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糊塗高僧白辰放下心來,有些訕訕地道「方纔鎮上來了一群揮刀舞劍的人,凶神惡煞,我慌忙
迴避,誰知人生地疏,竟狠狠掉了一跤,傷了好幾處筋骨,真他媽的倒霉!」他時常出入酒
肆青樓,對罵人的粗話倒是毫不含糊。
說話時,他右手反撐,看似是借力挪了挪身子,其實是借這個動作,讓衣袖滑下,將離
別鉤遮住。
小女孩身旁的叫化子面目清瘦,雖然衣衫破爛,但臉上卻是乾乾淨淨,連雙手手指也無
甚污垢,他一邊用手將那小女孩的腦袋輕輕按到自己身後,一邊歎道「據說這些人乃為禍
武林的風宮中人……唉,大道不存,大亂擾世,誰人能解民心倒懸之苦?』』邊說邊搖頭,
一時間竟忘了轉動手中的野狗肉,很快便有焦香肉味瀰漫開來。
白辰早已腸子胃空,聞得肉香,忍不住「咕」地一聲,嚥了一大口口水,心中驚詫忖道
「這叫化子好生奇怪,談吐竟如此文雅。」
與這叫化子對面而坐,共烤一狗的是個滿臉赤紅之人,一雙不大的眼睛始終微微瞇著,
似醒非醒,這時他變戲法般自身側摸出一隻酒葫蘆來,遞給白辰,道「看樣子你已飢餓多
日了,是不習慣這種活法麼?嘿嘿,既然走到這份上了,就沒有什麼想不開的——先用這酒
壓壓饞吧!」
白辰在風宮中時為掩人耳目,常有意買醉,不時出入酒肆,雖是另有目的,但久而久之,
竟也對酒有了好感,直至成癮。
當下他便接過紅臉叫化子的酒葫蘆,仰首灌了三大口,抹了抹嘴,道「多謝多謝,真
是痛快!」
其實入口時,他便感覺到這酒頗澀,但叫化子又豈能喝到什麼好酒?
與白辰並肩而坐之人的年歲與白辰相仿,膚色蒼白,似乎總是無精打采,這時他道
「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白辰道「就叫我小葉吧。」他想到以「小葉」
搪塞,自是因葉飛飛之故。
那少年叫化道「原來是小葉大哥,窮哥兒們都叫我棒子。」
白辰心道「好怪的名字!」口中卻道「這名字好,咱們日日在他們門前磨蹭,難免
遇上惡狗,惡狗怕什麼?就怕棒子!照我說,咱們人人都要備一根棒,挑蛇打狗,也有個防
備!」
他知道三教九流中人的共同特點就是能說會侃,而叫化子則應會討綵頭,逢人就說好話。
因此白辰在「棒子」面前顯露了這麼一手,是要把做叫化子的戲演好,也許這樣一來,他所
說的話,對方更能相信。
那小女孩這時又探出頭來,纏著那文縐縐的叫化子,道「爹,我要一根棒子!」
白辰心中一動,惟有南方一帶,才會稱父親為「爹」,看來這文縐縐的中年叫化子,也
是來自南方,只是年數久了,已學會了北方口音。
那中年化子喝斥道「胡說!爹淪為叫化子,難道你將來也想做叫化於嗎?」語氣顯得
甚為嚴厲。
小女孩卻少不更事,稚聲稚氣地道「爹是大叫化子,苦葉是小叫化子……」
那中年叫化子神色一變,揚起巴掌,喝道「你……」似欲打她,卻終是不忍心落下。
名叫「苦葉」的小女孩卻先「哇」地一聲哭了,一時涕淚齊下,不可收拾。
中年叫化子頓時慌了手腳,白辰忙接過他手中的野狗肉,讓他騰出手來,去哄小女孩。
對面那紅臉叫化子歎了口氣,道「這又是何苦來看?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
新,老七啊老七,你什麼時候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成為吃百家飯的叫化子?」
那被稱作「老七」的叫化子呆了呆,輕歎一聲,不再言語。
紅臉叫化子望了白辰一眼,又望了望老七,喃喃自語道「你老七做了叫化子,卻一直
不甘心,殊不知,世間有人明明不是叫化子,卻偏偏要假作叫化子。」
白辰心中大驚,卻強自鎮定,道「世間竟有這等奇人?」
紅臉叫化子哈哈一笑,一直微微瞇著的雙眼這時才睜開來,道「小兄弟,這酒如何?」
白辰一怔,未及開口,那人已道「你已不勝酒力,倒下吧,倒下吧。」
白辰頓知不妙,未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覺全身的力氣突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週身
筋骨彷彿也被抽去,他一句話也未能說出,就已仰身向後倒去。
※※※
思過寨正西方向二十里外有一個小村落,村子雖小,卻傍依一條甚為寬廣的大河。
於是,村口就有了一座龍王廟,以求風調雨順。
這一日午後,田間勞作的人都坐在樹蔭下歇息,遠遠看到有三個人從東邊走來,腳步匆
匆,走在最前面的人手中提著一個包裹,雖然相去甚遠,但眾人仍能感覺到此人氣勢不凡。
待三人走近了,田間一個小伙子低聲驚呼道「那……不是思過寨的佚大俠、文二俠
麼?」
思過寨與此地相距不過二十里,燕高照、佚魄、文規諸人行俠仗義,俠名遠播,村子裡
的人曾目睹燕高照師徒風範,自然識得他們。
不錯,前來的三個人中,的確有佚魄、文規,還有一人則是十一弟子卓陽,卓陽尚年幼,
不曾在江湖中露面,外人多半不認識他。
村人的說話聲雖然盡量壓低,卻已清晰傳入佚魄耳中。俠魄與其師燕高照的性情很是相
似,耿直正義,聽村人識出他來,便禮節性地朝這邊抱了抱拳,以示招呼。
村人大受感動,心道佚大俠何等人物,竟也看得起我們這些農人。
眼見佚魄三人走近些後,卻不再向村中而來,而是走向通往龍王廟的岔道,村人不由有
些失望,也有些詫異。
佚魄三人肩負重任,快步走至龍王廟前,文規道「就是這兒嗎?」
佚魄微微頓首,道「應當就是這座廟。」言罷,他小心將手中包裹解開,裡面放著的
正是密匣中取出的奇大無比之巨香!
佚魄手捧巨大的香火,走至龍王廟前的香爐旁,卓陽取出一疊香紙,以火石引著,再用
香紙去點燃香火。三人都目不轉瞬地望著香火前端漸漸變亮的火苗。
誰也不知道香火被點燃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只知此事關係思過寨安危,縱然是極小的
細節,也要萬分小心!
巨香被點著了,一柱粗大的青煙裊裊升起,漸漸升往高空。
卓陽仰首望著這柱青煙,忽然道「師父密匣中所提到的人,是不是在見到青煙後,便
會前往思過寨?」
佚魄道「也許是吧。」
卓陽又道「可若是恰逢有風之時……啊……」
說到這兒,他忽然低聲輕呼,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此刻本就有微風吹拂,而那柱青煙卻依
舊直入雲霄,並不曾被風吹散。
佚魄、文規此刻也留意到了這一點,亦是大惑不解。
過了一刻鐘,卓陽忽又「啊」地一聲,失聲道「師兄,變了!那煙的顏色變了!」
果不其然,那柱青煙下半部已變成了紅色的煙柱,漸漸地,整個煙柱全變成了紅色。
這柱巨香果然有著非比尋常之處!
又過了一陣子,紅色煙柱又變為黑色,接著變藍、變紫……到傍晚時分,巨香完全燃盡,
前後竟出現了七種顏色的煙柱!
遠處的農人望著這一幕,都驚愕莫名,思過寨的三大弟子來到這龍王廟中焚起巨香,本
就有些非比尋常,更何況又有如此奇異的七色煙柱?一時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佚魄三人在巨香焚燒完之後,默然靜立片刻,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雖然已依照師父
的吩咐辦妥了此事,但是否真的有一個能力挽狂瀾,改變思過寨今日局面的人出現?三人心
中卻是個未知數!
倘若這最後的方法也失敗了,思過寨屬眾將何去何從?
※※※
整個思過寨都在默默等待著。
等待一個神秘人物的出現。
或者說,等待思過寨不可預知的命運。
依密匣中所言,焚香後一日之內,必有一人趕赴思過寨,此時,這一日之期即將到了。
每個人的心情都十分忐忑不安!
終於,思過寨安排在十里之外的探子飛鴿傳書而至有一僧人徑直趕赴思過寨,途中曾
向人打探路徑!
見此傳書,眾弟子先是一喜,接著又是一愣。
難道師父所說的人,會是一個和尚?這和尚又怎麼會連思過寨的所在地也不清楚?
此訊傳來,非但沒有讓眾人的心情鬆弛下來,反而更為緊張。
列於十大名門的思過寨,弟子逾千,此刻竟顯得如此浮躁。
這份焦躁沒有持續多久,兩里開外的探子再次傳書而至有一僧人向思過寨快速接近!
佚魄看罷飛鴿傳書,自言自語般道「難道真的就是這位僧人?師父又怎麼會與出家人
有甚聯繫?」
他來回踱了幾步,沉思片刻,對一側的文規道「你去吩咐寨子正門的弟兄,一旦見有
僧人接近,萬萬不可冒犯,速來稟報於我!」
文規答應一聲,正待離去,忽有一人快步而入,道「報諸公子,有一僧人出現在山寨
之外,說是有要事需立即進寨!」
眾人一驚,面面相覷,雖無人說話,但每個人的眼神都透露著同樣的心思「和尚來得
好快!」
佚魄斷然道「除二位師妹外,其餘的人全去寨門外與這位僧人相見!」
范離憎隨於眾人之後,滿腹心思地向寨子正門走去,他留意到沿途防守的寨中弟子比平
時明顯增多,越是接近寨子正門,越是如此。
寨門外果然已出現一位僧人,正顯得極為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眾人見狀,心中齊齊一
涼,暗歎道「此人如此焦躁,哪有絲毫高僧風範?若師父所指之人真的是他,只怕也不能
指望他能化腐朽為神奇了!」
惟有范離憎見得這僧人,卻是神色大變,一臉錯愕。
這時,那僧人的目光也投向這邊,立即停留在范離憎身上。
兩人幾乎同時失聲叫道「是你?!」
那僧人赫然是最為糊塗的高僧——天師和尚!
※※※
白辰察覺不妙時,已來不及做出更多的反應,竟自仰身後倒。
一時間又驚又怒!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體內並無中毒症狀,只是全身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
其餘三丐亦吃驚不小,齊聲驚問道「怎會如此?」
那身材高大的叫化子沉聲道;「老哈,你該不會是欺生吧?」
那被稱作「老哈」的紅臉叫化子嘿嘿笑了兩聲,恨恨地道「這小子根本不是叫化子,
卻要混跡於我們之中,多半不懷好意!」
白辰剛要開口,紅臉叫化子迅速抽出一根猶在燃燒的木柴,沉聲道「你敢出聲,我就
把它捅到你臉上!」火焰一吞一吐,熱浪炙人,白辰的話不得不嚥回去。
老七有些緊張地道「老哈,你怎知他不是叫化子?我看他已餓得夠狠,也許是初入此
道也說不準。」
老哈道「你沒見他手腕上戴的東西麼?他還以為我不識得,那可是在江湖中極為有名
的離別鉤!」
白辰心中暗歎一聲,忖道「原來此人也是武林中人,否則他怎能輕易識出離別鉤?」
「棒子」一臉茫然,道「離別鉤?」伸手撩開白辰的袖子,「咦」了一聲,驚訝地道
「我怎麼看不出這是鉤?倒更像一隻環。」
老哈「嗤」地一聲,道「離別鉤乃天下奇兵之一,自與一般的鉤不同,此鉤的來歷,
只要是武林中人,都能說出一段,可真正見過它的人,卻也沒有幾個!這本是當年名動江湖
的『武帥』秦傲之兵器,後來秦傲將之傳與他的女兒秦樓,秦樓再將它送給自己的夫君葉小
雙,不料葉小雙生性風流多情,竟把它轉贈情人,秦樓一怒之下,殺了葉小雙,後來幾經曲
折,離別鉤終還是歸於葉小雙與秦樓的女兒葉飛飛手中……」
他娓娓道來,白辰卻越發心涼,因為他見老哈自顧說話,對他渾不放在心上,顯然是對
在酒中下的藥極有信心。
「棒子」看了白辰一眼,道「那葉飛飛又是什麼人?」
「葉飛飛?嘿嘿,說來只怕要嚇得你栽一觔斗,風宮你知道麼?」老哈道。
「哼,若連風宮都不知道,那我連做叫化子也不配了。」棒子不以為然道。
老哈神秘莫測地一笑,道「那葉飛飛麼,就是風宮宮主夫人!」
「棒子」果然被嚇了一大跳,其他二丐亦神情大變,縱然不是武林中人,但對「風宮」
二字,他們仍是極為敏感。
半晌,「棒子」方醒過神來,聲音有些輕顫地道「那……那你得罪了風宮中人,豈
非……豈非危險得很?」
老哈不屑地道「你怎地如此不開竅?此人也許曾是風宮中人,但如今卻必定已為風宮
所不容,否則他又何必在三更半夜,與我們同在這破廟中?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這只離
別鉤多半是從葉飛飛那兒偷來的,所以風宮才將他一路追殺,他這一身傷又怎會是摔的?明
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兵器造成的傷口,也許就是因為他,風宮中人今夜才會圍住這個鎮子……」
白辰再也忍不住了,叫道「這離別鉤根本不是偷盜而來的!」
老哈二話沒說,手中猶帶著火苗的木棍一下子捅在白辰的腿上,白辰痛得大叫一聲,怒
聲道「你這個瘋子!暗算於人,算什麼好漢?」
老哈冷笑道「我不過是一個叫化子而已,哪是什麼好漢?難道你不是從風宮中逃出來
的麼?這離別鉤你又是怎麼得到的?」
文縐縐的中年叫化忙道「就算他是從風宮中逃出來的,也算是風宮之敵,他敢與風官
作對,只憑這份膽識,就很不簡單了!」
老哈的火棍一直擱在白辰的腿上,直到這時才拿開,道「此言也有些道理,不過他想
騙過我們,混跡於我們當中,卻是絕無好意的!」
小女孩苦葉見白辰腿部被烤得血肉模糊,嚇得連忙撲入她父親的懷中,再也不敢看一眼。
白辰見老哈對風宮似乎甚為憎恨,心中竟不由對他有了些許好感,剛才心中的憤恨,反
倒消去了不少。
當下白辰如實道「我的確曾是風宮中人……」
見老哈又手執火棍,也不驚慌,只是冷冷地道「你自以為嫉惡如仇,其實是黑白不分,
是非顛倒!你要殺我麼?嘿嘿,殺我不打緊,只怕有成百上千的人會因此而斷送性命!」
老哈見他已成案上魚肉,卻仍這般鎮定,倒有些意外,但聽到後來,誤以為白辰是要以
此威脅他,怒極反笑,道「就憑這三言兩語,能嚇住老子麼?風宮再如何勢大,老子也只
有命一條,難道還能讓老子死好幾次麼?」
「棒子」低聲道「老哥可莫信口開河,風宮勢力遍佈天下,你這話若是傳入他們的耳
中,可沒什麼好處。」
一直沒有說話的高大叫化子這時撕下了幾塊已烤熟的狗肉,分別塞入老哈、老七、「棒
子」及苦葉手中,這才指著地上的白辰道「他多半是被風宮追殺,想混跡於我們之中,逃
脫性命。若他是因為離別鉤而被風宮追殺,那麼這樣的人,死了也沒什麼可惜,但不必勞我
們幾個叫化子出手,他能逃過風宮之手麼?若是因與風宮作對而被追殺的人,那可是大英雄
大豪傑了。」
白辰強忍劇痛,道「休管我是英雄還是小人,只求你們代我辦一件事,你們若能答應,
我縱是性命斷送於此,也心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