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可兒剛剛上岸,便被張三以及眾僕役團團圍住。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詢問聲中,她只聽到了「聖旨」二字。
可兒不由苦笑,消息傳得比野火還快。
一夜之間,凌雄健竟像老了好多。可兒對他的感覺如同身受。凌雄健好不容易克服了因傷帶來的無力感,如今卻又發現自己無法固守做出的承諾——偏偏他又是那種重視諾言勝過生命的鐵漢子。
其實,生命中無奈的事情有很多,只是凌雄健很少遇上。而且,即使遇上,似乎也總能被他的固執給克制住。只是,這一回不同。
這一回,事情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回轉的餘地。就像是被圍困在孤城之中,而且知道不會有援兵到來——當被凌雄健摟在懷中,當他徹底地愛著她時,可兒清晰地感覺到從凌雄健身上傳來的那股絕望之情。
好容易天亮了,因為今天是發放月錢的日子……以及一個只有可兒才知道的原因,她必須到岸那邊去。凌雄健那不捨的目光險些兒就使她留了下來。
她歎了一口氣,抬起頭,毫不意外地在人群外圍看到老夫人。老夫人坐在軟兜之中,神情比前些日子更顯憔悴。
來到抱廈,尚未入座,老夫人便長歎一聲。
「就算我求你,放過他吧。難道你真想看到他死在你的手上?」
可兒打了一個寒戰,她拉緊身上的披帛,抬眼誠懇地望著老太太。
「不,我不會的。昨晚我也想了一夜,如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了。」
「你要怎麼做?」老太太懷疑地望著她可兒低下頭,看著自己糾纏在披帛上的手指,慘然一笑。
「其實,我早就該下這個決心的。只是,人大概都是這樣,不到最後關心都不肯承認失敗。」
她深吸一口氣,抬頭繼續道「當初嫁給將軍時,我們就曾經有約在先,若將軍另有婚媒,或府裡不再需要我時,他就必須要放我自由。如今,正是用到這一條的時候。」
可兒垂下眼簾,任由一滴冰涼的淚滴在手背之上。她原以為,當這個結局到來時她會十分高興,如今卻是心如刀絞。
「你……你真的肯?那他呢?」
可兒抹掉滑下的淚珠,笑道「原本,我希望能繼續留在將軍身邊的,現今看來,是不能夠了。就像您說的,如果我不在這裡,可能會好些……」
看著她那傷痛的神情,老夫人漸漸開始相信她對凌雄健的感情了。她長歎一聲,「只怕就算你走了,他還是不肯接旨。」
可兒歎道「聽楚侯爺的話,似乎此事還有回轉餘地。如果將軍真的不肯娶郡主,還望老太太不要逼他。將軍很敬重老夫人,但他不喜歡別人強迫他。郡主又年輕,只怕就算娶了她,他也不會幸福……」
她站起身,凝望著前方的小島。
「不管老夫人信不信,我……總是希望他能幸福的。我走後,麻煩老夫人提醒著小林他們。將軍的腿每天都要泡溫泉,需得有人時時提醒著。最好讓小林每天都替他按摩……讓小林別被將軍的臉色嚇倒,他只是在嚇人罷了,不會真怎麼樣的……還有,將軍很倔,他的傷發作時是不會說的,如果看他臉色不對……對了,這個老鬼知道……」
可兒咬住嘴唇,止住不自覺的喋喋不休,她抹抹淚濕的臉,抬眼看著老夫人。
「那麼,將軍就交給您了。」
她毅然轉身走出抱廈。抱廈外,太陽正突破雲層,露出臉來。可兒仰起臉,享受著久違的陽光。
「可兒。」
突然,老王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可兒睜開眼,只見老王、春喜、柳婆婆正站在她的身邊。
「我們都聽到了。」春喜抹著淚道,「不管怎麼說,姑娘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老王也道「就是,我跟小春喜說過,我們乾脆就去開家飯店好了。總比在這裡受窩囊氣好。」
只有柳婆婆不贊同地皺眉望著可兒。她希望可兒能留下來。
可兒衝她搖搖頭,無力地笑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膽有多小。我害怕,我不想他因為我而怎麼樣。只要他能活著,就總在那裡。只要他總在那裡,那麼,我就是幸福的。」
她顫巍巍地笑著,那笑容像是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在陽光下閃著易碎的光芒。
***
可兒回到畫舫之上,揮手令船工開船。
看著在對岸等著她的凌雄健,她的心情竟然輕鬆起來。她知道,他安全了。
她不打算告訴他她的打算,她計劃明天早晨就悄悄離開這府裡——這時間也夠春喜他們收拾行囊了——至於未來……現在她還在他身邊。只要還在他身邊,她就要牢牢抓住這一刻,不去想渺茫的未來。
凌雄健曾經誇過她勇敢,事實上她一點都不勇敢。面對不能解決的問題時,她總是習慣於逃避。真正勇敢的人一直都是他。
就在畫舫即將離開碼頭的剎那,玲蘭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敏捷地跳上畫舫。
畫舫悠悠地蕩了幾下。可兒抬起頭,只見玲蘭氣勢洶洶地衝到她面前。
「你給我站起來!」她怒吼著。
可兒順服地站起來。
「你憑什麼說我太年輕?憑什麼說我不能給凌哥哥幸福?」
可兒疲憊地一笑,她已經輸了,便再沒有心思來維持這表面的平和。她不客氣地問道「你為什麼喜歡將軍?」
玲蘭一愣。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你喜歡將軍哪一點?」
這又是一個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玲蘭猛地搖搖頭。
「是我在問你問題,不是你問我!」
「喜歡一個人,必定有一種想讓他幸福的心情。如果愛一個人,你會寧願自己去受傷,去受苦,也捨不得讓他受到一點點的傷害。郡主有這種感覺嗎?」
「我……有!」玲蘭強嘴回道。
可兒微微一笑。
「如果您有,就不會利用聖旨逼將軍就範了。」
「我才沒有……」
可兒搖搖頭,打斷玲蘭的話。
「我看整個府裡的人都巴結著郡主,怎麼郡主就喜歡跟那個對您愛理不理的廚子老王說話呢?」
「誰喜歡他?那個亂罵人的死老頭兒。」玲蘭氣呼呼地道。
「如果我說錯了,還請郡主不要介意。」可兒自顧自地說道,「我猜,郡主自幼沒了父母,身邊的人又都對您唯唯喏喏,就算您做錯了什麼,他們也不敢指出來。其實您自己心裡也知道,他們這樣並不是對您好,只是畏於您的權勢罷了。而老王大概是很少的幾個敢於指責您的人之一。也許就因為這個,您才認為他是真正對您好的人。」
玲蘭張嘴想要反駁,突然又改了主意,點頭承認道「是又怎麼樣?」
可兒又是一笑。
「想來將軍也一樣。他是另一個敢於對郡主不假辭色的人。郡主大概也是因此才想要嫁給他,是嗎?」
玲蘭一下子愣在那裡。這正是她的想法。
「你還年輕,還不知道什麼是愛。你凌哥哥不愛你,你也不愛你凌哥哥。可事情卻因為你的任性而被攪得一塌糊塗。」
可兒疲憊地站起身,走向船的另一側,不想再跟她說話。
玲蘭張張嘴,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她轉頭看著小島。小島上,凌雄健正不耐煩地站在涼亭前的石頭搭板上,等著他們過去。玲蘭注意到,他的眼睛始終注視著可兒,心中不由又一陣妒恨。望著悠悠的湖水,她突然想起昨天老王的話——「如果你跟可兒掉進同時湖裡,凌雄健會先救哪一個?」
如果她跟這個女人同時掉進湖裡,凌雄健會救哪一個?
玲蘭不懷好意地望著可兒。
起先,凌雄健只是在刺眼的陽光下瞇著眼,辯認著與可兒在一起的人是誰。緊接著,就在他認出那是玲蘭的瞬間,卻見她抬手用力向可兒推去。只聽「咚」地一聲,隨著水花四濺,可兒落進湖中。
「可兒。」
凌雄健發出一聲令人膽顫心驚的怒吼,連忙跳進水中。
可兒不會游泳!
那落水的巨響像一記重棰,狠狠地敲在玲蘭的耳際。眼見著可兒像一片羽毛般飄落進湖中,她不禁傻了眼。
她呆呆地望著伸出的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將可兒推下了水。正在這時,從她的前方和身後分別傳來兩聲厲喝。
「可兒!」
「玲蘭!」
她愣愣地看著凌雄健奮不顧身地跳進湖中,又傻傻地扭頭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官船。
官船上,楚子良正一臉譴責地望著她。
「不是我……」玲蘭嚇得搖擺著雙手,嗚咽一聲,摀住臉,蹲在艙中痛哭失聲。
船工也回過神來,趕緊跳下水去尋找可兒。
不一會兒,楚子良也趕到畫舫邊。他登上畫舫,令侍女將玲蘭扶過官船,然後俯在船邊焦急地盯著水面——如果可兒出了什麼事,凌雄健一定不會放過玲蘭。
此時凌雄健也已經游到出事地點,見船工兩手空空地浮出水面,心頭不由一沉。他忙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向下扎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官船上,玲蘭抱著雙臂坐在椅子裡茫然地搖晃著身體,一邊失神地喃喃自語。
楚子良惱怒地瞪了她一眼,不禁又恨又憐。此時他無心關懷這個被寵壞了的丫頭,最重要的是凌雄健夫婦平安無事。
然而,時間一秒秒的過去,楚子良感覺似乎已經等了很久,水面仍然像鏡子一樣的平靜,不僅沒見到可兒的身影,連凌雄健也不知所蹤。
聞訊趕來的人們也紛紛跳下水去,春喜更是急得抱著柳婆婆痛哭失聲。楚子良的腦海裡突然跳出一個令他驚出一身冷汗的念頭也許,這正是他們追求的歸屬——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