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襄聽過蕭七這個名字;也聽過連同這個名字的許多事跡,這是一個很驕傲但也很值得驕傲的青年,他做了很多人從年輕到老年連想都未曾想過的事,尤其最近這些日子,他跟一夥成立「剛極柔至盟」,作出很多駭人聽聞但又樂於聽聞的事情。
蕭七向那和尚深深一鞠躬,他的背是彎下了,但腿部仍是高搶著,直視和尚。
和尚也沒有看他,仍在看著鍋裡塊肉。
「大師在等誰?」
「等煮肉。」
「咦!大師煮肉做什麼,大師又不吃肉。」
「等文火烹好了這塊肉。」
蕭七笑笑,又道:「這是什麼肉?」
「你的肉。」和尚笑了,「也是我的肉。」
「好一塊肉!」蕭七說:「公子襄背後『神道穴』上一寸一分,那塊肉大師以為怎樣?」
和尚搖頭。「那塊肉不好。」他指指蕭七腰間的劍。
「你的劍,將差一寸三分才刺進,而你左輔骨上二分三處……」和尚遙指他的額角,然後又望向那塊鍋中的肉,用兩隻手指往鍋裡一探,夾住了肉,竟濕淋淋地拿在手裡。
蕭七臉色大變,那湯燒得極沸,那和尚看也不看,探手入內,夾往肉塊,這手深湛內功,已非同小可,但他所驚駭的還是,如果適才他在公子襄背後出劍,劍在左腰,右手抽劍,長身刺擊,如一擊不中,額骨是唯一的弱點——而今自己尚未出劍,怎讓這老僧瞧破了。
適才他沒有動手,主要是因為不想在公子襄背後出手,同時公子襄背後也沒使他覺得有下手機會,而且,那爐火映亂他的眼力,那和尚雖似一息尚存全無氣力,但他的存在擾亂了他的專心。
蕭七一咬牙,提起了那髒茶壺,替那破酒杯斟酒:「請大師多指點。」
和尚搖頭,用手輕托酒壺,道:「你手太髒,弄污我杯。」
酒斟滿了杯子,蕭七要把壺嘴擺正,但酒依然流著,滿瀉在桌
蕭七猛放開酒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怒道:「大師是出家人。怎麼吃肉?」
和尚嘻嘻一笑,將酒壺倒轉來,壺嘴往自己嘴裡猛灌,好一會才歇了一口氣,道:「光頭就是出家人麼?夾肉就是吃肉嗎?出家人就不能吃肉嗎?」
這一連一口氣三個問題,蕭七都答不上來。蕭七一跺腳,氣呼呼的走了。
臨走時卻交了一張硬紙片給公子襄,說:「我來是要交這封信給你的。」說罷,一走不回頭。
公了襄一揖到地,臉垂得低低的,說:「謝謝前輩救命之恩。」
和尚怪眼一翻,骨碌碌地又吞了幾大口酒,道:「你沒看見我是什麼尚麼?和尚不就是出家人嗎?出家人嗎,出家人脫離塵俗分什麼前輩後輩?」
公子襄一笑,道:「大師說的是」
和尚一拍木桌又罵道:「什麼說是不是!我說的是,你說的就不是了?你說謝我救命之恩,我幾時救過你了?蕭七那一劍,你接不下來嗎?究竟我救的是他還是你?你想清楚了沒有?」
公子襄談談一笑,道:「在下還沒有想。」
和尚更氣了:「沒有想!一個人在險惡江湖中,凡事不多細慮,胡打誤撞,一旦摔交起來,這可怎麼得了?你在為一門之主,要是一個公子哥兒,那還不打緊,但你是什麼七十一子弟勞什子玩意兒的頭頭,你怎麼成大器嘛!」
公子襄點頭道:「大師教訓的是。」
和尚重重將肉往桌上一摔,雙手就這樣抱起熱騰騰的鍋子,嘰哩咕咯,把沸湯都喝進肚子裡,摸摸肚子,用破袖擦擦嘴上的酒膩,怪眼又向公子襄翻了翻,道:「你這人怎麼一點脾氣都沒有?」
公子襄笑笑:「有的。」
和尚道:「怎麼不發作?」
公子襄道:「何必要發作?」
和尚指指桌上道:「吃肉!」
公子襄談淡道:「沒肉。」
和尚大聲道:「那不是肉?」
公子襄道:「肉在湯裡,湯已教人給喝光了,所以沒肉。」
和尚瞪著眼睛道:「沒有肉?」
公子襄點頭。
和尚大笑,一連說了三個字:「好!好!好!」說完他張開滿懷,抱了火炭、爐子、空鍋、木桌、肉塊就走!
「古時有個大師,最怕俗人求他費神,煩不勝煩,就在門前煮了一鍋肉,索性在那兒大吃大喝起來,嚇走了一干糾纏不清的無聊信徒,哈哈哈……一盤肉趕走千百人,划算得很。」這時他已走廠丈遠,還一面說:「可借你是那趕不走的人——那你只好跟我走了。」
公子襄還沒明白和尚的最後一句話是何意,忽見和尚原來蹲著的地方有一件事物,乍看是一隻紅蜻蜓,但公子襄知道不是,他心血澎動起來,立即追去。
因為那是唐方的暗器——紅蜻蜓。
公子襄一路追討去,那和尚始終在他前面十丈餘遠。
公子襄沒有用盡全力趕超過他,因為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和尚身邊沒有唐方。
那和尚似乎也沒有全力地走……
兩人不徐不疾,不久後己來到一座廟旁。
不是破廟。
只是一座普通的廟字,有雕花、刻龍、畫風,香火繁盛:題字古意,佛相莊嚴,但氣勢不大,是一間很普通的小廟宇,好像是供奉著送子觀音。
廟門前有一個和尚,一手拿籬箕,一手拿竹帚,正在掃落財。
廟前有幾棵木棉樹,只落剩下了枯枝和幾張紅彤彤的巴掌大的葉子。
那抱著炭爐肉鍋的和尚,比起掃落葉的和尚,彷彿還年輕了很多歲,起先那和尚跟掃地的和尚打了個招呼,老和尚似乎沒有聽到,繼續狗樓著腰背掃地。
公子襄見和尚停了下來,便一步走上前去,試探著問:「大師。唐姑娘……」
忽聽那掃落時的老和尚叱道:「裡邊去!」
公子襄怔了一怔,只見廟堂森森幢幢,香煙漂渺,不覺應道:「是!」
信步行去,跨過門檻,廟內有佛相數座,端坐蓮花,十分莊穆。公子襄不覺拜了拜,心中默禱。
「望天見憐,菩薩保佑,唐方唐姑娘平安無事,快樂如意,能找到蕭大俠共結良緣……偶然,偶然想我梁襄……」
稟到這裡,又覺唐方既已與蕭大俠揩手比翼雙飛的話,還想到自己做什麼?便覺自己的禱告太自私,頓時說不出話來,心頭一陣淒酸。
這時突然聽廟內堂院子裡有沙沙聲響,只見窗欞外木香殘餘,但目薄西山,殘陽幾縷,照落庭院,一個老僧正在掃地。
地上無葉。
老僧手上有帚。
那老僧的年歲比起廟門的那位,又像老了許多,公子襄恍惚了一下,抱拳恭問:「敢問禪師……」
話未說完,那彈師眉聳地揚了一下,搖手道:「那邊去!」
話音在漫長的走廊上迴盪,此起彼落,這廟字看來不大,但深邃無比,公子襄猶豫了一下,即挺身往內堂走,走進去後越是黑暗,走得一會,又見晚照,有一個小小的弄堂,又有個老僧,老得額幾乎已垂到地上,雙眼已被皺紋打了結,睜不開了,一隻牙都沒有了,但仍在揮手掃著地。
地上沒有時子。
他手中也沒有掃帚。
他只是在做著掃地的工作。
公子襄起初一陣迷茫,在這黯淡的夕陽將盡的時光裡。
但是他的眼睛驟然又亮了。
他開始猜到這些和尚是誰了。
他因興奮而眼睜發亮,只是隨即又駭然下去了,比夕陽還消沉。
因為他跟著也想到,要是真的是他們,而又是他們擄走了唐方,就算蕭大俠親至,也未必能自他們手中奪得人回來,更毋論是他了。
——要是真的是他們……
——要是真的是他們!
公子襄真不敢想下去。
那老得不得了的老僧揮揮顫抖的手,意思是要他走進去。
公子襄長吸了一口氣,往裡面走去。
不久後他就看到一座月洞門。
他伸手緩緩把門推開。
夕陽淡淡照進來,倦得像一匹疲乏的馬。
門外是後院,是廟的後面,也是一個疲乏的人。
這是個和尚,樣子比第一個和尚要年輕得多了,但仔細看去,才發現他老到不能再老,反而變成孩童一般的樣子了。
這老和尚聽到門呀然打開,沒有回頭,即問了一句:「你知道我在做什麼?」
公子襄搖搖頭,他不是不答,而是他第一次在一生裡失去了答話的勇氣,見到這和尚,他已完全肯定這五個和尚究竟是誰了。
——就是那膩個人。
可是那和尚卻好似背後長了眼睛,看到公子襄搖頭一般,說:「我在掃地。」
「我其實正在什麼也不做,卻說在掃地。」那和尚的聲音和童真的孩子完全一模一樣:「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不奇怪。」公子襄一字一句地道:「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知道你們五位前輩是誰。」
「哦?我們是誰?」只聽一個人道,一個和尚,自廟角緩緩步出來,正是第一個吃肉的和尚,不知何時已到了屋後。
「那你說來聽聽?」第二個在門前掃落葉的和尚,也不知怎麼的到了公子襄身側。
「我們到底是誰?」第三個在院子掃地的和尚,也趨近來問,第四個在弄堂的老僧,卻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個嬰兒一般地說:「你說,你說,說不出,打屁股,說得出,放人質。」
公子襄長吸了一日氣,挺了挺胸,道:「五位前輩,上一次俠蹤顯現的時候,是在八年前少林寺中。」
「風花雪月殘』。少林寺中五位高僧,設想到晚輩有這等眼福,得見神僧現法蹤。」
五僧一呆,忽都沒了笑容,然後又互視,爆出一陣吱吱暗唁、晤晤鳴鳴的古怪笑聲來。
「原來你真的認得我們。」
「算你小子有眼光。」
「抱風抱花抱雪抱月,抱到頭來一場空。」
「所以倒不如抱殘守闕。」
「守闕已剩殘骨一副,你抱殘也不過是虛行一場。」
原來「抱殘」、「守闕」前者原是北宗少林長老高僧,而「守闕」是武當護法真人,在《神州奇俠》第四部《英雄好漢》中,守闕真人被權力幫柳五柳隨風等人所殺,在第八部《天下有雪》時,武林第一狂人燕狂徒曾揩蕭秋水上蒿山告誡少林寺,朱大天王有意修成少林武當二大絕學稱霸武林,卻發生誤會衝突,令這抱風抱花抱雪抱月袍殘隱忍多年,猶破關而出,與燕狂徒、蕭秋水一場激鬥,甚至使出「五子聯心神功」,此後就沒有再現江湖,這都是前事,不表。
公子襄說:「得見諸位前輩,十分榮幸。」
抱殘忽道:「跟我們說話,最好少說廢話。」
公子襄連頓都沒有頓:「諸位要晚輩來此,是什麼意思?」
抱雪不答,忽然伸出枯乾手掌,手背一掣,赫然翻現出一柄刀。刀光湛然,柄鑲七鑽,一柄談青色的匕首。
公子襄一見,為之動容,失聲道:「這是哪裡來的……這……這是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