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擺放著各種金屬的飾物,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著冷冰冰的白光晃得人眼睛發疼。曾幾何時,這裡還是高朋滿座、歌舞昇平,如今卻只剩下熊心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房間另一頭的几案後面。
熊心低著頭一動不動的看著放在几案上的一隻木盒,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放在案上的手緊緊的攥成拳頭,關節處崩得慘白。第一次,我真實的感受到為什麼自古以來君主都被稱作「孤家寡人」。
「微臣陳平(民女秋鸞)扣見大王。」
……
沉默之後還是沉默。熊心的姿勢未變,絲毫也沒有讓我們起來的意思,好像我們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我的膝蓋開始麻木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指著面前的盒子對我冷笑道「項將軍剛才給寡人送了一份禮物來,寡人想也許你會有興趣,便叫你進來看看。」說完將盒子向前推了推。
一名內侍端起盒子下的托盤,將它放到我面前的地上。打開盒蓋,一股子混合著腥臭的怪味撲鼻而來,我的胃劇烈的抽搐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吐出來。
盒子裡面是一顆人頭!雖然為了防腐,人頭已經因為被加工過而顯得有些扭曲。但是我仍然一眼就認出了,那張滿是驚恐不甘與憤怒的臉,正是被熊心倚為柱石的上將軍宋義。
「怎麼會……為什麼……」
「怎麼會?」熊心似乎被我的驚恐不安激怒了,驀地站起身來,一把抓起手邊的一卷竹簡向我扔過來——
「你自己看看!這就是你推薦給寡人的能臣良將!」
我遲疑的撿起竹簡,慢慢展開……
「哼,枉費寡人對他寄予厚望,封他作卿子冠軍,令他統帥三軍伐秦救趙。他卻畏戰怕死,龜縮一隅不敢出兵。
「趙國新建之城,地少人稀,根本無法抵禦秦軍。他卻說什麼要先斗趙秦,再承其敝。也不想想,暴秦滅了趙國之後只會變得更強大,怎麼會有『敝』給他承。
「天氣寒冷,軍中缺少御寒衣物。他身為主帥不知道調度物資,卻為其子宋襄入齊國為相,親身送至無鹽,大擺筵席。以至天降大雨,將士飢寒交迫。宋義這廝還和寡人說什麼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分明就是為一己私利枉顧六國結盟之誼。外墮我大楚軍威於暴秦,內結怨於六國諸侯;三軍怨懟,士卒離心。他究竟置寡人這個楚王於何地?!」
熊心越說越急,邊說邊在我面前快速踱步。說到這裡,卻突然站住腳步猛地轉過身來瞪著我「此等無勇無謀、不懂帶兵的人就是你推薦給寡人的能臣良將!你自己說,這廝該不該殺!?」
熊心說得聲色俱厲,我的心也跟著抖了一抖。當初我將宋義推薦給熊心,是因為聽說他可以預知項梁兵敗,認為這個人有些謀略,可以幫熊心鎮住項羽。沒想到此人一旦大權在手竟會變得如此不堪,根本無法與項羽較量。
只是如今宋義死了,今後又能靠誰壓制項羽呢?
我抬起頭看著熊心「民女誤薦匪人,請大王治罪。不過……」
「夠了!」熊心厲聲打斷了我的話,抬手指著門外高聲道,「你給寡人出去,寡人不要再見到你!」說完背過身去,不再看我。
看著熊心的背影一股寒意漫上心頭,我終於明白范增在得意什麼了。我一直以為推薦宋義一事做得十分隱秘,卻沒想到原來他早就知道了。在彭城之中,失去了熊心的信任和保護,我也不過是一片無根的落葉,任誰都可以踩在腳下。
也許現在就有人在宮外的角落裡等著伏擊我呢。現在這種情況下,不只是熊心需要一個貼心的人共謀對策,我也需要他的庇護才能安穩的生活下去。
想到這裡,我咬咬牙正要說話,手上卻突然一緊,隱在衣袖中的手已經被陳平緊緊的握住。我詫異的看向陳平,卻見他一臉從容的對熊心叩首道「如果大王沒有其他事情吩咐,臣等先告退了。」
熊心依然沒有回頭,只是向我們擺擺手「嗯」了一聲。
我隨著陳平退出殿外,出門的一剎那卻聽到熊心的聲音從身後清晰的傳來——
「傳詔從今日開始,民女秋鸞,如非傳召,不得再擅入宮廷。違者,斬!」
恍惚中看著宮門在我面前重重合上。我知道,從今以後,這扇門再也不會輕易為我打開了。
「寡人再也不想見到你……違者,斬……」想到熊心的話,我的嘴裡不由得有些發苦。想不到我千里迢迢的趕回彭城,為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
「別看了,先回去再說吧。」
陳平的話將我的思緒再次拉回現實中來。
我與陳平相對而坐,一時無語。看著面前的陳平,疑竇像雜草一樣在我心中慢慢滋生。
「你不要怪大王,他也是……」
我擺擺斷陳平「大哥,你老實告訴我,你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為項羽做事的?」
陳平愣了一瞬,展顏笑道「我早知道這件事瞞不了你多久,只是沒想到你發現的這樣快。」
「也不算快了,如果我再聰明一點,離開彭城之前就應該猜到了。」
「哦?」
「在武信侯的喪禮上大王突然宣佈冊封宋義為卿子冠軍之時大哥就已經十分不快,後來你又說以大王的資質不足以領袖群雄。可想而知大哥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想要另投他人了。在義軍之中,只有沛公與項將軍勢力最大。沛公表面上看來雖然平易近人,但是卻對讀書人十分不敬,而且身邊又已經有了張良,大哥要出人頭地自然不會去找他的。項羽身邊雖然也有范亞父為他出謀劃策,但是范增老矣,又還能活多少時光呢。」
「哈哈哈,我早就說,這世上最明白我的只有你而已。不過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到的?」
什麼時候?自然是張良寫信告訴我的時候。想不到這一次,他竟然沒有騙我。
「在你突然出現的時候我也只是有點懷疑而已。直到大王傳召你我二人入內,卻只對我一個人說話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他是想告訴我,我推薦錯的遠不只是宋義一人而已。」我苦笑一聲,「看來我這個人還真是有眼無珠啊。」
陳平突然半瞇起眼睛「那你又知不知道宋義是怎麼死的?」
「看你笑得這麼奸詐,一定又是你們串謀的傑作了。」
陳平面上笑容不變,看我的眼神卻變得深沉起來「可惜你身為女子,否則一定也不是池中之物。」
我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可是我卻覺得池子裡很好,至少可以不用活得那麼累。」
陳平朗聲一笑「其實連大王自己都已經認可了這件事,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怎麼說?」
「明天大王就會頒詔,上將軍宋義與齊通謀反楚,大王暗中命項將軍殺之。魯公項羽誅亂有功,立為上將軍,主救趙伐秦之事。」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宋義不恤士卒或者是真的,但是說到聯齊反楚只怕還不至於。可是只要熊心這道詔書一宣佈,就讓他坐實了這個罪名;也讓項羽以下犯上、弒殺主帥變得名正言順。熊心這樣做等於是自己斷了將來秋後算帳的退路,項羽究竟是用什麼和他做的交換呢?
看到我迷惑的神情,陳平輕歎了一聲「其實大王還是很在意你的。」
我的心猛地顫了一下。轉過頭,視線穿透緊閉的車門望向王宮的方向。如果他真的要怪我,根本就不需要傳召我進殿;如果他真的要殺我,只要一句話就可以了。他那樣做只是不想我再去趟那潭混水。不論他如今是大王還是平民,骨子裡,他還是那個會向我撒嬌的孩子啊。
只是這個笨孩子怎麼還是那麼糊塗,這種事也是可以用來交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