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殘廢是一個給人目為十分粗豪的人。
——作為龍八太爺身邊「三征四旗」之一,而且還是首席的他,一早已自認為:決無法與當年名震天下、鑠絕古今的「三正四奇」:「長空神指」桑書雲、「天羽奇劍」宋自雪、「東海教主」嚴蒼茫、「大漠仙掌」車占風,以及少林天象大師、武當大風道長,恆山雪峰神尼等人相媲,所謂「三征四旗」,也不過是東施效顰,徒具其名而已。
司空殘廢有自知之明。
——他們的稱謂,不過要在相爺愛將龍八臉上貼金而已。
人多以為高大粗豪的人不會有細膩的感情,這當然是錯覺。
他是有思想的。
偶爾也多愁善感。
他甚至認為他的鞭風就像一個又一個,一場又一場的夢影。
夢是幻覺。
一鞭逐一鞭的打下去,像殺了一個又一個的夢影。
生活豈不是也如鞭子,歲月就是那鞭風,把人迫使向一個地方前進嗎?……雖然,吃挨鞭子的滋味並不好受,但一旦停止了鞭撻,生命終止了前進,那活著還有何意義?
司空殘廢也是人。
人是有感觸的。
——有時候,他也會在殺人之餘,徒生許多感慨。
但感觸並不能取代他的行動,他的行動是殺人,殺人是他的職責所在——要知道,感慨至多只能是殺人之後的餘興,只是點綴、甜品、不能當主題、主食。
所以,感受不妨,但入還是要手的。
——尤其像面對「小鳥高飛」這樣的敵人,若不能馬上打殺,留著必然禍患無窮。
在江湖上,有時候,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扼殺,在武林中,有時是非得要你殺我、我殺你不可的,要不然,就只剩下任人宰割、予人魚肉的份兒了。
司空殘廢當然不想落得如此下場。
他要即時打殺小鳥高飛:
像他平時所作的,打殺下一個義一個的敵人,也打散了他少時一場又一場本來少懷壯志、本存善念的夢。
夢是不實際的。
殺人卻不。
殺人是殘酷的事。
現實也是。
——人要活著,本來就是件殘酷的事,因為他要做出許許多多毀碎夢幻、泯滅人性的行為,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讓人不能活下去自己才能活下去,這豈不是生存最大的奇中之一?
眼看敵人近了。
——慢慢接近他招式裡所布下的圈套了!
小鳥高飛迂迴曲折,但仍是愈飛愈低,愈飛愈近。
鳥若飛到高空,那是難以射落的。
鳥飛在遠處,也無法擒獲。
除非鳥飛到近處、低處、覓糧啄食。
司空殘廢就是等待這個機會。
高飛顯然也要制住他:這就是高飛的「糧」和「食」。
同時也是司空殘廢所設下的「陷阱」。
他外形龐碩莽烈,但其實並不似其外形的有勇無謀。
他們三師兄弟命名為:司空殘廢、司徒殘和司馬廢,聽來令人發毛,其實,也是他們「大智若愚」的一種表達方式。
他們先後跟從過元十三限、蔡京和龍八。元十三限是武學上的絕世之才,在武藝修為上之創新駁雜,只怕猶勝諸葛小花,只不過,他的心胸狹厭,不太能容人。作為他弟子的,若有才幹,最好能忠心恭順,唯命是從,不然的話,還是表現得比較魯拙莽撞、愚苯懵懂一些,較不招惡。
蔡京看似能容人,容物,實是利用他人為他效勞、若無利用價值,便將之廢了;同理,若有威脅到他,也一定將之毀了。
龍八受寵於蔡京、童貫、王黼等人,不過論武功未能成一家一派,跟多指頭陀等人尚有一大段距離,論官職則遠遜於李彥、朱勵等人,只是蔡京身邊一隻「忠狗」。是以,若在他身邊任事,還是不要大招搖、招風的好。
「大開大闔三神君」三師兄弟的確是複姓為:司空、司馬、司徒,至於氣字,則反而是自己取的。
——取這樣的卑微的名字,常使蔡京、龍八、元十三限等人當作是笑話、笑料、笑談,反而有助於他們受寵——因受輕忽而得重用。
這是「欲升先挫,欲揚先抑」,三神君外形高大威猛,在這些大官、太尉、大字師前,有個可憐兮兮的名字,莽烈的外形,反而不受人嫉,便於陞官發財。
其實,他們師兄弟三人,私下早已暗約,矢志矢言:有日若能飛黃騰達,能號令天下,不必再仰人鼻息之時他們定要恢復自己原來的名字:
司徒殘原名為司徒今禮。
司馬廢本名是司馬金名。
司空殘廢本名也不是真名,他原名亦樺。
但武林中已幾無人知其原本名字,只知司馬廢、司徒殘、司空殘廢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大開大闔三神君」。
不幸的是:
司徒、司馬、均已殆。
現在只剩下了司空殘廢。
他正用他名字一般的技倆,欲擒放縱,以進為退,誘敵迫近。
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他已近力盡。
他的蟒鞭已愈使愈乏力,鞭風愈來愈短。
敵人愈逼愈近,而且,已快要下手對付他了。
他就是要敵人逼近。
一旦逼得夠近,他就下手一鞭:
「快馬一鞭,金鞭如電」!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人逼近危險,有時不是因為要冒險艱難,而是以為進入安全地帶。
安全有時候以危險的面貌出現。
極度危險裡也有絕對安全。
太好貌似大忠,大忠有時以大奸的作風出現。大惡和大德,有時是孿生兄弟,一刀兩面。
——有時候,所謂為國為民其實不過是為自己;有的人,改革只是為了保命,革命不過是因為私情。
刀叢裡有詩。
絕崖後有花。
烈火中有流動的金。
不變的是歲月,老的是臉,變的是心。
長鞭的盡頭有金鞭。
時候到了!
時機至!
司空殘廢有理莫理,一鞭就砸了下去!
眼看要著——
不料,高飛倏如一隻小鳥般遽飛而起!
「轟」的一聲,鞭砸了個空,屋頂卻穿了一個大洞:
瓦片、木石不斷落下、打下。
司空殘廢一時視野迷濛,一面揮鞭狂護身,擋格以簌簌落下瓦士。
這時候,他對面就出現了一個小伙子。
小伙子用他一雙小手向他出了手。
隔空出手。
那當然不是「劈空掌」,也不是「隔山打牛」——陳日月還沒那樣的火候。
他隔空向司空殘廢發出了暗器。
他一氣發得也不算太多,只十七、十八枚——當然也不算、決不算是太少了;種類也不算得少:約莫五六種。
可是,這時際,加上落瓦、落土、落石、落木,也真夠「開闔神君」司空殘廢窮於應付的勒。這時候的司空殘廢,左支右細,手忙腳亂,像一條失了魂的魚。
何況,破瓦殘垣裡還夾雜了暗器。
司空殘廢大吼一聲,他左手金鞭,立即舞個滴水不透,右手長鞭,卻仍能直逼丈外的陳日月。
這一下,反擊得十分突兀,連陳日月也禁下住叫了一聲:
「來得好!」
他退。
疾退。
長鞭如蟒,吐信直追。
他退,鞭追。
急退,飛追。
一退一追。
退到頭來、陳日月已挨近床邊,他已退無可退。
可是鞭梢已然追到。
鞭風破空。
尖嘯,厲嘶,竟似比劍尖還利。
鞭影已罩在陳日月那一張俊俏的玉臉上。
陳日月臉上陰晴不定。
他己無路可退。
——該怎麼辦?
看來,陳日月是遇險了。
不過,世間愈重大的成就,都是來自愈重大的危機。甚至可以這樣說:要成就任何大事,都得要冒相當危險。
——有時危險得足以致命。
人生在世,唯一擁有的,其實只是自己的生命。
沒有命、就活不了。
只不過,人是應該力活而牛,而不是為生而生的。
為活而生,就得要活得歡,活得有感受,甚至應該要活出非凡的意義來。
要活得有聲有色有意義,便得要冒上失敗之險。
失敗是必然之事:——甚至可以肯定:沒有失敗,根本就不會有所謂的成功。
所以不要怕失敗。
害怕失敗,就是恐懼成功。
——成功無疑是件叫人愉快、歡悅的事,誰都不會怕它,是不?
偏偏就有人要逃避它,原因無他,只是因為不想面對成功之前必須也必定、必然也必經的失敗。
這就令人惋惜莫已了。
失敗只是教訓,也是經驗,沒有這些,人類今日生活得跟猿猴、牛狗無異。
失敗不等於就是輸了。
一件事失敗了,只是還沒成功而已,它不是輸了,至少,它沒輸掉的是你的;意志、才智和決心。
還有這些,總有一天,加上恆心、毅力和幸運,你就會贏。
有一日,你便成為大贏家。
輸也不是失敗。
決不是。
譬如賭博:你賭輸了,可能只是不夠運氣,也可能是不夠沉著,或不夠本、不夠冷靜、或收手不夠快而已。
很多人賭博,輸了就怨天罵地,說自己倒霉,運氣壞到了頂點,內疚、懊悔、惱恨、怨艾,自責,無精打采,垂頭喪氣,找人出氣,甚至一死了之。
錯了。
輸了也沒什麼了不起,就算你不知好歹,不懂進退,傾家蕩產,也沒啥大下勒。
只要還沒死,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
死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既贏不了,戒掉就是了。
輸不一定是壞運。你賭輸了,只要在從事別的事情上仍然肯付出一流的心力與精力,一樣可以成功,也一樣可以有成就。
輸贏只是因果。現在你得到的,可能是前世你失去的,也可能是來世你將失去的。得愈多,可能失愈多。失愈多,在另一方面而言,也可能得更多。也可能贏的,其實是你過去失去的,輸的只是你未來本來應有的錢。
是的,輸不足為恥,贏不足為豪;每次輸均一定心忿不值,其實不必不平,這是正常的,人皆如是,有誰會說自己會當輸的?每場贏也不必高興,你今天贏的,可能已埋伏下你明天的慘敗,使你以為一時的幸運足以為惜。
就算是豪賭,也是好事,如果你善於將之當作一種經驗。
那就相當寶貴:有什麼比一擲萬金在彈指間便使定富貧更過癮、痛快、也無癮、痛苦的事?只有這種大贏大輸才讀一個真正高手在人生的剎瞬間悟道、了卻夢幻空花之執。
不到地獄走一遭,豈知人間疾苦?
堪於比擬的,大概只有武林間、江湖豪士的決戰、比鬥、生死一搏了。
那也是大死大生才能大徹大悟。
就連風花雪月、聲色犬馬亦如是。要真正徹底成道,不一定也不必要在深山大澤,而是應在人間地獄。
所以輸了,不等於失敗。
輸的只是錢,記住,別把人格和心,都一齊輸掉了。
那多不值。
——一個不怕輸,也享受失敗的人。
本身就是一位常勝將軍,一個成功的人。
失敗只是尚未成功。
那麼說,陳日月呢?司空殘廢呢?
他們現在己各給迫入了險境。
誰將慘敗,誰能反敗為勝?
——誰只是輸了,還是死了?失敗了,抑或是終於能戰敗了失敗,取得成功和勝利?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