,喝道:「我見我老公還要預約?!滾開!」
秘書痛得驚叫連連。
鍾旭還不解氣,說完又是一掌,將秘書推了一個趔趄,重重撞在了牆上。
也許這女人尖叫的分貝太高,驚動了房間內的人。卡噠一下,緊閉的房門被打開了,一個高挑的身影從裡頭走了出來。
「咦?」男人驚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鍾旭回過頭,迅即印入眼簾的,是燈光映照下的一頭惹眼金髮。
「嘖嘖……看來今天司徒太太的心情不太好啊。」E看了看一臉委屈歪靠在牆上的秘書小姐,撓了撓自己的鼻子,面帶笑容地看著鍾旭。
「嘖嘖……看來今天司徒太太的心情不太好啊。」E看了看一臉委屈歪靠在牆上的秘書小姐,撓了撓自己的鼻子,面帶笑容地看著鍾旭。
見來人是他,鍾旭也不多講客套,硬梆梆地問道:「我有急事,他在裡頭吧?」
「在在在在!」E忙不迭地吐出一串在字,生怕再度惹惱這位突然駕臨的老闆娘,恭敬地一揚手:「這邊請。」
鍾旭這才微微舒開眉頭,黑著臉走進了司徒月波的辦公室。
看著她怒氣沖沖的背影,E笑著聳聳肩,然後回轉頭對已經嚇懵了的秘書道:「這位總裁夫人不好惹,以後小心點。」
手足無措的秘書傻呼呼地猛點頭。
「唉,這女人……厲害角色……」E搖搖頭,斷斷續續地嘀咕了幾聲,跟了進去。
「外頭怎麼了,誰在那兒亂叫一通的?」
急促的腳步聲傳進耳裡,司徒月波頭也不抬地問。
只著一件襯衫的他端坐在辦公桌前,埋頭逐一翻看著摞在面前的幾堆厚厚文件,不時用筆做一些批注,神情專注,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來者是誰。
鍾旭走到他面前,停下步子,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怎麼不說話,外面到底……」覺察到有些異樣,司徒月波抬起頭,登時放下了手頭的工作,萬分吃驚地站了起來,「噯?!你怎麼來了?!我還當是E進來了呢。」
「我……我……」
一看到他的臉,之前充斥心間的種種疑問不知遭了什麼打擊,突然集體卡在了身體裡,怎麼也不肯出來。
鍾旭張著嘴,「我」了半天也沒道出下文。
這時,E也走了進來,微笑著對司徒月波道:「總裁,剛才只是莉莉跟尊夫人發生了一點小誤會而已,已經沒事了。嗯,如果沒其他吩咐的話,我就先出去了?」
司徒月波點點頭:「先出去吧,下午記得叫他們把那份報表送過來,我今天必須要把這些工作全部弄妥當。哦,這些我已經簽好了,拿去吧。」
「放心,我知道。」E接過他遞過來的文件,又禮貌性地對鍾旭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出門前,他別有深意地看了司徒夫婦一眼,輕輕歎了口氣,順手關上了房門。
「呵呵,臨近年底了,事情特別多。」司徒月波無奈地笑笑,繞過辦公桌,拉著她朝沙發那邊走去,「這邊來坐。」
鍾旭目不轉睛地盯著的他,表情依然自如,言語依然誠懇,連笑容都一如既往地溫柔,她的眼睛不停地告訴自己,面前的人,仍舊是她鍾旭最熟悉最信賴的那個男人,沒有任何破綻,沒有任何疑點。
可是,一想到今天早晨的事……天,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他跟「騙子」這個萬惡的詞彙聯繫在一起。
在沙發上坐定後,司徒月波握著她冰涼的手,道:「怎麼突然跑來了?有事?」
「啊?!沒事……沒事……」他手掌裡的溫度讓鍾旭心慌意亂,忙搖頭否認。
司徒月波眉頭一皺,大掌立即覆上了鍾旭的額頭,片刻,他收回手,帶著疑惑地口吻嗔怪道:「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麼差。我早叫你留在家裡休息,這大冷的天,惹上病實在是太容易了。你就是不肯聽……」
「我……我去買好了東西,看時間還早,就順道過來……嗯,找你一起吃午飯啊,難道不可以嗎?」鍾旭打斷他,努力讓自己的神情跟平時一樣自然,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編出了一個很不高明的謊話。
「買……東西?!」司徒月波盯著她空空如也的雙手,狐疑地重複著她的話。
「是啊,我去買了……呀……」鍾旭正要繼續編下去,卻猛然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兩手空空,莫說沒有半個購物袋,連手提包都不知道在何時跟自己分了家。
「嗯,這個,我……我只買了一個口香糖,吃掉了。」她尷尬不已地左顧右盼,絞盡腦汁找了一個牽強的理由為自己圓了謊。
徒月波點點頭,不再追問下去,抬手看看腕上的手錶,他話題一轉:「不早了,一起去吃午飯吧。」
「啊?!什麼?」還在為剛才幾乎穿幫的小謊話而分神的鍾旭心不在焉地問。
「不是你專門過來找我吃午飯的嗎?」司徒月波不無擔憂地看著她的眼睛,「你今天……怎麼又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
「我沒有啊!我只是……餓得頭昏眼花了。」她趕緊否認,然後立刻從沙發上彈起來,做出慣有的饞相,拉著司徒月波的手問:「走吧走吧,這裡有什麼好吃的?嗯?」
司徒月波站起身,帶著抱歉的笑容道:「二樓有個餐廳,去那兒吧。不過我今天實在有太多工作要處理,只能陪你兩個鐘頭哦!」
「嗯嗯,我知道你忙。」鍾旭邊說邊拿過他扔在沙發扶手上的外衣,披到他身上,「走吧,我快餓癟了。」
司徒月波一面往外走一面穿外衣,笑道:「你這個人哪,總是出乎我的意料。」
「什麼意思?」她對他說的每個字都無比敏感。
「呵呵,你這樣神叨叨地突然出現在我辦公室,還不算意料之外嗎?」司徒月波憐愛地戳了戳她的額頭,「吃過午飯我叫E送你回去,好好在家修養,不准亂跑,否則定不饒你!」
「不要,我不回去!」鍾旭馬上反對,倔強地說:「我……我要留下來,等你下班,我們一起回家。」
他一愣,放慢步子道:「可是……我今天會忙到很晚,也許要到凌晨,你還是……」
「不!」她乾脆停下來不走了,跺著腳喊:「多晚我都等!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外面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她的出格表現吸引到了他們夫妻這邊來,幾個從他們身邊經過的男女職員畢恭畢敬地沖司徒月波打了個招呼,然後紛紛忍住笑走開了去。
「好好,你想怎樣都沒問題。先去吃飯好吧?!」司徒月波趕緊投降,拉著她就朝電梯那邊走,邊走邊壓低聲音勸道:「這兒人多,別耍小孩脾氣,會被人笑話的。」
「愛笑就笑,我才不怕呢。」鍾旭一臉不在乎。
「唉……老婆,我大小也是這裡的一把手,被下屬看到總歸是不合適啊。」司徒月波撓著頭作痛苦狀,「聽說人在飢餓中,情緒會特別不好,果然有道理。」
鍾旭瞪了他一眼,不再與他辯駁。她心裡很清楚,那麼執意留下來,只是在給自己找機會罷了。
別誤會,此刻她並非是想找機會挖掘出司徒月波說謊與否的證據,而是想找機會讓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去做一個決定——究竟有沒有追究這個疑問的必要?!
看到他的時間越長,之前種種渴望探究事實真相的慾望就越弱。
所謂「真相」,十之八九不盡人意。
如果那樣的話,還要繼續嗎?
將一切維持原狀,好嗎?
就當今天早上的偶遇是場噩夢,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嗎?
只要他對自己一如既往,就不要再追尋什麼事實什麼真相,好嗎?
不要想了,不要問了,不要懷疑了,哪怕是自欺欺人,好嗎?
垂著頭倚在司徒月波身旁,鍾旭不停地在心裡跟自己「商量」著,連電梯到了都沒有發覺。
「喂!到了。」司徒月波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她拽進了電梯,然後嘀咕道:「真餓昏了不成?」
這架電梯裡只有他們二人,鍾旭揉揉自己的臉,總算從冥想狀態恢復了過來。
「餐廳的牛排不錯,一定合你口味。」司徒月波把她的頭髮撩到耳後,找了一個輕鬆的話題。
「嗯……」她草草應了一聲,顯然對這個話題沒有半點興趣,到是突然開口問了個與吃完全無關的問題:「從……那件事之後,這座大廈太平多了吧?」
「呵呵,真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司徒月波一笑,「是啊,反正我是沒有遇到任何異常的狀況,一切都很正常。」
「看到這架電梯我就忍不住回想到那個驚心動魄的晚上。」鍾旭拍拍光滑的電梯內壁,回頭看著司徒月波笑道:「算你們司徒家運氣好,找到了我們,否則這長瑞大廈不知道還會生出多少事端,枉死多少性命。」
「是啊,所以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是你我間的緣分呢。」司徒月波頗有些感慨。
「那真的是你我間的緣分嗎?」
這句話差點衝口而出。
鍾旭做了個深呼吸,把想問的問題生生壓了回去,換句話道:「人跟人之間講緣分,人跟物之前也講緣分。呵呵,這種捉不到看不透的東西真是很奇妙……」
「不錯,人跟人之前的緣分千絲萬縷,互相牽扯。就像我,如果不是認識蔣安然,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遇到你。」他握緊鍾旭的手,滿眼的幸福,隨後又遺憾無比地說:「想來真該好好感謝這個大媒人的,可惜回來這麼久了,都沒顧得上跟她聯繫聯繫。你們那麼多年沒見面,也該找機會見見的。」
他看似無心的話語,卻凍僵了鍾旭臉上所有的笑容。
蔣安然,蔣安然,這個幾乎從不被他們提起的名字如今不啻為天下第一奇毒。
這毒,只會毒死兩個人——
一個叫鍾旭的女人,一個叫司徒月波的男人。
她強忍住心內的種種不適,面不改色地說:「我老早就想見她了。沒有她,你我不會有任何交集。啊,也不知道她現在變什麼樣子了呢,我記得她以前老愛扎兩個小辮兒,留一排整齊的劉海,一笑起來就看不到眼睛,哈哈,傻傻的呢。」
「女大十八變,她現在可是當仁不讓的大美女呀。她上次回國的時候,是我親自去機場接的,你不知道,一路上多少男人對她流口水呢,還有幾個又追又攆地找她要電話呢,嘖嘖,她……」他正興致勃勃地說著,電梯鈴聲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他打住話頭,抬眼看了看指示燈,「啊,二樓。咱們走吧,被你一鬧我都餓了。呵呵。」
鍾旭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出了電梯。
其實她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但是又那麼怕他繼續說下去。看他的樣子,哪裡像是在撒謊?那樣自然又懷念的神色,千真萬確地就是在回憶一個久未聯絡的知交故人。
不對,不對,一切都不對。
蔣安然,蔣父,司徒月波……
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腦子裡如同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霧,什麼都無法看清,鍾旭徹底迷失了方向,只能按照自己的直覺,胡亂地尋找出路。
出了電梯轉左,就是餐廳所在。
混合著各種食物味道的空氣從餐廳大門裡飄蕩而出。
走到門口,餐廳內的一切盡入眼底,空蕩蕩冷清清的場面讓司徒月波停住了腳步。
「我還以為人很多呢。」他有一點訝異,然後馬上鬆了口氣,轉頭對鍾旭道:「還擔心沒有位置,看來我們運氣不錯。」
「不是午餐時間嗎,怎麼人這麼少。」
一個地處如此「繁榮」的高樓大廈之內,又逢正午用餐高峰時間的餐廳,卻人煙稀少至此,鍾旭也覺奇怪。
「不知道啊,可能我們來得太晚了,大家都吃過了吧。」司徒月波環顧四周,最後拉著她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
「你往常來的時候都很熱鬧嗎?」鍾旭隨口問道,目光隨著穿梭其中的幾個侍應生移動著,發現這裡上百張桌子大概只有三四張是坐了客人的。
司徒月波搖頭:「不清楚。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吃飯,以前都是由餐廳直接給我送上來的。在這裡工作的人大都非常節約時間,也許大家都叫了外賣吧。我今天也是破例呢!」
「哦,這樣啊……」鍾旭繼續四處張望,搓著冷如冰塊的雙手,「真是冷清啊……」
耳畔歡快的拉丁舞曲一直迴盪不停,可始終帶著點孤掌難鳴的意思,本該熱鬧無比的公眾場合,怎的那麼荒涼呢?
說話間,一個西裝筆挺繫著領結,看似領班模樣的年輕侍應走到他們面前,笑容滿面地把手中的菜單遞過來,道:「請問二位想吃點什麼。」
「兩份黑椒牛排,七分熟。一個蔬菜沙拉,嗯,再來兩杯鮮奶,熱的。」司徒月波根本看也不看菜單就把它遞還到來人手上。
「鮮奶?」侍應一愣,又重複問了一次。
「是的。」司徒月波抬頭一笑,「麻煩稍微快點。」
「好的,二位稍等。」侍應的臉上很快恢復了職業化的笑容,收好菜單退了下去。
「哈哈,你看他那個驚訝的樣子。」司徒月波看著侍應的背影偷笑,「看來他很少遇到拿鮮奶配牛排的顧客。」
「呵呵,為什麼不要紅酒。」鍾旭笑笑,不解地問。
他無奈地擺擺手,湊上前小聲說:「不飲已有三分醉,你喝了還了得?!還是牛奶比較保險。」
「你……」鍾旭一時語塞,頭一低,避開了他投過來的明亮目光。
以前她並不介意,甚至很是樂意被他洞穿心事,那時看來,叫做瞭解,叫作默契。但是今天,她懼怕這種「默契」的出現,因此盡了全力想裝作無事之態,卻始終火候不夠,自己實在是一個相當糟糕的演員。
「算了,我知道你沒有徹底復員,我說精神上。」他往後一仰,靠在柔軟的椅背上,手裡把玩著從花瓶裡抽出來的一枝紅色玫瑰,認真地說:「等我忙過了這最後一項工作,你,我,一切一切,都會恢復正常,都會好起來的。」
「去北歐休假?」她記得他的允諾。
他的目光從帶著水珠的花瓣上挪到了她的臉上,嘴角又揚起一道迷人的弧線:「是的,休假。呵呵,很久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說罷,他直起身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柔和的燈光灑在他笑瞇瞇的臉上,愜意無比。
可是,他的輕鬆與安詳並沒有感染到鍾旭,她亂紛紛的心由始至終都無法平靜下來。
這時,香氣四溢的午餐被另一個穿白色襯衫的侍應生送了上來。
「兩位請慢用。」手腳麻利地為他們擺好刀叉杯碟後,侍應生禮貌地退了下去。
「動作真快。」司徒月波舉起刀叉,對鍾旭擺出一個大開「吃」戒的誇張OSE,「趕緊開動吧!你不是餓癟了嗎?」
旭很勉強地拾起面前的刀叉,慢吞吞地伸向盤子裡的食物。
此刻就算擺在面前的是龍肉,恐怕也激不起她一點食慾。
叉子在牛排上戳來戳去,刀子在上頭左劃右劃,運動了好半天也沒能割下一塊。
「怎麼不吃呢?」他奇怪地看著她,送了一塊牛排進自己嘴裡,嚼得有滋有味。
「其實我……」她抬起頭,正想說她已經不餓了,卻又突然住了口,神色瞬間大變——
一陣她再熟悉不過的強大氣流從背後衝來,幾乎穿透了她的心臟。
鬼氣,好厲害的鬼氣。
似乎有很久都沒有感應到擁有如此能量的鬼物了,現在是白天,而且是一天中陽氣最鼎盛的正午,居然敢選在這時候露面?!
鍾旭握緊手中的餐具,慢慢回過了頭去。
身後的桌子,原本空無一人的桌子,多了一個女人。
一身暗紅色的衣衫,齊肩的短髮,低著頭,手裡也握了一副刀叉,一下一下地劃著面前的空盤子。
吱……唧……
尖銳到要刺破人耳膜的噪音蓋過了一切聲響,放肆地迴盪在餐廳的每一個角落。
吱……唧……
女人繼續製造著屬於她的「音樂」,除了雙手,身體其他部分紋絲不動。
鍾旭暫時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回過頭來,卻看到司徒月波正看著她,叉子上插了一塊牛排,樂呵呵地對她說著什麼。
可是,她現在什麼都聽不到,耳朵裡,全是那要人命的惡劣噪音。
「嘿嘿……蠢女人……」
女人清晰的嗓音從後面傳來,絲毫沒有被那噪音影響。
鍾旭一個激靈,再次回過頭去。
身後的女人,保持著跟剛才相同的姿勢,沒有任何改變。從鍾旭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女人挺翹的鼻子,豐潤的嘴唇。
「蠢女人……真是蠢女人……」
兩片艷紅得讓人炫目的嘴唇不停翕動著,微微上揚。
毫無疑問,她在笑。
「從一開始你就被騙了……嘿嘿……太蠢了……」
「哈哈,沒有比你更蠢的女人了……蠢啊……哈哈哈哈……」
她的肩膀開始抖動,越笑越厲害,越笑越猖狂,口裡的聲音跟手上的噪音混在一起,足以讓正常人崩潰。
鍾旭的雙手握得更緊了,手裡的刀柄幾乎要嵌進了肉裡。
這個女人,不,這只女鬼,她在說些什麼鬼話?!為何字字句句都讓她膽寒心驚?
回過頭,司徒月波又在跟她說話了,邊說還邊興高采烈地指著外面。
但是她還是只看到他張嘴,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這只惡鬼,果然有些本事,竟能亂了她的聽覺。
但是她還是只看到他張嘴,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這只惡鬼,果然有些本事,竟能亂了她的聽覺。
莫非連鬼物也覺察到自己狀態奇差,於是挑中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竄出來戲弄她?
真是可恨之極!
一口怒氣湧上,鍾旭正要發作,卻突然意識到現下正身處公共場所,即便四周人數不多,卻也萬萬不能當著他們的面收拾這些不知死活的異類。
且想個辦法,把那女鬼引到無人之處再做打算。
剛剛想到這裡,鍾旭就見剛才端菜上來的侍應托著兩杯咖啡走到他們身邊,掛著謙卑的笑臉,彎下腰,嘴裡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將咖啡分別擺到他們面前,濃郁的香味立時順著裊裊熱氣從咖啡杯裡爬了出來。
看著侍應麻利的動作,卻仍舊聽不見任何聲音,鍾旭心下火燒火燎,表面卻要裝作一派鎮靜,額頭上已經憋出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薄薄冷汗。
再看那侍應,正把另一杯咖啡端到司徒月波面前,不料,手上一滑,那一整杯黑色的液體被盡數傾在了他的身上,雪白的前襟頓時變得黑黃一片。
「唉呀!先生對不起,對不起,我,我……」
不知所措的慌忙聲音從大驚失色的侍應口中連連蹦出,瞎子也看得出被這杯咖啡餵飽的衣裳絕不是廉價的貨色。
「啊,沒事的。」司徒月波站起身,抽過餐巾簡單地擦拭著。
咦?!
能聽到了?!
鍾旭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確認自己的聽力確已恢復了正常。
「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您看這……」侍應哭喪著臉,顯然仍為自己的過失萬分擔憂。
司徒月波寬和地對侍應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話:「我說了沒關係的,誰都會有不小心的時候。你忙你的去吧。」
「謝謝謝謝!」侍應千恩萬謝感激涕零地退了下去。
「哈,難得遇到免費贈送的餐後咖啡,卻沒這個口福。」司徒月波自嘲般地撇撇嘴,轉而對鍾旭說:「我去衛生間清理一下,嘖嘖,粘噠噠的真不舒服。」
「哦旭點點頭,看著他一臉難受地扯著衣裳朝餐廳的另一頭走去。
奇怪,怎麼突然又能聽見了呢?!
難道是那只女鬼……
一想到女鬼,鍾旭心裡驟然一驚——
那股濃烈異常的鬼氣,好像……憑空消失了?
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就在剛剛,司徒月波離開的時候。
鍾旭唰一下轉過身去,發現一直在她背後作亂的女鬼已經蹤影全無。
鬼跑了,鬼氣自然也沒有了。
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鍾旭卻猛地站了起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離開了,那只女鬼也同時消失,這……
不好,難道那東西跟上了他,妄圖對他不利?
她百分之一千斷定那是一隻存心不良的厲鬼,若司徒月波被她纏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糟糕下文。
鍾旭把手上的刀叉一扔,扭頭便朝司徒月波的去處追去。
跑到男洗手間門口,她卻吃了個閉門羹,男女洗手間的大門上都掛著暫停使用的大牌子。
轉回頭問過餐廳裡的人,她才知道今天餐廳的洗手間因為水管出了問題暫不能使用,客人們只能從餐廳後門出去,到二樓的公用衛生間解決問題,剛才司徒月波也是朝那邊去了。
知道他的去向後,鍾旭心裡更是緊張,不祥的感覺直線上升。
不敢耽誤半秒種,她飛快地穿過後門跑出了餐廳。
到了外頭,鍾旭才發現外頭的通道呈倒T字型分佈開來,每條路都又寬又長,兩旁均勻地分佈著幾十個外表一模一樣房間,有的房門緊閉,有的全開或半掩。雖然沒有窗戶,光線卻是很足的,每個房間前都亮著一盞很大的圓形節能燈。放眼看去,沒有一個人在此間進出。比起其他樓層,這裡委實冷清了許多,連裝修都簡樸不少。
但是,憑它再簡單,再樸素,這一眼看去竟也像個望不到頭的迷宮一樣。充其量不過是一座鋼精水泥的大廈罷了,還真是沒想到這裡的構造如此龐大,當簡單的東西被無限誇大之後,簡單也變得不簡單了。
「衛生間,衛生間,媽的,衛生間在哪兒呢?」在四周轉了個圈也沒找到衛生間的鍾旭急得跳腳,這裡的每一處地方看來都長得差不多,也沒有特別的標識指明那個該死的衛生間在哪個方向。
不能慌,不能慌!
鍾旭在原地度著步子,強迫自己定下心來。
不行,沒時間瞎撞一氣了,還是回去問個路再說。
這麼一想,她立即調轉頭朝來路奔去,心裡怪罪著自己剛才怎麼不一併問清楚再出來。
然而,她跑了很久,也沒找到出來時的餐廳後門。
她記憶裡的退路,全變了樣。
在一堵雪白的牆壁前,鍾旭停下了腳步,愣住了,剛才這裡分明是一道大門的啊。
自己的方向感不差,剛剛走過的路怎麼可能那麼快就忘記?!
難道……又是幻覺……又有人對她用這招?!
鍾旭臉一沉,走上前,閉目蓄力,一面提升自己久未動用的靈力,一面用足了勁兒,大喝一聲,一掌劈在了牆上。
轟一聲巨響,只見堅固的牆壁霎時被擊凹了一大片,白色的石灰紛紛落下,紅色的磚塊露了出來,怕是再用力一點,這牆非被她擊穿了不可。
「是真牆啊……」揉著生疼發紅的手掌,鍾旭皺著眉頭自言道。
不是幻覺,已經提升到一定高度的靈力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那如何解釋遇到的情況?難道真是她自己記錯了來路?
不可能!
直覺說,此處定有古怪。
鍾旭放緩了腳步,沿著牆根向前走去,心裡祈禱著司徒月波千萬不能出事。
走了好一會兒,鍾旭突然停住腳步,再不肯朝前移動分毫——
牆上,一個被人擊出來的清晰凹洞提醒她,她又回到了原處。
果然有問題。
鍾旭疑心重重,警惕萬分地打量著四周。
這回打死她也不會記錯,一路走來,根本就沒有轉過彎,完全是沿著筆直的線路走了下來,試問這樣如何會轉回原地?就算地球是圓的,也不會這麼快就繞回來吧。
不是幻境,沒有鬼氣,怪異至此,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鍾旭不打算再轉下去,她清楚,再轉多久,結果都是一樣。
看來,有東西想借助「鬼打牆」之類的伎倆把她困在這裡,但必須要承認的是,這個牆打得夠水準,簡直滴水不漏,竟讓她一時想不出任何破解的方法。
不是幻境,沒有鬼氣,怪異至此,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鍾旭不打算再轉下去,她清楚,再轉多久,結果都是一樣。
看來,有東西想借助「鬼打牆」之類的伎倆把她困在這裡,但必須要承認的是,這個牆打得夠水準,簡直滴水不漏,竟讓她一時想不出任何破解的方法。
沒有帶任何可以幫忙的法器在身上,連護身符也送給了鍾晴,要在眼前不期而至的困境裡孤軍奮戰,似乎頗有些麻煩。
鍾旭雙眉糾結,立在牆邊,迅速思索著應對之策。
誰有這麼大的本事在這裡弄出這樣一個陷阱?
的確是人為造成的嗎?
還是……另有原因?
棘手的問題接踵而至。
一個觸碰得到的真實世界,跟自己所熟知的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又完全不同,還能讓她毫無覺察地陷進來兜圈子,無法脫身。
莫非此地是……
她眼睛一亮——
鍾老太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大大小小性質各異的空間,有的與人類生活的空間平行,有的則會產生交集,例如她們鍾家接觸最多的鬼界,那就是一個同人界緊密相連的巨大空間。不論是鬼界還是其它什麼界,一旦兩個不同「內容」的空間相鄰而居,交接處必定會出現反映彼此排斥的結界。所謂結界,本身也是一個實際存在的空間,不過,它會根據具體情況產生或輕或重的扭曲,呈現出的「病症」也是五花八門不盡相同,有的是漆黑一片,有的上下顛倒,有的,根本就是一座迷宮,讓你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另外,這樣的結界對沒有靈力的普通人不具備任何「吸引力」,反倒是他們這類身懷異術的人,要特別留心,一旦兩者的磁場對上了號,很容易就會被拉入其中,本事不夠的,可能會被困在裡頭一輩子。
鍾旭重重吐了一口氣,用力甩甩頭,照現在的情形來看,自己定是不小心落入了某個空間結界中來了。
混蛋,真是見了鬼了,以前從沒有遇到過的怪事今天盡讓她攤上了。
這個長瑞大廈,一直覺得它不一般,難道這個結界就是它「不一般」的原因?
她沒時間再往下猜,找法子趕緊跳出去才是正經,外面的司徒月波還不知道怎麼樣了。
脫離結界的唯一辦法,鍾老太教過她,只要在自己身上貼上鍾家的血引符,就能被安全帶離。
可是,現在身無一物,上哪兒去搞來這救命的符呢?!
鍾旭抓著頭想著,很快,眉毛便舒展開來。
她脫下自己的白色外衣,鋪開到地上,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邊,毫不猶豫地一口咬了下去。
殷紅的血珠,立時從她的指尖湧出。
以衣為紙,以指為筆,以血為墨,是讓她得到血引符的最佳方法,雖說此折中之道或許不如紅紙正版的威力大,可這血引符本來就是要用自身的血才能寫成,只要畫得正確,就算是落腳在衣衫上,也必定有奇效。
鍾旭屏息靜氣,右手龍飛鳳舞,不消片刻,新鮮出爐的血引符大功告成。
舉起這道救命符,她萬分慶幸自己當年沒有在畫符這課上偷過懶。
麻利地套上這件「符衣」,鍾旭閉上眼,雙手捏訣,口裡唸唸有詞,末了,厲喝一聲:「引路!」
話音剛落,只見一隻狀若飛鳥的物體,從鍾旭衣服上的血引符裡躍出,帶了一身比火焰更耀目的紅色光彩,振翅前飛,速度驚人。過處,留下一片似能溶盡一切的火光,愈燃愈烈。
一,二,三……三十……
鍾旭在心中默數著時間。
數到第四十九下時,她慢慢睜開了雙眼。
啊……
她終於鬆了一口大氣。
現下,自己仍站在那條三叉通道的面前,不過,身後卻是千真萬確的餐廳後門。
總算有驚無險,平安返回。
再抬頭一看,斗大的牌子,裡頭襯著白色的燈光,「衛生間」三個字外加一個箭頭,一清二楚地印在上面。
原來自己一出餐廳便掉進了結界裡,鍾旭不禁憤然,這該死的結界,若是因它耽誤了時間,害她老公被鬼物傷害的話,回頭她定要轟了這鬼大廈!
按照牌子上的指示,鍾旭很快找到了位於左邊通道末端的男衛生間。
司徒月波還在不在裡頭她不敢確定,不過,越往那裡靠近鬼氣越重倒是不爭的事實。
每跑一步,鍾旭的心就縮緊一圈。
棕紅色的木門後頭,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幾秒鐘後,鍾旭已經站在衛生間門口,濃烈的鬼氣熏得她幾乎要嘔吐,她拚命忍住,並且摒住呼吸,把自身的動靜降到最低限度,然後試著用手推了推木門。
喀∼∼一聲輕微的響動,門被她推開了一道小縫。
鍾旭正欲湊上前窺視敵情,一個男人的聲音便從門縫裡鑽了出來,不大,但是能聽得清楚。
「記住,女人多嘴,是沒有好下場的。」
短短一句話,鍾旭如遭電擊。
是……他的聲音?!
千真萬確……司徒月波的聲音!
摀住已如鹿撞的胸口,她小幅度地移動著頭顱,貼近門縫朝內望去。
窄窄一道門縫,可供觀看的角度實在有限,但是並沒有妨礙到鍾旭看她想看的東西——
目光正對的,是三面鑲金色細緻花邊的漂亮鏡子,牢實地嵌在乳白色的牆上;下頭,黑色大理石的洗手台一字排開,銀色的水龍頭映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光斑點點,璀璨得邪氣。
再看,最靠裡頭的那方檯子前,兩個人影相對而立,一黑一紅。
他們是……
鍾旭移動的目光霎時便被定了格。
黑色西裝下的男人,正是那令她萬分掛心的丈夫。
對面的紅衣女人,黑髮凌亂,看不清面目,一身藏不住的鬼氣,斷斷是那女鬼無疑。
就連身後的鏡子,也只映出了司徒月波一人的影像。
第一眼見到這人鬼相持的場面時,鍾旭的神經便驟然緊張到瀕臨崩潰的階段。
然,她此刻的緊張,並非是為司徒月波的安危。
因為,身處劣勢的,不是他。
眼前那只無故消失的女鬼,四肢僵硬地飄在離地半尺的地方,斷了脊柱般耷拉著頭,歪向一邊,露在外頭的細長脖子……被司徒月波的大手緊緊掐住。
慘白的脖子,紅潤的手掌,亡魂與活人的區別,如此鮮明。
「哼,無知鬼物。」
一揚手,如同扔掉一袋無用的垃圾,沒有任何重量可言的女鬼嗖一下飛了出去,狠狠撞在了後面的牆壁上,沒有發出丁點聲響,瞬間便化作了一攤紅黃相間的膿水,順著光潔的牆壁一縷一縷地滑下來,冒著煙,翻著氣泡,散發著腥臭。
「投了胎也是禍害。」
他平淡不驚的聲音幾乎讓門後的鍾旭背過氣去。
不可能的事,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鍾旭想大吼,想尖叫,但是聲帶卻失去了功能。
兩條腿被抽筋去骨了一般,發著軟,打著顫,彷彿已經不再屬於身體的一部分。
他……是人啊,一個在她眼裡再普通不過的人,再熟悉不過的人。
當初那個對他叔叔的致命攻擊無計可施的司徒月波,而今怎能赤手空拳地滅掉一隻力量不容小覷的厲鬼?
是赤手空拳哪,不用法器,不用符咒,就如拍死一隻蒼蠅一樣輕易。
這般簡單又粗暴的滅鬼方法,連鍾旭自己都做不到。
天……
他竟然有如此本事,而自己卻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
可疑,可驚,可怕……
到底還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她想抽身逃離,卻收不回自己的目光。
裡頭的他,與自己背向而立,可是,鏡子,一塵不染的鏡子,一覽無遺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修長挺拔的身姿,丰神俊朗的面容,沉穩內斂的氣勢,似乎哪一處都沒有改變。
可是,那一抹流於眼角眉梢的神情,分明是容不下任何人與之並存的冷硬與……殘酷。
居高臨下地盯著牆角那團骯髒的污物,那張吻過自己萬千次的溫柔嘴唇,微微上翹,完美的弧度滲出譏諷的微笑。
這樣的司徒月波,她何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