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夢刀 正文 三管事與二管家
    一

    三日後,惴惴不安的「習家莊」,這日又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這兩個人,一個就像一柄劍,而這柄劍無一處不鋒利。這人雖帶著傷,但比一隻豹子還精悍。

    另外一個人高大雄壯,但神態溫文,風塵而不帶倦意,好像是一個剛剛洗了溫水浴又親了自己所疼愛的孩子與妻子,正要做點善事的中年人。

    「習家莊」大門前可以著得見有九個壯了,當然看不見或隱伏著的人還不在此數。九個人中,有八個人腰繫白帶,只有靠近門檻的一個滿臉胡茬子的大漢,才是腰纏橙色帶。

    那兩個人走前去,自然就被壯丁擋住,盤問:「你們是誰?」

    那年輕人回答卻很妙。

    「我們是人。」

    「你們來幹什麼?」那壯丁裝得很兇惡的厲聲問。通常很多小無賴都給他這一聲嚇得倒退回去。

    「我們來找你們莊主。」那年輕人答。

    那八個壯丁早已沒好脾氣,不約而同的想:這種瘟丁,欠揍來著!但又想到:習家莊素有俠名,不能隨便出人。

    「你認識我們莊主?」

    「不認識。」

    「諒你也認識不了。」

    「不過,」那年輕人說,「我們今天就要認識他。」

    那八個壯了一齊動怒,但那腰繫橙色帶的壯漢卻沉咳一聲,踱了出來。

    只見這人步履穩重,虎虎有威,每走一步,彷彿石階要給他踏崩一塊似的。他一雙大目,在兩人臉上游過來、游過去,好一會才問道:「敢問台駕尊姓大名。」

    這次是那中年人答:「我叫鐵游夏,他叫冷凌棄,特來拜會習笑風莊主。」

    那壯漢呆了一呆,冷笑道:「兩位大名,倒沒聽說過,大號是……」

    青年人冷笑道:「原來見習莊主,還要大名大號才予接見不成?」

    壯漢倒也不生氣,怪笑道:「這個當然。當今名人那個得暇天天見不三不四的無聊客人,如果沒有名號誰願意接見?」

    中年人搶在青年人之前道:「我看這樣好了,麻煩這位大哥先向習三管事通報一聲,說我們來了,您看怎樣……」

    壯漢濃眉一皺,嘀咕道:「這些區區小事,我也可以作決定,用不著煩三管事的,他老人家也很忙……」

    中年人笑道:「我們這可不是瞧不起您老大,也不是不懂江湖上的見面規矩,只是我們此趟前來,私先公後,也不便遞上名帖,至於見面禮嗎……我們吃的是公門飯,也不能知法犯法,這點要請老大您恕罪則個。」

    這一番話下去,倒是鎮住了這大漢。這大漢怔了怔,知道來人有些來路,便跺了跺足,道:「我儘管替你問問,不過,三管事他老人家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可不一定見你。」

    「行,行,」中年人連忙道:「只要老大肯替我通報一聲就行。」

    那壯漢將信將疑的走了進去。剩下的八名大漢,眼神炯炯的瞅住二人,像心裡早已把他們當賊來辦。

    不一會壯漢又出了來,這回是跑出來的。那大漢這回可是一疊聲地道:「兩位,對不住,小人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兩位光臨,該死,該死……」

    只聽一個響如洪鐘的聲音笑道:「習獲,就算你不該死也該打,居然不知道鐵二爺和冷四爺的大名……」

    只見一人長袍綢黛綠皂靴,走了下來。白髮蒼蒼,鷹鼻鈞准,一面笑著拱手道:「這也難怪他們,事關鐵大人、冷大人的外號太出名了,所以本名反倒沒幾人知,實在是……」說到這裡,他仰天打了個哈哈。鐵手和冷血也抱拳還禮,但見來人年近古稀,背微傴樓,但虎步龍行,身上無暇可擊,心中暗自一震。

    只見這老頭呵呵笑道:「小老兒是習家莊的三管事習良晤,來來來,我們來給名動天下的『四大名捕』之鐵手鐵二爺、冷血冷四爺行禮,請責怠慢之罪……」

    那九條大漢聽了,更是驚詫,沒想到這兩個衣著隨便的人,竟然就是黑道上聞名喪膽,白道上人人敬佩,鐵手擒好與冷血殲凶的兩大名捕!

    二

    鐵手笑道:「千萬別說賠禮,其實四大名捕這渾號,也是仗江湖道上朋友錯愛,賜賞給我們的,吃公門飯的好手,不知有幾千幾百,我們只是克盡職守,忝居其未而已。」

    習良晤吸著桿煙,呵呵笑道:「兩位實在是大客氣了,試想當年『飛血傳人』柳激煙及『絕滅王』楚相玉也給兩位制服,就不見其他吃公門飯的大官大吏動過他們一根毫毛……」上述二戰俱是鐵手與冷血的英勇戰跡,亦可以說是名動江湖的戰役,那把守門口的九條壯丁,都點頭稱是,紛紛恭維起來。

    其實這班人雖然震於二大名捕威名,心裡卻不一定服氣,但人在江湖上行走,有幾種人是萬萬得罪不得的,其中最不可得罪的一種便是公差捕役,何況是直轄於諸葛先生辦案素不徇私的天下四大名捕?

    是以人人都表現出一副服服帖帖的樣子,好讓這二位捕頭有朝一日自己若犯了什麼事情,也可以照得過去。

    鐵手瞧在眼裡,心下歎息,當下截道:「習管事。」

    習良晤眉開眼笑道:「來來來,咱們進去喝杯水酒再說。」

    鐵手正色道:「我們有事在身,這酒,是不喝了。」

    習良晤瞇著眼睛吐著煙圈。「不知兩位有什麼事?」

    冷血冷冷地道:「近月習家莊出了些什麼事情,習三管事的一定比我們清楚,那用得我們多說。」

    習良晤依然笑嘻嘻地道:「二位無妨說來聽聽,習家莊樹大招風,時有流言,乃屬常事,有些事兒外邊比咱們先聞風聲,也不稀奇。」

    冷血道:「聽說七天前,你家莊主,神智有些不正常,把莊裡的家畜雞鴨狗貓,宰個乾淨,有沒有這樣的事?」

    習良晤聽得一呆,冷血又道:「六日前,你們莊主習笑風,逼姦不遂,亂刀砍傷一名莊主夫人貼身丫鬟,有沒有這一回事?」

    習良晤勉強笑了一笑:「冷大人哪裡聽來的消息?」

    冷血沒有答他,逕自道:「五天前,習莊主半夜三更,跨到屋頂上朗誦唐詩,使得全莊上下不能入睡,是不是?」

    習良晤佈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莊主半夜有雅興,朗誦古詩吵了自家人,這不叫犯法吧?」

    冷血不去理他,接著道:「四天前,他因芝麻綠豆的小事,大發脾氣,毆傷了三個家丁,而且同一夜裡,房裡傳出莊主夫人和你們家小少爺的呼救聲,此後幾天,你們就再也沒見到夫人和小少爺了,是也不是?」

    習良晤盼顧左右,踏向前面半步,低聲道:「冷爺,咱們到裡面去談。」

    鐵手道:「好。」

    習良晤道:「請。」

    三人行入莊內,習良晤請二人坐下,便坐了進去,過得一會,有人奉茶上來,冷血鐵手將茶放在几上,並沒有喝。

    又過半晌,習良晤緩緩踱了出來,手裡提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臉上堆滿了曖昧的笑容,把包袱塞到鐵手手裡。

    「這是什麼?」鐵手問。

    「一點點小意思。」習良晤說,「這是咱們二管家小小心意,二位遠道來此,不能白跑一趟……這裡,雖說是微薄輕禮,但要在哪裡買個縣太爺的官兒,也綽綽有餘了。」

    鐵手笑了。「謝謝。」

    「不用客氣。」習良晤又吐了幾個煙圈,「不送了。」

    鐵手道:「我們不走。」

    習良晤瞇起了眼:「不夠?」

    鐵手笑道:「不是不夠,而是不要。」說著把包袱塞回習夜晤手上,:「我們要見習莊主。」

    習良晤沉默半晌:「我們莊主很少見外人。」

    鐵手道:「但最近發生的事,他可以不見別人,不能不見我們這些有公務在身的人。」

    習良晤微笑道:「不過,他只是宰了莊裡幾隻飛禽走獸,不小心傷了一個丫鬟三個家丁,興致高起來半夜在屋頂朗誦詩歌罷了,這不致嚴重到今兩位非要把他找到不可吧?」鐵手笑答:「如果只是這些,當然並不嚴重。」冷血接道:「不過他在三天前,把自己弟弟點了穴道,而且脫光了一個女孩子的衣服,扔他們落江,還殺了兩個青樓女子,這可是殺人之罪了。」

    鐵手緊接道:「而且在兩天前他還拔刀衝出『習家莊』,見人就砍,請問這是什麼罪?」冷血再接道:「據說一日前習莊主雖已被你們軟禁起來,但他在莊裡把自己四名親信,包括一名前莊主的老僕殺掉,而且姦污了習夫人的親妹子。」

    鐵手即道:「習三管事,你聽聽,這樣的人,我們能不會會嗎?」

    習良晤皺起了眉頭,喃喃地道:「若果二位嫌一包不夠,我再去拿兩包。」

    鐵手道:「那麼三管事索性把全部包袱都拿出來好了。」

    習良晤揚了揚眉:「怎麼?」

    鐵手笑道:「免得我們說幾句話,三管事就進去一次,再說幾句話,三管事又進去一次,這樣子來來回回,三管事可變成運貨馬車了。」

    習良晤沉沉地一笑,雙指自包袱裡拿出了一錠黃澄澄的黃金,嘻笑著道:「你看,鐵大爺,是真金子呀。」

    鐵手笑了,金子上有兩道深刻的指印,像熔鑄這錠金子的時候就已經熔鑄上去似的。鐵手也是用兩隻手指,拿起金子,遞回給習良晤:

    :「當然是真金,要是假的,那罪名又何止上述而已?」

    習良晤接過金子,臉色卻變了。

    因為金子上面的指印,已經神奇地消失了,就像這錠黃金本來就是一錠完美的黃金一樣,完全沒有痕印。

    這時只聽一人哈哈大笑,大步走進來,只覺一股逼人的氣勢,使得在場三人,衣袂鬚髮都往後一飄。

    進來的人大笑道:「我說老三,用黃金來收買鐵二爺、冷四爺,豈不把武林中人豎著的拇指砍掉一樣!」

    進來的人不到五十,卻口口聲聲叫習良晤為老三,「我說,老三,你這回眼睛可瞧扁了!」

    只見這人熊腰虎背,雙目炯炯有神,高達六尺有餘,虯髯滿腮,舉手投足間都極有氣派,但又絕不輕率,鐵手頭一抬,眉一揚,道:「二管家?」

    那人豪笑道:「正是區區習英鳴。」

    鐵手笑道:「二管家來了就好,我們想拜見習莊主,還請二管家傳報一聲。」

    習英鳴笑道:「想來鐵二爺、冷四爺定必知道,就算是衙門公差要捉拿犯人,也需要上頭頒令下來……不知二位是奉哪一位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什麼手渝指示,下令二位執行……」

    他的話非常明顯,如果沒有上頭指示批下,鐵手和冷血雖是名捕,一樣不可以隨便入屋搜人的。

    習英鳴繼續笑道:「據我所知,這裡的縣官,要見我們莊主,也不致如此,至於諸葛先生,人在千里,也不可能示意你們調查習家莊的事。」

    「不如,」習英鳴笑著道:「兩位還是先回去,我與莊主再安排時日,跟二位見面。」

    「我們的確沒有上級的手令,所以今日我們來,是求見,不是緝拿。」鐵手平靜地道。

    習英鳴笑了,攤攤手道:「這樣最好了。」正要說下去,鐵手卻接道:「不過我們的求見,卻是非要見到不可。」

    習英鳴「哦」了一聲,道:「怎麼差役也不遵守法制,打橫來做的麼?」

    鐵手笑道:「因為習笑風已傷害幾條人命,這種鐵證誰都可以立即採取制止的行動。」

    習英鳴眼神閃動。「哦?那是上方寶劍,先斬後奏了!」他冷笑又道:「我知道,諸葛先生轄下的四大名捕,是完全有自作主張及行動的特殊身份的,但你們這種特別權力,會不會變成濫用權力,害人誤己呢?」

    鐵手和冷血聽得「濫用權力,害人誤己」八個字,都微震了一震,習英鳴又道:「兩位辦案,先斬後奏的情形已不可勝數,諸如冷四爺在燒窯區劉九如家門前連殺四十三人,其中有沒有妄殺的?又如鐵二爺在連雲寨二役中指使柳雁平統領殺死馬掌櫃等人,其中有沒有無辜的?難道這些人就個個該殺,人人該死?你們辦案的時候,目睹朋友奮勇殺敵,但依法來辦,他們都無權力殺死對方,你們為何又一隻眼開一隻眼閉,不立即將之緝捕?」

    冷血在「兇手」一案追查真兇時,曾受到一群刺客突擊,他為自保拚命,追拿「絕滅王」,但所帶的人馬中有人因為突圍自衛,殺了幾名援助楚相玉的連雲寨好漢,鐵手迄今仍不能釋懷。

    習英鳴能言善辯,這番話下來,十分圓滑鋒銳,他又遂而一笑,道:「而我家莊主,所殺傷的,只不過是一些莊裡的人,以及附近鄰居,他們都自然會得到應有之賠償,不會告發莊主的,所以這些事,我們能消解得了;承蒙二位費心,我們都由衷的感激、只是,」習英鳴笑了笑道:「鐵二爺、冷四爺處處鐵面無私;絕不徇私,不過若是濫用權力,管錯了事情,不是跟宦官奸臣,篡權橫行,或貪官污吏,仗勢欺民一般無行嗎……不過……」

    習英鳴又一陣豪笑:「兩位是聰明人,聰明人多交朋友,少結怨,有些時候,應該要出手特別快,有些時候,卻應該要眼睛不大看得清楚,這樣的聰明人,素來都活很長久一些。」

    「你說的話,都很有道理,」冷血道:「只不過我們選擇這行業;所為的不是自己活久一些,而是為別人能活得長命一些。」

    「而且,」鐵手笑著道,「二管家雖然說習莊主殺的都皇不敢告發的『自己人』,但就算他殺的是他自己的兒子,我們一樣不能任由他這樣做……」

    「何況,」鐵手看著漸漸繃起了臉孔的習英鳴,續道:「看來再任他胡作非為,不但習夫人和習少爺都真的有危險,只怕習家莊數百年來的聲名,都要毀在他一人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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