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夜兼程的向沛豐趕去。說來也怪,剛離開虞姬家時,我恨不得一步就邁進泗水亭。可是如今炊煙在望,我卻反而躊躇不前。近鄉情卻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三哥催了我幾次,終於不耐煩了,一口咬住我的袖子,不由分說就把我往前拖去。
感到我被它拉得一個趔趄,它鬆了口,轉過頭來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看著它責備的眼神,我咬咬牙有什麼好怕的!若是他不在,我可以等;若是等不到,我可以去找。不管是天涯海角還是碧落黃泉,不管是十六年還是六十年,總是找到他為止!
想到這裡,我跺跺腳,邁開大步向前走去。三哥卻偷偷的溜走了——畢竟,一條蛇是不太適合出現在村裡的。
我一路打聽著來到劉邦家,才一踏進院門,就和一個正要跑出去的奶娃娃撞了個滿懷。我忙彎下身一把抱住他。那娃娃抬起頭來,一張白淨細嫩的小臉上兩隻皂白分明的大眼睛對著我眨了眨,忽然咧開嘴笑起來,露出兩排奶白的小牙。
好可愛的孩子,我對他笑笑,溫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娘親呢?」沒想到聽到「娘親」兩個字,那娃娃一張小臉突然皺了一下,板起臉道「小可劉盈。家母此時正帶家兄下田耕作,不知姑娘高姓大名,找家母有何貴幹?小可或可代為轉達。」
看著他硬板出來的一幅撲克臉,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這就是將來的孝惠帝啊。天吶!呂姐姐是怎麼教孩子的啊?怎麼說話就像背書一樣。
「我叫秋鸞,是呂姐姐的朋友。」我對他眨眨眼,也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道,「不知道這位『小可』,可否帶我去找你的『家母』呢?」
劉盈面上一鬆,正要說話,卻聽到身後屋裡有人哇的一聲哭起來。劉盈皺起眉頭,擔心的回頭看了一眼,拉著我的手道「秋姨,我娘親和大哥就在亭東的地裡插秧,你可不可以幫我去告訴她,妹妹病了,哭得好厲害。」我搖搖頭道「不好。你去找你娘親,我留下照顧你妹妹,我是大夫。」劉盈點點頭轉身向外跑去。
後來我曾問他「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在騙你?外一我是壞人,把你妹妹拐走了怎麼辦?」劉盈眨著眼笑道「不會的。娘親曾說過我有一位秋姨,很本事的。而且妹妹正病著,怎麼會有人拐她。」我聽了心中微歎,果然是帝王之家,心智也比其他的娃娃深沉些。
劉邦家中並不富裕,看著那些再平凡不過的鍋碗瓢盆,我心中一陣感慨想不到以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今後掌控天下的呂後,今天竟也像一個最普通的農婦一樣——插秧種稻洗手做羹湯。後世的人只看到她做皇后時的狠辣跋扈,又怎麼會想到,在寒微之時,她也曾是一個賢妻良母呢。權力,果然是這世上最能改變人心的東西。
呂雉的女兒只是稍微有些受寒,並不嚴重。我切了些蔥白、生薑熬了一些米粥用醋調了正餵她吃,只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轉過頭,看見呂雉一身粗布衣衫虛倚在門框上,正呆呆的看著我。我心中一酸,六年不見,呂姐姐容貌未變,眉宇之間卻早已不見了當年的神采飛揚,反而依稀有幾分憔悴。
而我呢?時間彷彿又回到六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呂姐姐斜倚在榻上,抬眼看著我頭上的鳳釵,帶著幾分促狹的神情道「無常麼?只怕是有人要走,你捨不得不跟去吧。」「妹妹他日,定是個有福之人。」我捂著胸口,藏在裡面鳳釵的木尖硌在手心上——然而如今,鳳翔,你又在哪裡呢?
簡短敘了別情,難免又是一番唏噓。鳳翔果然沒有來過。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依然不免有些失望。見我起身要告辭,呂雉拉住我的手「我與妹妹六年未見,況且我夫君今日一早就押送民夫去驪山了,不知哪天才會回來,不如妹妹便住在這裡,等鳳兄弟來找你也方便些。」
我搖搖頭。也許鳳翔此刻身受重傷正需要人照顧,也許他正陷於困境無法前來,也許……總之,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什麼都不做,安心在這裡等他。
更何況,剛剛說話時,劉邦的長子劉肥曾上來為我們添茶。看著他們一幅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樣子,想想後來孝惠帝登基後,只因為尊劉肥為兄,這孩子便險些被呂雉親手毒死。數十年相濡以沫的母子情份,畢竟還是比不過權力二字,心中不免一寒,越發不願在呂雉家中多呆下去。
見我去意已決,呂雉也不再勸,只是拍著我的手道「若我看到鳳翔,一定會把他留住。所以,你要常常回來看看。」
我點點頭。
「若是外面生活艱難,要記得回家。姐姐在家等你。」
我眼眶一熱——不論呂雉將來有多心狠手辣,今時今日,她畢竟還是我的姐姐啊。
走出泗水亭,我決定先找到三哥,然後回東郡故居附近,看看有什麼線索。說來好笑,當日一心只想著鳳翔要我來泗水找呂雉,便快馬加鞭的一路趕來,竟忘了先在附近找找。
不知道三哥去哪兒了,我在附近的山裡一通亂找。哎,看來只能等夜裡它來找我了。
「哎!你聽說了沒有?劉亭長剛才在山上斬了一條大白蛇!」
「怎麼回事?劉亭長不是帶民夫去驪山了嗎?」
「聽說是那條白蛇擋了劉亭長的路,他就唰的一劍下去,把它斬成兩段了。」
……
我心中一驚,他們說的白蛇,難道是——三哥?!
「劉亭長在哪兒斬的白蛇?」我急忙拉住那個說話的樵夫,「說話啊你!」
樵夫愣了愣,伸手向山上指指「順著這條路走,在路口的一棵樹下……」
我忙轉身向山上跑去。是我帶三哥來沛豐的!我明明知道劉邦是斬白蛇起義,為什麼還要帶它來!如果三哥出事,這全是我的錯!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來到路口,離著老遠就看到岔路中央的大樹下,一灘鮮血紅得觸目驚心。我不由得退了半步才又向前跑去。
樹下只有一個老人,拄著枴杖看著那灘血跡發呆。我上前一步,問道「請問老丈,有沒有看到劉亭長斬白蛇的情形?那條蛇長得什麼樣子?劉亭長的人又去哪裡了?」
那老者看著我,目光中有幾分驚訝,欲言又止。我急了,扯著他的袖子「你倒是說話呀!」
「老夫也是剛剛到此,並未見到劉亭長斬白蛇的雄姿。」那老者頓了頓,指著一條岔路道,「不過這條路是通往驪山的,老夫猜想……」不等他說完,我就回身向那條路奔去。
看著我的背影,老人挺直了腰,搖頭笑歎道「怎麼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沒有一點長進?」
……
順著那條路沒走多遠,我就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那條白蛇有這麼粗,這麼長!當時啊,就橫在路中間不讓我們過去。」一個粗豪的聲音自人群中傳出來。我忙上前擠進去,只見一個虯髯大漢半袒著上身,正手舞足蹈、口沫橫飛的比劃著「當時劉三哥就急了,這不是耽誤我們路程嗎?就看劉三哥噌一聲拔出劍來,唰的一下斬下去,你們猜怎麼著……」
「停!」我上前一步打斷他,「你看到劉邦斬白蛇了?那條蛇長什麼樣子?」
那大漢瞪了我一眼,罵道「哪兒來的小丫頭片子!滾滾滾!不聽故事就別瞎搗亂!當時啊,就看劉三哥噌一聲拔出劍來,唰的一下斬下去,你們猜怎麼著……」
「停!」我又打斷他,「我的確不是來聽故事的。我只想問你,那條蛇長得什麼樣子?頭上有沒有角?」
那大漢用看白癡的眼神看我一眼,轉頭像身後一個虯眉長髯的中年男子哈哈大笑道「劉三哥!你見過這麼逗的人沒有!蛇頭上長角?我樊噲長這麼大了,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怪物!」
劉三哥?!我回頭看看那個留著長髯看似頗有威嚴的男子——原來他就是呂姐姐的丈夫,將來的漢高祖劉邦。
聽到被斬的不是三哥,我心下微定。劉邦卻上前一步,對樊噲溫聲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不定真有頭上長角的蛇。」說完轉身饒有興趣的看著我「姑娘以為如何?」我向後退了一步,點點頭,又退了一步。司馬遷爺爺教育我們高祖劉邦,好酒及色。我雖然長得沒有虞姬姐姐那樣傾國傾城,但這身皮囊還是頗有一點姿色的。安全第一!像劉邦這種危險人物,還是離他遠一點的好。
劉邦正要說話,人群中突然擠進一個老者,正是在剛才樹下為我指路之人。那老者向前一步,對劉邦一禮,問道「這位英雄可是方才在樹下斬白蛇之人。」
劉邦還禮道「正是小可,不知老人家有何指教?」
「方纔老朽路經閣下斬白蛇之處,卻遇到一件怪事。」老者頓了頓道,「老朽路過時見那樹下有一位老婦人在掩面哭泣。老朽上前問她緣故,她說『妾身本是龍母,我兒子白帝子今日在此擋住了赤帝子的路,剛剛被赤帝子斬死了』。老朽心中疑惑,想上前再問個清楚,誰知道那老婦人竟化作一陣清煙,消失不見了。」
「啊?難道劉三哥斬的白蛇就是白帝子?」樊噲嘴張得老大,「那劉三哥不就是——赤帝子?!」
周圍響起一陣赤帝子萬歲的呼聲,我疑惑地打量著那個老者。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他的聲音很耳熟,現在看看,容貌也像似曾相識。我在心中勾勒著他面部的輪廓——去掉鬍子,剪短眉毛,再少些皺紋,不就是……
我輕輕一笑,原來是他。忽然覺得有人在拉我的袖子,我回頭一看,一條白影一閃即逝。
是三哥!我忙轉身跟著那白影離去,心中卻不由得一陣好笑果然是「招不怕舊,只要有用」。只不過,這個慌,你扯得未免有些過了吧?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