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鐵手迄此,不禁發出一聲微歎,他這才知道,習二公子習秋崖不單止缺少江湖閱歷,而且對一直在他身畔的小珍之個性,也未曾瞭解。
只聽一個人拍手笑著走出來,哈哈笑道:「今晨在下才和鐵、冷二位大人討論過濫用權威、誤人害己、先斬後奏的事,當時鐵大人二定要秉公行事,但而今鐵大人似乎把執法之時害了無辜性命,當作家常便飯一般稀鬆平常,那麼這個法字,對官家似乎沒什麼作用?」
說話的人正是習英鳴。此人六尺高,虯髯滿臉,極有威儀。鐵手沉聲道=法治本就對官不對民。」他板著臉孔說這句話,但心裡暗叫了一聲:慚愧。
習英鳴慢慢走近,斜睨著鐵手道:「那麼,鐵大人為了立功,無視於他人性命了。」
習秋崖在一旁厲聲叫道:「不,鐵大人,小珍她不能死,不能犧牲小珍……」
鐵手不去理他,只低沉聲道:「殺人放火不是我,而是你們。」
「其實誰不都是一樣?」習英鳴哈哈笑道:「逼死人與殺死人相比較,只是少了一刀!」
鐵手冷冷地道:「那未,二管家和三管事,就是剩下的兩位匪首了?」
「回到正題兒來了?」習英鳴哈哈笑道,「到這個地步,揭盅的時候也到了,我們當然不必否認了。」
鐵手淡淡地道:「那麼,正主兒為何不一起出現,省得一個個出場,分別動手費事。」
「主角永遠是最遲才出場現身的,」習英鳴仍豪氣干雲如一個好客的主人在招待遠來的客人一般,「正如你們吃公門飯的辦案時殺幾個人,可以解釋自衛或為公事殺人,沒什麼殺人者死的責任要負的道理一樣。」
鐵手聽了這句話,心頭是極為沉重的,事實上,的確有不少公差拿公事作一個幌子,逼害了不少善良無辜的老百姓,就算有些真的是盜賊好人,其實也沒有到死罪的地步,這些被冤死者的數字,恐怕絕不比真正該死的人數字來得少。
所以捕快、差役,在絕大多數民眾的心目中,不但不是執行正義的救星,而是欺騙壓搾的煞星。
習良晤見習秋崖要衝過來救小珍,左手五指,便緊了一緊,小珍強忍著沒有叫出聲來,可是只要看見她臉色這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白,就知道她在強忍非人所能忍受之痛苦。
鐵手一伸手,搭住了習秋崖的肩頭。
習秋崖掙扎著,急促地叫道:「放開我!」但他被鐵手的手這一搭,人就似被釘入了土地裡,無論怎樣也掙脫不出來。
鐵手道:「二少爺,你這樣子,不是救她,而是害她。」
習秋崖仍是叫道:「我要救她,我要救她……」就像一個悲憤至極的拗執小孩一般。
習英鳴斜著眼睛道:「是了,習二少爺,你如果要救這小姑娘,除非先殺了那位鐵大人……殺了鐵大人,就可救了小姑娘。」
習秋崖看看小珍,又看看鐵手,臉上露出一副極其憤懣的神情,向習良晤、習英鳴朝指忿道:「你們……你們是習家莊的人,你們這樣做怎麼對得起習家莊?」
他以為這樣厲聲質問,會使兩人愧無自容,誰知道習英鳴笑態如故,反問:「二少爺,我們的莊主,你的大哥,現在也不是一樣味著良心做事。」
他說了這句話,習秋崖瞠目不知以對,可是戰局突然起了很大的轉變。
因為習笑風對冷血的攻勢,遽然停了下來,他攻得極快極急,但一停下來的時候,刀已回到鞘中,刀鞘已放在膝上,人已盤膝而坐,而且就坐在原來的凳子上,人也現出一種文靜儒雅的氣息來,就像剛才發出的閃電驟雨一般密集攻擊者,是跟他完全無關的人似的。
只聽習笑風歎息了一聲,道:「是,我是味著良心,但卻是你們逼我昧著良心的。」
習英鳴冷笑道:「凡是昧著良心做事的,人人都可以說他是被逼的。」
習笑風道:「但我被你們迫害,已經有三年了。」他平靜的臉容忽然青筋躍動,但他依然端坐著,顯然是用了極大的力量來鎮靜自己。
「自從三年前,先父去世後,我就發現,習家莊只是一個空殼子,真正的實權,是在你們手上。」
習良晤忙道:「我怎配有?是大總管,二管家領導有方。」
習英鳴也道:「我也不過是受到大總管感召,為他效命而已。」
兩人這匆忙的澄清,倒似怕惹禍上身似的,忽聽一人淡淡笑道:「其實莊主還是莊主,習莊主言重了。」
說話的人正是英華內斂,氣定神閒的唐失驚,正施施然地緩步出來,右手卻拖了個六七歲大的小孩。
鐵手淡淡地道:「慕後人物終於登場了。」
習笑風看見那孩子,臉肌抽搐著,卻並不站起來,習秋崖、習玫紅一見,不禁叫了出聲:「球兒,你怎麼在這裡?」
「球兒,你不是已經……」
後面一句,總算及時省起,沒說下去,但見那小孩神態木然,雙目緊閉,顯然已被制住了穴道。
習笑風澀聲道:「大總管,你要我做什麼事,儘管出聲便可,其實又何須要挾制球兒呢……」
唐失驚一笑道:「莊主,我們就是因為大意,差點給你裝瘋賣傻而著了你的道兒,我們還能不小心一些嗎?」
習笑風苦笑道:「最後還不是瞞不過你。」他的聲音雖經過極力抑制,但聽來仍似哭的一般,一個人若不是悲屈已極,是不會發出這樣的聲調的。
唐失驚笑道:「我們能揭穿你的計謀,其實應該多謝二位名捕。」
鐵手忽道:「大總管。」
唐失驚道:「請說。」
鐵手道:「到這種地步,我想,不管你們進行的是什麼計劃,計劃都非成功不可的了,若要成功,則非要殺我們滅口不可,我們自然也不會束手待斃的。」
唐失驚顯得極安詳:「這個當然。」
鐵手道:「既然我們雙方,是非有場殊生死鬥不可,那我倒有個請願。」,
唐失驚淡淡地道:「你想弄清楚這件事情?」他笑著向習笑風注目:「由莊主先說吧!」
習笑風臉上露出一種苦澀的神情來,雙眼空洞洞,直勾勾的:「先父在三年前去世的時候,習家莊的大權,實已移轉到大總管的身上,這習家莊上上下下的人手,都由他來調度,一切的大大小小事情,都由他來處理,都落在大總管、二管家、三管事手上……」
一個組織的這幾件要務都落在他人頭上,主頭人的權位被架空是可以想見的,這點鐵手和冷血當然明白。
「所以,」習笑風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一個傀儡莊主。」說到這裡,習秋崖已叫出聲來:「不是的,大哥,你不是的,你是莊主,你還是莊主!」
習笑風說道:「我當然是莊主,起初,我還很感激大總管二管家三管事為我分憂解勞,為習家莊出力,可是……後來我知道我不能夠決定什麼,甚至什麼也不能決定的時候,我已無力去把這危機扳過來了。」
唐失驚道:「因為根本沒有危機,習家莊不是好好的嗎?又何須要扳過來。」
習笑風冷笑道:「你當然不需要把局面扳過來,因為你已經把局面扳向你了。」他額上的青筋,又在皮膚下躍動著,道:「習家莊的真正莊主,已經是你,不是我的了。」
習玫紅睜大著眼睛道:「怎會呢?大哥,我沒有感覺出來呀。」
習笑風淡淡一笑道:「你當然沒有感覺出來了,你平日只曉得抓鳥雀鬥蟋蟀,在後門偷偷絆人摔倒,怎有空來感覺這些事兒,不過這樣也好,不管是大總管二管家三管事,都沒有把你放在眼裡,所以你倒沒有生命之虞,使我放心……」
習秋崖道:「我倒有點感覺出來,大哥很不開心……」
習笑風截道:「你則是非死不可的,球兒也是他們的眼中釘……他們要奪習家莊的大權,就得把一切可能的繼承人都殺光。」
習秋崖詫然道:「他們會……」
習笑風冷笑道:「怎麼不會?當我知爹爹原來是死於他們手上的時候,就知道再沒有什麼手段,在他們來說是不可能的了。」
習秋崖赫然道:「爹——他不是病死的嗎?」
習笑風道:「別忘了大總管是唐家的人,蜀中唐門子弟,至少有五百種方法,使中毒的人死得自然到連良醫都查不出死因來。」
習玫紅驚道:「原來爹爹他是——」
習笑風冷冷地接道:「被毒死的。」
鐵手忽道:「蜀中唐門,數百年一直是武林中最可怕而實力最深遠的一個家族,三百年來,不止一次想稱霸武林,而上一次獨霸江湖的計劃,還是給大俠蕭秋水粉碎的。」
唐失驚微微笑道:「事實上,唐家的人也從未放棄過統一武林的努力。」
冷血忽問道:「那未二管家三管事是世世代代是習家的人,怎麼為唐門的人效勞起來了?」
習英鳴只低頭,就立刻道:「我們這些奴才,自然要追隨個明主……何況,習家莊主太老莊主過世後,就一直沒有什麼起色,要中興習家莊,還得……嘻嘻……」他所說的「太老莊主」,就是驚才做世的習奔龍,亦即是習笑風的爺爺——「碎夢刀」的主人。
習英鳴還未說完的話,習良晤替他接下去:「……咱們還得沾大總管的光……仗賴唐門,光大習家莊。」
冷血冷冷道:「好個仗賴唐門光大習家莊,有這麼堂而皇之的理由,你們就算出賣祖宗十八代改姓唐,也是披肝瀝膽的事了。」
唐失驚卻不管冷血對習英鳴和習良晤的諷刺,加插了一句道:「其實,習奔龍的暴斃,一樣是我唐門子弟下的毒!」
習奔龍奪得第一高手,無人敢與爭鋒的名號後,突然暴斃,這個謎一直至今天才給唐失驚一語道破。
鐵手冷冷地道=看來,唐門這次要獨霸天下的計劃,已經進行好久了。」
唐失驚淡淡地道:「事實上,唐門從來沒有中斷過統一天下的行動。」這句話,聽得鐵手、冷血二人心裡一陣寒意,彷彿在雙肩上,加上一道重逾千鈞的擔子。
冷血忽道:「習奔龍武功蓋世,要殺他,自不容易,所以你們用毒,但習酒並與世無爭,在武林也並不出風頭,你們唐門可乾淨利落滅了習家莊……」
冷血發言雖少,但每次均能針對重點,提出質疑。唐失驚睨了冷血一眼道:「唐門要滅的是不服本門的派別,但對有相當影響力的組織,則是要併吞,如此才能壯大,推展唐門的實力——」
他笑笑又道:「與其對之徹底殲滅,不如暗中篡了習家莊的大權,奪了過來——」
眾人聽了,只覺腰脊俱生了股寒意。
鐵手道:「所以,你們在習酒井當權的時候,已暗裡替換取代了實力。」
唐失驚淡淡地道:「所以習酒井糟老頭兒,除了酗酒外,再也找不到別的事可以做了。」
習笑風昔笑一聲:「正如我到末了,除了悶悶不樂以及瘋瘋癲癲外,還能做什麼?」
唐失驚卻正色道:「習莊主,其實你也算了不起,你裝瘋賣傻,差點就把我們騙過去了。」
冷血忽道:「你們在習酒井一代,已奪得實權,為何不索性殺了習莊主,取而代之,卻要那未大費周章?」
習笑風道:「那是因為一把刀。」
唐失驚點頭道:「碎夢刀。」
二
眾人聽得「碎夢刀」,均是一怔。
習玫紅道:「『碎夢刀』是莊主的信物。跟這事又扯上什麼關係?」
習笑風一笑,這笑容充滿了自侃自嘲:「若沒有這把刀,我早就給人不明不白的殺掉了。」
唐失驚以一種嚴肅的聲調道:「習家的『失魂刀法』,雖然厲害,曾叱吒武林一時,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失魂刀法』也不是不可破的刀法,何況,習家一直也沒有像當年獨創『失魂刀法』的習豫楚這樣的天才出來,『失魂刀法』更顯式微!」他臉有得色的笑了一笑:「而且,習家的『失魂刀法』,我已完全學得。」
他當然是自得而笑,他這一笑的意思是說:習家莊的家傳刀法我會,但唐門的秘拔你們可不會,唐門這些年來,不知用多少種不同的手段學得了多少種不傳的絕技;但武林中人卻對詭秘的唐門依然不瞭解。
「可怕的是『碎夢刀』,」唐失驚又道:「這把刀鑄冶之後,習奔龍一戰而雄居武林,這刀能把『失魂刀法』發揮十倍的力量,那是不容忽視的。」唐失驚說著的時候,眼睛發出一種懾人的異彩,這異彩在一般權力慾極重野心極大的人眼中,尤其是在爭雄鬥勝的過程中,常常可以見到。
也許,幾頭餓虎在爭噬一塊羊肉時,那野性的殘暴的眼與此近似的。
「但這把刀卻是去了什麼地方呢?」唐失驚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望向習笑風的。
習笑風這次回答的時候,臉上有了一些神采。
「我爹雖然昏庸,但是,他卻沒有把刀交給任何人,包括我。」
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若習酒井把「碎夢刀」交給唐失驚,自然是等於把習家莊雙手奉送給唐門一樣,日後禍患無窮,但如果把刀交給習笑風,不管是明交還是偷傳,結果都是一樣,唐失驚一定會奪取寶刀,習笑風有殺身之禍。
可是習酒井沒有交出寶刀。
但是刀呢?刀在哪裡?
唐失驚寒著臉道:「這把『碎夢刀』是習家莊的命根,一定藏在某處,習奔龍一定把寶刀傳了給習酒井,但習酒井卻沒有把刀傳給習笑風,刀會在哪裡?」
冷血冷笑道:「如果習酒井把刀交給了習笑風,你早已殺了他去作你名正言順的莊主了。」
鐵手沉聲道:「所以如果你一天找不到『碎夢刀』,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順地竊取習家莊大權!」
唐失驚笑了:「不過,這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習莊主不聽話了,不受控制了,或者,知曉一切,明白真相了,要反抗我們了,我們就會不借一切,縱沒有刀,也殺人!」
「還有,」唐失驚補充道:「『碎夢刀』雖為習家莊鎮莊之寶,但可能已經失去,否則,習酒井他雖昏庸,如果一刀在手,不可能不試試看能不能剷除我們的,至於習少莊主——」
唐失驚充滿信心地笑了:「我們至少用了一百種方法,用了各種不同的壓力,要是他有『碎夢刀』,不早就跟我們拚命,也早都獻上給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