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鐵手暗地裡歎了口氣,可是當他望向冷血的時候,卻發現冷血正好偷偷而迅速地望了習玫紅一眼,他就多歎了一口氣。
「習姑娘,恕我直言,令兄習莊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習玫紅紅了眼圈,很傷心地道:「我也不知道。大哥以前,也不是這樣子的,爹爹去世後,他也很達觀,但過了一年多,就鬱鬱寡歡了……近十天來,還做了……做了這樣子的事……他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後面一句她說得尤為肯定。
「就算是習莊主落落寡歡時也不至如此?」鐵手重複問了一句。
「這只是最近的事。」習玫紅倔強地道:「年來他是沉默寡言,可是決不會做出神智失常的事。」
鐵手忽然問:「還有一件事,想向習姑娘請教。」
習玫紅笑了,她的紅唇在白皙的瓜子臉上,笑得像一朵紅花綻放那麼動人。「唷,四大名捕也向我請教麼?」她當真有些得意非凡起來:「你就請教吧。」
鐵手也不和她爭些什麼,只是問:「我們在地窖中見到了被鎖著的令兄……他嘴裡嚷著『碎夢刀』,好像這把刀已失去了,眾所周知,『碎夢刀』系習家莊鎮莊之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習玫紅怔了怔:「碎夢刀?」
鐵手點頭道:「就是能把『失魂刀法』發揮十倍功力的『碎夢刀,。」
習玫紅唇又一扁,又似有滿懷委屈。「我自出娘胎,就沒見過有什麼『碎夢刀』。」她道,「『碎夢刀』是習家歷代相傳的,惟有莊主,才能佩帶,大概是爹臨終前已把『碎夢刀,托囑給大哥吧。」
「那麼,」鐵手又問:「這把刀可是失去了?」
「不可能吧,」習玫紅幾乎叫了起來,「『碎夢刀』是咱們『習家莊』武藝精琴之所在,怎可以遺失!」
「這個當然,」鐵手知曉這習三小姐對這把刀所知的只怕也不比自己多,便道:「『習家莊』若失掉了『碎夢刀』,問題就大了,就算是,也不會張揚的。」
習玫紅睜大了眼睛,卻不知她聽不聽得懂。
其實道理是非常簡單的,習家莊在兩河武林,嚴然是號令者的世家地位,「失魂刀法」雖然厲害,但要懾伏兩河精英,仍力有未逮,如果武林中人知道「習家莊」已失去使「失魂刀法」發揮十倍力量的一碎夢刀」,跟著下來習家莊所面對的挑戰與衝擊,是不可想像的。
習玫紅畢竟是個三小姐,對這些江湖上詭誘風雲的事到底攪不過來,她只是道:「『碎夢刀』有沒有失去,我可不知,大哥也沒對我提起,但大哥腰畔那柄,是他小時候練武就使用的刀,那柄刀,絕不是『碎夢刀』——」」
鐵手即問:「何以見得?」
習玫紅一笑,笑容裡有幾分高做,幾分不屑。「那柄刀,又老又舊,而且大哥使來,也沒什麼……」言下之意,頗有習笑風如果以一把平凡的刀與她過招她還能佔上風的意思。
鐵手當然想到這個三小姐的脾氣,但心裡也著實同意她的話,眉頭一皺,只好說:「哦,原來是這樣。」
隨著眼一抬,又問:「那未,你大哥跟大嫂、孩子之間,又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習玫紅反問道:「大哥傷了大嫂追斬球兒的事,大總管沒告訴你們嗎?」
鐵手一怔:「球兒……是?」
習玫紅一蹙秀眉,好像是怪鐵手怎麼那麼蠢,連這一點都扳不過來:「球兒就是我大哥的孩子呀。」
鐵手忙道:「大總管已經說了……不過,我是在問你,大哥跟大嫂的感情怎麼樣?」
習玫紅有點難過的樣子:「也沒怎樣,大哥跟大嫂談不上好……你知道,大嫂並不是球兒的生母……」
「這我可不知道,」鐵手目中閃著光,「你說『現在的大嫂』,那是說有『以前的大嫂』?那麼『以前的大嫂』就是習球兒的親生母親吧?她……她此刻又在哪裡呢?」
習玫紅點點頭,眼圈兒又紅了起來:「……她,早在兩年前,就死了。」
鐵手沉吟了一陣,沒有說話。
冷血生怕習玫紅難過,忙不迭要告訴她一個好消息:「習姑娘,你二哥並沒有死,他就在我們處……」
習玫紅是個易喜易怒的人,她一聽冷血說話,就調皮他說道:「怎麼?啞巴也說話了?」
敢情她一直注意到冷血沒有說話。
冷血耳根一紅;一時又不知如何應對是好。鐵手笑道:「郭秋鋒既把我們的行藏告訴了習三小姐,當然也不會對她隱瞞二莊主還活著的訊息了。」
一個男子為了要討好自己正在追求的女子的歡心,又怎麼會不告訴她這個大喜的訊息?習玫紅臉有得色地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要跟你們一道去探訪我二哥,還有我那未來楚楚可憐的小珍二嫂子?怎麼?行不行?」
三小姐的話,誰敢說不行?
就算不行,也只好行了。
二
郭秋鋒是這一帶六扇門中的名人。
但他的家絕不像一個名人的家。
吃公門飯的人,不管怎麼有名,都不像文人商賈的名家,有個妥帖的家。
吃公門飯的好漢,正如江湖上的浪子,家,只是一個在風雨中長夜裡暫時棲身之所在,在裡面匆匆度過一宿,明日便要去面對那新的而不可知的挑戰。
所以這些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武林人的家,反而是茫茫骸礙猢上,有時在野店裡與馬上相逢的故人喝酒,有時在破廟裡跟陌生的浪子用刀割烤好的獐肉,能有幾個好友,一起猜拳酣酒,醉倒相擁,醒時再各自分散,就已經很滿足了。
冷血、鐵手當然也嘗遍這種生活。
所以他們反而對這個「家」,心裡生了溫暖、親切。
習玫紅可不。
雖然她在莊裡從不必收拾她弄亂和丟棄的東西,但反正莊裡永遠有人幫她收拾乾淨;她看到郭秋鋒的家,就忍不住想起:「豬窩」這兩個字。
不過此刻這「豬窩」裡面倒是乾淨。
不但乾淨,而且一塵不染,所有的器具物件,都放置在它們應在的地方,由於它們放得如此妥貼,就算是最挑剔的人,也無法作出任何移動。
這樣的格局,郭秋鋒當然是收拾不出來。
習玫紅一面走向茅屋,一面大聲叫:「二哥,可憐二嫂子、刮秋風的,我們來了,我們來啦。」這倒有點像縣官出巡時的喝道,惟恐別人不知道似的。
不過屋子裡面倒沒有她所想像的那未多人。
裡面就只有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由於她那麼白皙溫文,於是在暮色中也可以明顯地見出這女子的兩道眉毛,是那麼濃密柔靜。
這樣的一個女子,無論她站在華宅還是寒舍裡,都那麼柔順,彷彿那地方都是屬於她的,就像一尊玉彤的觀音菩薩寶相,放到哪裡,都能使那地方明淨了起來。
習玫紅看見了那女子,也柔靜了一些兒,走過去,握著她那雙柔荑,輕輕的說:「我可憐的二嫂子,我真服了你,把這樣一間豬窩,也佈置得那麼寧靜。」
女孩子笑了。她微微地笑,那麼文靜,可是又分明帶著些驕做。她笑,可是她沒有望向鐵手。
她始終沒有真正望過鐵手,除了鐵手轉過身去的時候大步邁開會的魁梧身影。
三
這女孩子當然就是小珍。
她自小在青樓裡長大,除了自己勤力用心,勤於練音律歌舞外,還著實讀了些詩書,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她的命運也似乎被編定了似的,養成了一種逆來順受的個性。不管她如何出污泥而不染,但她的前程都是掌握在別人的手裡。
直至她遇到了「習家莊」的二莊主習秋崖。
習秋崖就似她懸崖峭壁上的長籐,她除了緊緊抓牢,已別無選擇。
所幸習秋崖是「習家莊」的二少爺,有他關照一句,鴇母自然不敢對她相脅,而習秋崖又是一個能文能武的溫柔男子。
比起她一同長大的姊妹們,小珍自然感覺到自己著實比她們幸運得多了,但在慶幸之餘,心裡又不禁有一股莫名的淡淡哀愁……
——這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她已別無選擇……?
小珍不知道,她只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宜多想的。她最應該做的是去感覺到自己的幸福,而她的幸福就繫在習秋崖的身上。
這樣她才能安慰自己滿足和快樂。
可是這種感覺,在三天前被打碎了,像江水中的皎月,一下子,被搗得一盤零散。
——習家莊的大莊主,習秋崖所崇仰的大哥,竟令自己和他,脫掉衣服……
小珍不敢再想下去。
她被幾條大漢,脫去了衣服,那一刻的羞憤,她只情願死了的好,永遠也不要再在塵世間丟人。
她迄今仍奇怪自己,雖然生長在青樓之中,這種事情理應司空見慣,怎麼一旦落到自己身上時,會有那麼大的痛苦,那麼可怕的羞憤!
羞憤得令她真恨不得立刻死去——所以她根本不用別人拋丟,是自己跳下江中去的。
——那麼多人看見她赤裸的身體……其中還包括習秋崖!
這雖然全是習笑風一人逼使的,但小珍心裡深處已立下誓願:她永遠永遠不要再看見習家莊的人,永遠永遠也不要踏入習家莊一步!——因為她在習家人的心目中: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犧牲者,一個可以隨便受到牽累就丟掉的陪葬品!
她掉下水去,喝了幾口水,覺得整個人都像月光一般浮起來的時候,沒想到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就扶住了她,把她拉拔了起來,使她重新有了實在的感覺,而且從那溫厚的手掌傳來的熱流,使她喝下去令胃裡又脹又難過的水,全都吐了出來。
吐在那個人的身上。
然後她就看見那個人。
一個溫厚的、瞭解的、臉帶著關懷神色的,剛從青年變作中年的人。
小珍那時好想哭,她就在他壯實的懷裡,哭了一大場,把自己過去十六年來的悲哀身世,全都哭了出來,眼淚幾乎可以洗濕那個人的一雙袖子。骸壩著下來,另一個年輕人也把習秋崖救了上來了。
從此以後,小珍再也沒有去正式看那一張臉,那一張溫厚的臉。
雖然她知道那個人叫做鐵手。
而她知道他的手不是鐵鐫的,因為鐵鑄的手,不會那麼暖。
四
鐵手跳進河裡救她的時候,河裡的月亮都碎了。鐵手把她救了起來,盡量不去看她的身於,可是他永遠忘不了那月牙兒一般的皎潔的身軀……他想盡一切辦法要讓這女子活下去,不惜耗費他的內力,甚至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喝下那些水……
然後他就聽到冷血救起的男子,在昏迷中仍呼著一個女子的名字。
小珍。
鐵手即刻盡一切力量來斂定自己的心神,救活了她以後,他就很少跟她說話,一直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