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 正文 第十九章
    掌燈時分,凌家軍終於酒足飯飽,各人歸回營房去休息了。

    可兒也回到她平日裡處理事務的那三間抱廈,看著廊下勞累了一天的眾人笑道“今兒辛苦大家了,都散了去歇著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眾人答應著,都退了出去。她轉頭沖柳婆婆擺擺手,示意她也離開後,便向偏殿走去。

    雖然凌雄健的歸來讓這一天比平時忙碌了許多,可兒心頭卻一直縈繞著一層淡淡的喜悅。那感覺就像是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不,不僅僅是這樣,比那個要復雜得多……

    可兒搖搖頭,轉開思緒。她不想分析這種陌生的感覺,只想享受一下勞累過後的輕松與悠閒。

    晚風吹來陣陣不知名的花香。頭頂,那深邃的夜空晴朗得不見一顆星,只有東邊天際一輪水月毫無遮攔地掛那裡。

    望著朦朧的月亮,可兒不由站住。

    啊,原來今兒十五了。如果她還在錢府,今兒正該是賞春會的日子。在這樣溫暖的夜晚裡宴請賓客,倒也正是合適……

    可兒又對自己搖搖頭,微笑起來。她就是改不掉這管家婆的習慣。就像多年前故去的婆婆常常說的,什麼人什麼命,她天生就是管家婆的命。

    偏殿裡已經亮起了燈光,可兒知道那不是凌雄健。

    自從離開馬廄後,她便再也沒有見到他。不過,他的行蹤她卻掌握得一清二楚。她知道他離開馬廄後便隨著眾將士一起去了“澡堂子”——那是前幾日他們在後花園的北角發現的另一處溫泉池子。看來,西邊的那座精致石屋應該是以前皇室專用之所,而這北角的“澡堂子”則是其他人共用的——之後,凌雄健又領著他的凌家軍一起去船廳用餐。餐後,他要求張三和小林陪著他視察整修一新的宅院。可兒估計,此刻他們應該是在後花園中。

    她抬腳跨進偏殿,迎頭碰上正准備去找她的春喜。

    “正准備去看看姑娘怎麼還沒有下來,姑娘就來了。”春喜笑道,“水已經給姑娘倒好了,再來晚些就涼了。”

    可兒點點頭,撩開珠簾看了看當地放置的那個正冒著熱氣的大銅盆,笑道“你的手腳真快。”

    春喜嘻笑道“姑娘不是叫我快些,好趁著將軍還沒回來前先洗個澡的嘛。”

    可兒點點頭,笑道“辛苦你了,你也下去歇著吧,這裡且放著,等明兒再收拾也不遲。”

    春喜走後,可兒閂上門,脫了衣服泡進從石屋溫泉裡打來的水中,不由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自從找到那處溫泉後,她便每晚都奢侈地用這泉水進行洗浴。她本想直接就在那石屋中洗的,只是那裡的門窗直至昨天下午才修好。

    可兒又歎了一口氣,伸直雙腿,手指在水中劃動著。

    不知什麼原因,這石屋裡的池水比那邊大澡堂裡的要綠一些,而且還帶著輕微的煙熏味。有人說,正因為如此才只有它可以治病。不過,就算它能治病,怎麼讓凌雄健接受它也是一個難題。

    可兒有一種感覺,只要聽說這泉水能治病,凌雄健大概連碰也不會碰它,更別說是去泡浴了。他似乎十分忌憚別人提到他的那條傷腿。而她似乎又必須就那條腿的問題與他進行一場認真的“探討”。

    不,是“必須,沒有”似乎“。可兒在心中更正。

    “可兒。”

    門上響起敲擊聲。

    可兒一驚,她才剛進入浴盆而已。

    “誰?”

    門外響起一聲悶笑,“我。”

    凌雄健的聲音傳來。

    “呃……那個……你不是去視察後花園了嘛……”

    可兒本能地捂住胸口,瞪著珠簾外閂上的大門。

    “已經瞧完了。你在干什麼?開門。”

    “呃……好……”

    可兒答應著,扭頭四處張望,一時慌亂得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開門呀。”

    凌雄健有些不耐煩地叫道。

    “呃……好的……好的……這就來……”

    她終於想起來在找什麼了,便伸長手臂去夠放在梳妝台上的毛巾。

    “你在干什麼?”

    凌雄健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房裡的動靜。只聽房間裡傳出像是水流的“嘩啦”聲。他立刻明白她是在干什麼了,不由咧開嘴,露出他那狼一樣的邪氣笑容。

    “等、等一下,我就來,我在找,找……鞋。你……要不……你再,再去哪裡轉轉?”

    可兒突然發現,這浴盆的位置放得比以往都遠了一些,竟然夠不到那條毛巾,不由有些著急。她正想爬出浴盆,卻只聽門上“叮”的一聲響,門閂竟然開了。

    放在書案上的燭光晃了晃,室內的光線也跟著詭異地搖晃起來。不知是一陣冷風吹了進來,還是受了驚嚇,可兒的手臂冒出一串雞皮疙瘩。她本能地靜伏進水中,緊張地瞪著珠簾。

    隨著門閂再次被插上的聲音,一只明晃晃的匕首伸進珠簾,將它們往一邊撥去。緊跟著,凌雄健的臉出現在燭光下。

    “看看我捉到了什麼?”凌雄健斜靠在立柱上,望著可兒露出森森白牙。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可兒連下巴都埋入了水中。

    凌雄健晃晃手中的匕首,將它收入腰間的短鞘。

    “要進來方法多的是,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

    他一搖一擺地向她走去,那笑容越發的像狼。

    “你……”可兒揮動著手臂想要阻止他前進,卻又發覺這樣只能讓自己更加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下,忙又收回來,抱在胸前。“你出去……”

    她盡量加重語氣裡的不悅。

    “這可是我的房間。”

    凌雄健挑著眉,慢慢走過來,將雙手撐在浴盆上,低頭刻意打量著水中倩影。碧綠的泉水幾乎遮蔽不了什麼東西。

    他伸出一根手指試試水溫,又笑道“而且,這浴盆好象也是我的。我記得很清楚,這可是我千辛萬苦從洛陽拉到揚州來的。”

    他的手指沿著盆邊慢慢向可兒肩頭方向劃去。

    可兒忙又往水裡沉下去一點,暗暗慶幸著這浴盆夠大夠深。

    “你,你你你,你先去別處逛逛……”

    她的聲音裡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祈求的味道。

    凌雄健定定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突然答道“好。”

    他立直身體,真的離開了浴盆。可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不由瞪大了眼睛。

    而當她發現凌雄健只是為了便於脫掉衣服時,不由著急起來。

    “哎呀你……我……我在洗澡……你……你可以等一等再做那個……”

    凌雄健停住手。可兒忙咬住嘴唇。

    “等一等再做什麼?”

    他脫掉衣服,裸露出上半身,重新伏到浴盆的上方。

    “呃,我才不要說……”

    望著那肌肉起伏的胸膛,可兒心不在焉地低喃。

    她告誡自己不要盯著他看,只是,視線似乎有自己意識一般,不肯離開他的胸膛。漸漸地,那股已經開始熟悉的熱意從她的腰腹間升起。可兒突然感到一陣虛弱,整個人差點兒滑入水中。

    “也對,”凌雄健欺身上前,沖著她邪氣十足地挑著眉。“做就好。”

    他的手沉入水下,扣住她的腰,硬將她拖出水面,貼在自己的身上。

    “呃,”可兒窘迫地抵著凌雄健的胸膛,“你……會被弄濕的。”

    “是嗎?”凌雄健將她抱離浴盆,讓她的身體順著他的身體滑下。那瞬間的快感讓他忍不住呻吟出聲。他一手托住她的後腦,拉扯著她的頭發,令她仰起頭來;另一只手則順著她的臀撫進細滑的腿間,壞笑道,“好象是有點濕了。”

    可兒渾身一顫,無力地倒在凌雄健的懷中。她抬起氤氳的雙眸,只見凌雄健目光炯炯地搜索著她的臉。

    “我真想你。”他低語著垂下頭去。

    “我也是。”可兒踮起腳尖,迎上他貪婪的唇。

    窗外,一輪水月朦朧;窗內,兩個人影交融。都說有水月的夜晚會起風,果然,沒多久風勢就變得強勁起來……

    ***

    “那個,你睡著了嗎?”

    可兒伏在凌雄健的胸前,聽著他漸漸平靜的心跳。

    雄健懶洋洋地哼了一聲,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可兒纖細的手臂。他不想說話,只想就這樣靜靜地與她廝守著。

    可兒動了動。她微微抬起身子。望著凌雄健閉起的雙眼,她的手指小心地沿著他的腹部緩緩往下。

    凌雄健臉上露出微笑。然而,當他察覺到可兒的目的後,不禁立刻警覺起來。他握住可兒滑上他左腿的手腕。

    可兒坐起來。

    “我想看看。”

    “不行。”

    凌雄健干脆的拒絕。他用力一拉,將可兒重新禁錮在胸前。

    可兒惱怒地掙扎著,“為什麼不行?”

    凌雄健睜開眼,望著她那雙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眼眸。

    “為什麼要看?”他反問她。

    “我想了解你到底曾經傷成什麼樣子。”

    她推開他,坐直身體。

    “已經好了。”

    凌雄健又想攬回她,卻被可兒固執地推開手臂。

    “已經好了怎麼還犯病?”

    她彎腰越過他,從床前矮榻上撈過一件衣服套在身上,盤腿坐在他的身側,一副打算追究到底的模樣。

    “啊,對了,你能讓死人說出自己的秘密。”

    凌雄健嘻笑著打混。可兒撈起的正是他的內衣,那寬大的衣物套在她纖瘦的身體上,有著一種別樣的韻味。

    他伸手探入那寬大的衣領,撫過她的鎖骨。可兒推開他的手。

    “我是認真的。”

    凌雄健挑挑眉,撐起手肘,笑道“什麼認真的?”

    可兒咬起嘴唇,低了一低頭,道“你曾經說過,我們彼此間要坦誠相待。還記得嗎?”

    凌雄健望著她,半晌,才謹慎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

    凌雄健皺起眉,他拉過絲被蓋住雙腿,道“只是一樁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事?”可兒也皺起眉,“什麼樣的事算小,什麼樣的事又算大?將軍的尺度真讓人驚訝。”

    “說話不要這麼冷嘲熱諷的。”凌雄健揚起眉。

    “那好。”可兒點點頭,“我可不可以再問一個問題?”

    凌雄健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我可以說不嗎?”

    可兒咬咬牙,不理他的譏諷。

    “那軍旗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代表著凌家軍輝煌的旗幟不能掛在旗桿上,反而要收入衣箱?”

    凌雄健揚起眉,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我正要說這事。你是在哪裡翻出來的?我好象並沒有允許你翻我的衣箱。”

    可兒一愣,不由退縮了一點。

    “好了,不早了,睡吧。”凌雄健翻過身,背對著可兒。

    這是他們新婚以來,他第一次背對著她。可兒不禁有一種受傷的感覺,她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其實我只是將軍的管家而已,這些事並不該我管的。只是……”

    這算是哀兵之計嗎?凌雄健不由瞇起雙眼,他討厭別人對他用計謀。

    “只是,”可兒深吸一口氣,穩住內心漸漸升起的委屈,瞪著自己的手指。“一個好管家本來就該關心家裡所有的人,你又叫我怎麼能不管呢?”

    這只是“管家”的關心?那這管家也管得太寬了。凌雄健冷冷一哼,翻身坐起。

    “你想看我的傷?”

    可兒點點頭。

    “只怕你不敢看。”可兒搖搖頭,“不會的。”

    凌雄健粗魯地拉過她的手,伸進被子下面,引導著她的手指來到舊傷處,然後放開手。

    可兒輕輕地、試探地觸碰了一下他的大腿後,連忙縮了回去。

    “疼嗎?”她望著他。

    凌雄健緊繃著臉搖搖頭。他打量著可兒。他不知道他指望在她臉上看到什麼樣的表情。同情?憐憫?還是惡心、嫌惡?他告訴自己,是什麼表情都無所謂,他的傷早已經好了,他才不在乎她怎麼想。只是,心底那根自衛的刺仍然敏銳地豎了起來。

    可兒再次將手放在他的大腿上。那裡有一道長長的、凹凸不平的疤痕。這疤痕深深地嵌入大腿的肌肉中,似乎要將整條腿劈成兩半一樣。她的心不由跟著抽搐起來。

    她小心地掀開被子。微弱的光線下,那道傷疤並不像她所想象的那麼猙獰。不過,就是這樣,她也能夠想象得到當初他的傷勢之重。

    “一定很疼。”可兒輕觸著那道疤,“他們說發作時會很疼,是嗎?”

    手指下,凌雄健的肌肉緊繃起來。

    “誰說的?”

    可兒抬頭望著他。

    “有傷痛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為什麼要回避?”

    這算什麼?是嫌惡還是悲憫?

    凌雄健抽開腿,咬牙道“我沒有什麼傷痛。”

    “可是你明明……”

    她的話突然中斷。凌雄健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拉到身前,一字一頓地道“最後再說一遍。我沒有什麼該死的、見不得人的傷痛!”

    可兒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清亮的眼眸凝望著他。

    望著那張冰冷的臉,可兒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表面看,是凌雄健不願意別人提及他的傷,而實際上,是他不願意讓人接近他。如果想要與他和平共處,那就要接受他所設的底限,只能在他允許的范圍之內靠近他。

    然而,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無法接受這個底限。

    她垂下眼簾,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我想,你在意的並不是這傷,你只是不想讓我太靠近你,你覺得這樣會讓你不安全。”

    凌雄健驚訝地放開了手。他突然發現這正是他的真實想法,一個他都沒有意識到的想法。一時間,他竟有一種被人看穿了的狼狽。

    可兒假裝沒有注意到他越來越陰沉的臉色,繼續道“或許,你還覺得這傷是你的一個缺點,你害怕我會因此看不起你。也或許,你覺得需要別人關心是一種軟弱的表現。更或者,你不知道怎麼接受這受傷的事實,這腿傷害得你不能再從軍……”

    她的分析就像一支支利箭,每一箭都正中耙心。凌雄健只覺得仿佛在突然間被人剝光了一樣,毫無防衛能力。他急促地呼吸著,腮幫也在激烈地抽搐著。

    “……我想,正是這個原因,才會使你在傷還沒好之前就急著下床,還硬撐著去騎馬。也許你是想要證明自己並沒有傷得那麼厲害……”

    “夠了。”

    凌雄健猛地大喝一聲,一掌擊在床邊畫屏上。那精雕細刻的花梨木畫屏立刻化為一堆木屑飛濺出去。這女人就是不懂得適可而止嗎?他冷冷地瞪著可兒。

    “夠了。”

    他低聲重復著,轉身下床,拿過衣服胡亂地往身上套去。又低頭壓抑住一腔暴怒,轉身瞇眼瞪著可兒。

    “你似乎看得很清楚。不過,你自己呢?真是可笑,還信誓旦旦說什麼我不需要你時你隨時可以走路。這話你可以拿來騙我,可事實呢?你敢說你只想當個管家?”

    可兒張著嘴,愣愣地望著凌雄健。

    “一個臨時的妻子,嗯?”凌雄健譏笑著蹬上靴子,“作為一個臨時妻子,你管的事兒倒真是不少。”

    他怒氣沖沖地從衣架上扯下一件斗篷,向大門走去。走到門邊,又轉過頭來冷笑道“別以為只有你長著一雙眼睛,你的花招我們心裡都很清楚,你從來就沒有只想當個管家過!”

    說完,他用力地一甩門,揚長而去。

    被彈開的大門外,一道閃電滑過夜空,狂風吹著被凌雄健留在身後的門,發出“匡匡”的巨響,一聲悶雷滾過,農夫們久盼的春雨終於從雲層裡掉落下來。

    第二十章

    江南的春雨向來不大,這細如牛毛的雨絲在不經意間也能將人淋個透濕。

    寅時三刻不到,春喜提著燈籠,撐著油紙傘來到偏殿。遠遠便看見可兒裹著一件墨綠斗篷立在雨中,她忙跑了上去。

    “姑娘怎麼站在雨裡?”

    可兒眨眨眼,將放逐到天際的思緒慢慢收回。

    “這雨又不大。”

    她淺淺地笑著,點點雨滴在發間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這雨雖不大,卻也能淋濕人的,看姑娘身上都已經濕了。”

    春喜將傘遮到可兒頭頂,打量著她。

    斗篷下,可兒並沒有穿著那些新做的衣衫,而是重新翻出一件從錢府帶來的舊衣,那灰蒙蒙的顏色比這陰沉的天色還要叫人覺得喪氣,也更映襯得可兒臉色蒼白。

    “姑娘不舒服嗎?”

    “嗯?”可兒心不在焉地看著遠處的操場。那裡,強勁地風將絲絲細雨吹成一幕幕的雨簾。

    “春喜,”她突然道,“你說,我們離了這裡之後要做些什麼營生好?像白寡婦那樣開個繡莊?”說著,自己先搖搖頭,“最好的繡姑已經都被她請去了。開個胭脂水粉鋪怎麼樣?”

    春喜驚喜地望著她,這是可兒第一次用“我們”提到她的未來計劃。

    “這麼說,姑娘終於想通了,要帶我們一起走?”

    可兒苦笑。一開始,當那個計劃在她心中形成時,她並沒有考慮要帶上任何人——如果只是她一人,總是怎樣都好辦的——而且,那時候的春喜和柳婆婆還是錢府的僕役,與錢府有著契約。如今,她們作為陪嫁隨她來到這裡,她便對她們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

    春喜想了想,搖頭道“這主意不好,我們對那一行不熟悉。昨兒我跟老王聊天時,老王說不如開個飯莊。我想,憑老王的手藝,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對了,還有老王。王麻子也是她帶進府來的,她自然對他也有著一份責任。

    “還要拉上老王嗎?”

    可兒低頭笑了笑。她突然發現,其實她在這世上並不像她所想像的那麼孤單。

    自小,可兒便習慣了獨來獨往。幾乎算是看著她長大的柳婆婆總是守著那條看不見的界限,讓人無法親近;而幾乎是她看著長大的春喜雖然是一個貼心又忠誠的侍女,卻終究是一個不解世事的小姑娘。她已經習慣了所有的問題都只向自己尋求答案,也習慣了只要照顧好自己就好。她一直以為,她的未來也必將是這樣一個人孤單單的度過,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背負”起三個責任。

    對於有著那樣一個縹緲未來的她來說,這責任似乎又太重了些。一個人總是怎樣都能活下去的,而四個人……也許把他們留在國公府會更好一些,凌……那個人並不是一個壞人,應該不會虧待他們。只是……

    可兒發現,事實上是她想要他們圍在自己的身邊,這至少可以讓她感覺到是被需要的。雖然這麼做有些太自私了。

    “也許,你們留在這裡比較好。”可兒接過春喜手中的燈籠,轉身向抱廈走去。“怎麼著,留在這裡也是有保障些的。”

    春喜大大咧咧地揮著空出來的手,笑道“姑娘說什麼呢,我們當然是跟姑娘同進退啦。姑娘好不容易才同意……柳婆婆……”

    春喜的聲音在看到角門邊的一個人影後突然消失了。

    柳婆婆撐著一把黑色油布傘,靜靜地立在角門邊。那雙閃著睿智光芒的眼睛掃過可兒的臉,了然的眼神讓可兒突然感到一陣無地自容。

    他……不要她的關心。

    關在心牆後面的脆弱瞬間滑出它的牢房。可兒握著燈籠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早就習慣了被拒絕,也早就想到了這一次的“交鋒”很可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只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會讓她這麼痛苦。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鈍刀切割著一處新嫩的肌膚。

    “柳婆婆早。”

    她低垂下眼簾,淡淡地打著招呼,重新壘好心牆上崩塌的石塊。

    陰雨連綿的早晨,天光還未放亮。這原本就陰暗的竹林小徑在細雨中更顯幽暗。她微微側過燈籠,讓燈光投在濕滑的小徑上,好讓身後的柳婆婆也能看清路徑。

    “這雨倒也下得及時,正好可以看看府裡哪裡的屋頂還有問題。我總覺得不應該只有西側的那些房捨需要修理而已。”

    柳婆婆靜靜地看著可兒擦身而過。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便又靜靜地跟在可兒身後向抱廈走去。

    抱廈廊前,僕役領班們正三三兩兩地湊作一堆,小聲地議論著什麼。看到可兒過來,眾人一致地閉了口,謹慎地望著她。

    可兒歎了一口氣。有時候,她不禁會猜想,那些僕役們是不是供奉著一尊不為人所知的“耳報神”,不管是哪裡出了什麼事情,他們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她沖眾人笑了笑,“麻煩各位久等了,我們開始吧。”

    安排好各處事項,與老王商定好今天的菜單,填寫完當天需要采買的用品清單,又調解了兩個起了紛爭的僕役間的小麻煩,很快便到了早餐的時間。

    可兒借口要查帳,讓春喜去盯著船廳開飯,自己則留在抱廈中,望著遠處煙雨朦朧的湖面,默默地出著神。

    她不想遇見凌雄健。也不想知道他昨夜是在哪裡度過的。她甚至都不想回想起這麼一個人來。

    自凌雄健摔門而去後,可兒便擁被枯坐了一夜。他臨走之前所說的那段話更是讓她自慚不已。

    對於凌雄健的指控,她無言以對。因為從某一方面來說,他是對的。

    即使是現在,可兒也敢摸著良心說,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他真正的妻子。但她卻一直懷著一個秘密的幻想,她幻想著能在他需要她的這段日子裡假裝是他的妻子,以體驗一下為人妻的感覺。

    可兒揉揉抽痛的額角。

    也許,在不知不覺中她讓自已太入戲了,竟然一時忘情,以為她真是他的妻子,是有權利去關心他的——雖然她的關心只是出於一種本能,即使是府裡的某個小廝病了,她也會如此關心一番的,更何況是與她有著肌膚之親的他。

    而在凌雄健眼裡,這份關心卻是多余。因為她只是一個“臨時的妻子”,一個“權宜之計”,是沒有權利去刺探他內心世界的。何況,他早就說過,他需要的只是她的才干和能力,並不是她這個人……

    可兒閉起眼,幾乎忍不住眼角的酸澀。廊下及時響起一陣腳步聲,她忙深吸一口氣,抹去所有的思緒。

    春喜提著食盒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一個打傘的老婆子。

    “婆子們說姑娘還沒吃飯,我想著先前送來的肯定也冷了,姑娘吃了又要引出舊疾來,故而給姑娘送了些熱的。”

    可兒看看那個食盒,又看看身後桌上已經冷掉的早餐,搖搖頭。

    “才剛我吃了一個栗子糕,感覺有些堵得慌。這些先放著,等過一會兒覺得餓了時,我會吃的。”

    春喜抬眼看了看可兒。可兒立刻明白,她已經聽到了傳聞。

    “怎麼樣也先吃點吧,姑娘也該記得那張大夫說的,姑娘這毛病是冷不得餓不得的。”

    可兒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坐到桌邊。她望著站在門邊打著傘的老婆子問道“柳婆婆呢?”

    “姑娘怎麼忘了?您不是讓她隨采買的人一同上街去了嗎?”春喜低著頭,一一拿出幾碟小菜和一缽百合粥。

    可兒看著這幾樣菜式不由皺起眉頭。這典型的南方飯菜與她所列的早餐菜單不一致。

    “這飯菜……”

    “老王單給姑娘做的。”

    可兒皺起眉。

    “我跟他說過的,不可以這樣。”

    “為什麼不可以?”春喜抬起眼,眼中閃著惱怒的火光。“姑娘替那個將軍管家,累死累活的卻吃不到一口自己喜歡的……”

    “春喜!”可兒皺起眉,責備地望著她。

    春喜收住所有的抱怨,委曲地彎起唇角,賭氣背過身去。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一個小廝跌跌撞撞地闖進來。

    “奶奶、奶奶……不、不好了,五多被壓在磚牆下、下面了……”

    可兒忙站起身來。

    “出什麼事了?你慢點說。”

    那小廝扶著膝蓋邊喘息著,邊回道“東邊船、船塢的牆倒了,把、把五多砸在下面……”

    “什麼?”可兒大驚失色,忙轉身跑了出去。

    “哎、姑娘……”春喜也忙扯過掛在一邊的斗篷,追了上去。

    一路走,那小廝一邊稟道“奶奶讓查看一下各處的房捨,所以張三爺就領著我們一路看來,其他地方都沒什麼事兒,只這船塢東側牆面有些裂。三爺叫著不要靠近不要靠近,那五多性子急,一個沒拉住就跑過去了,偏偏這牆就倒了,把五多砸在下面……”

    他們還未到船塢,遠遠便見到前方圍了一群人。人群中不時傳出一聲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慘叫。

    張三遠遠地見著可兒來了,也忙趕上來回話。

    “五多的腿被壓在碎磚下面。這牆只塌了一角,另半邊牆和整個房頂看著像隨時都會倒的樣子,我們不敢隨便亂動。”

    可兒排開眾人,走到人群的前面。

    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廝趴在泥水當中,兩條腿被埋在倒塌的磚牆裡。他支撐著雙肘,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回望著埋在磚塊堆裡的身體,嘴裡不時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般的哀號——也不知道他是疼的,還是被自己所處的境地給嚇的。這一聲聲刺耳慘叫只讓圍著的眾人更加不敢靠近,也更加失去了主張。

    可兒抬頭看看那面危牆。牆面岌岌可危地向小廝這邊傾斜著,看得人膽戰心驚。

    “姑娘。”

    春喜總算是追了上來。她將斗篷披在可兒的肩頭,遮蔽已經漸漸減弱的雨勢。可兒推開她,向前跨了一步。

    張三忙攔住她。

    “夫人,不能過去,危險。這牆隨時都會倒的。”

    那五多聽見有人說話,便暫停了哀號,抬眼求救似地看著可兒。聽聞張三這麼一說,他又閉起眼睛絕望地哭叫起來,而且聲音比先前更加響亮。

    可兒可以肯定,這男孩是被嚇著了。

    “沒事。”

    她堅定地推開張三和春喜的手,向五多走去。可兒來到小廝面前,小心地瞥了一眼那堵危牆,低頭跪在五多身前,捧起那張滿是泥漿的臉,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五多呀。就知道你是最淘的一個。瞧,闖禍了吧。”

    五多抽噎著抬起眼,口中尖銳的哀號漸漸轉為低聲呻吟。

    可兒看看他埋在磚堆中的雙腿,在亂磚的縫隙中,她看到了一些像是血的痕跡,心下不由一抽。她眨眨眼,低頭笑著問道“是不是腿很疼?”

    五多抽噎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轉頭看了看身後的牆,那傾斜的牆壁和屋頂再次嚇著他,哀號聲不由又大了起來。

    “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子痛算什麼?”可兒扳過他的頭,不讓他看身後,“你可見過將軍身上的傷?哪一處不比你現在的嚴重?你也只是被磚頭砸了一下而已,等把這些碎磚搬走,說不定連皮都沒破呢。這會子叫得這麼震天響,明兒叫人笑話你不是男子漢。”

    “我、我的腿斷了……”五多哼哼唧唧地呻吟著。

    “你的腿能動嗎?試一試,動動看。”

    五多看著可兒的臉,鼓起勇氣動了動腿,卻只聽磚塊一陣危險的響動,從另一邊破牆上又掉下一些磚屑來。五多嚇得尖叫著趴在可兒的膝蓋上。可兒也嚇了一跳,不由地側過臉去。

    “這是怎麼回事?”

    突然,凌雄健的聲音像巨雷一樣炸響。

    五多嚇得又是一聲尖叫,雙腿不由又亂動起來。更多的磚屑從牆頭掉落,引得眾人一片驚呼。

    可兒本能地抱住五多的頭,低伏下身體,一邊按住他,“別動,別亂動。”

    五多抬起昏亂的眼睛,雙手緊緊扯住可兒的裙裾哭叫道“別丟下我。”

    “不會的。我會一直跟你在一起。”

    可兒用衣袖抹去五多臉上的泥漿,露出那張布滿稚氣的臉。她專心地對五多笑著,不讓自己分神回頭去看身後的動靜,以及頭頂那堵危牆。

    身後,傳來張三的聲音,他正在向凌雄健解釋發生的事情。

    五多又想轉頭去看他的腿,可兒按住他,笑道“你的腿還能動,也就是說它們沒有斷。不過,你現在還不能亂動,會讓上面的磚掉下來的。如果害怕就把眼睛閉上吧。”

    五多聽話地閉起眼睛,嗚咽著把臉埋進可兒的裙間。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可兒撫摸著他髒兮兮地頭發,緊張地看了看高聳在眼前的危牆,這才小心地扭過頭去看向身後。

    只見凌雄健正背對著她,在發號施令。

    “你,帶幾個人去找幾床棉被來;你、你、你,去找兩張結實點的大桌子;你、你,還有你,去找一些竹竿、鐵鍬和繩子。其他沒事的人別站在這裡傻看,都滾!”

    原本茫然無緒呆站在一邊的人群聽從命令,紛紛行動起來。眨眼之間,周圍便只剩下凌雄健和他的幾個衛兵,連春喜都銜命而去。

    望著凌雄健鎮定自若的背影,可兒那緊繃著的神經終於可以微微松懈了一些。

    然而,當他轉過身來,兩人目光相接的剎那,她的背不由自主地又繃直起來。

    凌雄健轉過身來,那雙冒著怒火的眼睛讓可兒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凌雄健瞪著眼前的一幕。

    只見可兒裹著一件潮濕的墨綠色斗篷跪在雨中。那絲絲細雨在她發間凝成雨滴,正順著她的額頭滑落。那個受傷小廝的臉埋在她的裙褶裡。在他們身後,則是高高的、傾斜的危牆。

    當他來到船塢時,正看到危牆上的碎磚往下落。而可兒那細小的身影就那麼毫無遮蔽地坦露在危牆之下——他無法形容當時那種肝膽俱裂的感受,這種感覺只在多年前出現過一次,當他第一次目睹戰友犧牲在他面前的時候。

    若不是僅存的理智提醒他“危險”,他真想跑過去拉起可兒使勁地搖晃她,一直搖到她在自己面前碎成細末。

    這女人難道沒有大腦的嗎?為什麼所有的人都知道站在安全地帶,她卻跑到危牆下面去?

    凌雄健的大手張合了無數次,才得以控制住即將爆發的脾氣。他深吸一口氣,向可兒走去。

    可兒望著凌雄健走過來,不由驚慌地連連搖頭。

    “別過來,危險。”她叫道。

    她的驚慌立刻傳染了五多,他又發出那種震耳欲聾的哀號聲。她忙低下頭去安慰他,等再次抬起頭來時,凌雄健已經蹲在了她的身邊。

    凌雄健不敢看向可兒的臉,他害怕一旦再次看到剛才在她眼中閃過的驚慌,他會忍不住把她拉起來,拋到安全地帶去。

    他瞇起眼,打量著五多緊緊纏在可兒裙子上的手,又抬眼看看被埋在磚堆中的腿,以及頭頂那面危牆,迅速地衡量著眼前的形勢。

    他低下頭看著五多,摸著下巴笑道“唔,看來我們錯過了一個人才。早知道,上次打突厥時就該把你帶著,你這招‘魔音穿腦’准能替我們打勝仗。”

    五多嗚咽著笑起來,那又哭又笑的樣子逗得可兒也跟著笑了。她隨即感覺到凌雄健盯在她身上的凌厲眼神,便忙收斂起笑意,低垂下視線。

    凌雄健蹲在可兒的右側,一只大手垂在屈起的左腿邊。

    她的視線掠過那只手。那只拳頭上的肌肉正在收緊。她不覺皺起眉頭,小林說過,陰天下雨會引發他的傷情,這樣蹲著是不是也會牽拉著那道舊傷疤?

    她剛要張嘴詢問,突然又閉口不言——何必多此一舉,反正他又不希罕她的關心。

    可兒咬咬唇,轉開視線。

    看著可兒轉開的頭,凌雄健內心微微一抽。他知道,是昨夜的那些話傷害了她,而他卻並不想就此道歉。他早就對她說過,有些事情是不歡迎她插手的。

    然而,可兒那在意料之中的拒絕態度卻讓他有一種意料之外的失落。

    他伸手小心地碰了碰可兒的肩頭,那潮濕的斗篷讓他不覺皺起眉頭。

    直到她轉頭來看著他,他才低聲道“你走開,我來。”

    可兒抬頭看看那危牆,又看看閉著眼埋在她裙裾間的五多,搖搖頭。

    “將軍走開吧,這裡危險。”她輕聲道。

    凌雄健咬緊牙,他真想沖她大吼既然知道危險,她為什麼還要跑過來?

    其實,他明白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就像她明明知道會觸怒他,仍然堅持著要說完那些話一樣。她總是盡她最大的努力去做她覺得應該做的事情——也不管這件事是否會對她造成傷害。

    “姑娘。”(,電腦站新最快)(新最快)

    春喜拿著斗笠和蓑衣跑過來。

    凌雄健抬手制止她想要過來的打算,走過去接過斗笠和蓑衣,揮揮手,讓她離開危險區。他重新走回可兒身邊,將斗笠戴在可兒頭上,然後低頭解開她那潮濕的斗篷,隨手扔到一邊,又解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這才將蓑衣系在斗篷外面。

    可兒抬起眼,只見凌雄健那原本就冷硬的五官在這蒙蒙細雨中更顯僵硬,那雙沒有多少人敢於正視的雙眸中卻閃爍著一股令人吃驚地脆弱——是為她和五多在擔憂嗎?

    “沒事的,我相信將軍一定有辦法救出五多的。”她本能地安慰他。

    凌雄健的手停了一下,“我更寧願你走開。”

    他抬起眼,那泛著藍光的眼眸中盡是這粗魯口氣所不能掩飾的擔憂。

    斗笠下,兩人的視線相纏。瞬間,昨夜的不愉快和眼前的危險全都被拋在腦後。在彼此暗潮湧動的雙眸中,凌雄健和可兒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對自己的關切,以及各自內心那份還不甚明了的情愫……

    “來了,來了……”張三領著眾人抬著兩張大桌子跑來。

    凌雄健站起身,指揮著眾人小心地將桌子遮住五多和可兒的身體。等一切都布置好後,他低伏下身子對可兒道“這下你可以放心了,起來吧,我來。”

    可兒看看桌下並不寬裕的空間,又看看凌雄健寬闊的肩膀,搖搖頭。

    “這裡空間小,將軍進不來。還是我在這裡陪著五多,將軍只管救人就是。”

    凌雄健很想強行把可兒拖出來,可是理智告訴他,她是對的,他沒辦法鑽進桌肚下安慰那個受了驚的小廝。他咬咬牙,抓起可兒的手使勁地一握,便毅然放開她,離開去指揮眾人。

    可兒揉著被他捏疼的手,看著他指揮僕人們把棉被蓋在頭頂的桌子上,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這突然的黑暗讓五多一陣緊張,他嗚咽著抬起頭。

    “別怕,沒事。有將軍在,不會讓我們有事的。”

    可兒安慰著他,卻在突然間明白,事實上她比她所想要的更加信任凌雄健。

    棉被外,傳來一陣模糊的喊叫聲。緊接著,一陣像鼓點一樣的聲音在他們頭頂響起。可兒猜,凌雄健正帶著人在推倒危牆。

    “五多?”可兒叫道。

    “我很好。”五多的聲音雖然顫抖著,卻比剛才鎮定了許多。

    又是一陣像鼓點的聲音過後,四周陷入一片寂靜。

    已經過去了嗎?可兒望著漆黑的頭頂,屏息等待著。

    突然,桌子被人掀開。明亮的光線使得可兒猛眨著眼,一時間不能適應。

    “可兒。”

    凌雄健的聲音響起。她還沒來得及抬起頭,便被一雙大手硬從泥地上給扯了起來。緊接著,便被圈進一個結實的懷抱。

    “怎麼樣?有沒有傷著?”

    凌雄健胡亂地扯下她的斗笠和蓑衣,雙手慌亂地在她身上游移著,檢查著。

    “我沒事。”

    直到這句話出口,可兒才意識到她曾經有多緊張。這突然的松脫令她全身一軟,她無力地扶住凌雄健的手臂,忍不住發起抖來。

    凌雄健望著可兒那副落水小狗般的可憐模樣,心中不由一疼。他顧不得周圍仍然忙亂著的僕役,一把將她擁緊在懷中。

    “該死。”他嘟囔著,把臉埋入她潮濕的頭發當中。

    可兒閉起眼,擁緊他。一陣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在她的心頭彌漫開來。很快,她的顫抖便平息了下去。然而,與此同時,她又清晰地感覺到另一股顫抖,一股從凌雄健身體裡傳出的顫抖。

    她抬起頭。

    只見凌雄健閉著眼,死死地抱著她,似乎在抵抗著什麼令他害怕的事物。

    猶豫地低喃。

    凌雄健睜開眼,望著她咬起牙來。

    “該死,太過份了,怎麼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

    他的聲音顫抖了一下,又低下頭去擁緊她,嘟囔著聽不清的話語。

    他……真的在為她擔心呢。一股甜蜜湧上可兒的心頭。她微笑著,緩緩舉起手,輕輕地、笨拙地撫拍著他那寬厚的背。

    “我這不是沒事嘛。”

    張三瞪著那些分神的僕役,以眼神命令他們全都裝作看不見。僕役和衛兵們紛紛低下頭,竊笑著,繼續收拾現場,將五多從亂磚堆中給拉出來。

    “出來了。”幾個僕役異口同聲地叫道。

    可兒一驚,猛然回到現實中。她忙推開凌雄健,走到五多身邊。

    五多還在抽噎著。

    張三小心地摸摸五多的傷處,對可兒笑道“萬幸,好像沒有傷到骨頭。”

    “還是請個郎中來看看比較好。”

    可兒邊說邊蹲下身子。她還沒完全蹲下,便又被凌雄健拉起來。

    “先照顧好你自己再說吧。”凌雄健皺眉瞪著她,“看看你自己!”

    可兒低頭一看,不由啞然失笑。她的衣裙全濕了,而且還沾滿了泥巴。

    “姑娘快隨我去換衣裳吧,別著了涼。”春喜也上來拉開她。

    “夫人只管放心,這裡有我們呢。”張三也說道。

    可兒看了凌雄健一眼,便點點頭,隨春喜走開。

    “姑娘最好是去溫泉裡泡一泡,別受了寒涼,引出胃疼來就不好了。”春喜一路嘀咕個不停,“我已經讓老王給姑娘准備了一些姜湯,等一下給姑娘拿來……”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可兒仍然能感覺到凌雄健盯在她背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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