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狠起來連夢都掃蕩一空的人。
可是那件事就像他某一天晚上的夢遺。
這是京城。
他在三合樓。
他當然是狄飛驚。
「低首神龍」狄飛驚。
一直以來,狄飛驚都是一個孤兒。
他真的是一個孤兒。他出生在一個窮鄉僻壤之地,那鄉鎮只有幾百戶人家,但他卻只是附屬這小鎮三十五里之遙的小村落之外的一處小馬場中一個小馬快的其中一個兒子。
那馬場很破敗,沒有幾匹好馬。
作為這馬場的老闆,已經很寒酸了,當然更窮的是這「落日馬場」中的馬伕。
如果老闆吃的只是糙米,那麼這馬場的馬快吃的頂多是糠粥。
可是狄飛驚的父親更慘,時常酗酒,偷懶、好賭、打老婆,幾乎一個臭男人的缺點全都有齊,但作為男子漢的優點卻完全沒有。他的兩個哥哥(還是姐姐?)就是給他老爸「老餅」打得流產夭折,而一個姐姐給親父強暴,一個哥哥給活生生打死。
狄飛驚原名單字「路」。他一出世就缺乏照料,在兒時就幾乎給一匹又乾又瘦又臭脾氣的老馬一腳踩死。
那匹老馬也很奇怪,不知前世跟他有什麼怨仇,他那時只是一個孩童,它只是一匹不受人注重的瘦骨鱗峋的馬,然而卻在一次黃昏時,他在欄外撿野草,老馬依然離群獨自嚼草子,突然之間,它踢碎欄杆,向他狂奔踐踏過來。
他總算沒給當場踩死。
因為有人及時救了他。
但他也給跺斷了頸脊。
救他的人是個大老闆。
不但是個有錢的大老闆,也是個很有權的大老闆,更是個在武林中、江湖上都是真正「大老闆」的大老闆。
這個「大老闆」之「大」,「大」得令他無法想像。
當然他也想像不到,有一日他居然可以「繼承」這「大老闆」的「大事業」,成為另一個「大老闆」。
救他的人是「江南霹靂堂」雷家第三級戰力的好手(「霹靂堂」雷家子弟各分四級戰力,以第四級為最,但在堂中也不過三人而已,第三級戰力者,也僅有八人而已),同時還有個更無可限量的身份:
京城「六分半堂」的副總堂主。
他當然就是雷敢當,單字損。
——雷損!
於是這就開始了他跟雷損的關係。
雷損當時是去選馬。
他選馬是為了要去截擊「迷天七聖盟」的二聖主「長尾煞星」閔進的馬隊,同時也為了要對付「金風細雨樓」中莫北神的「無法無天」部隊。
結果他這次不止是選到了好馬,也選對了人。
不過,到最後,他只是選對了人。
因為好馬給他所選的人殺了。
當時,如果不是雷損看準了那匹瘦骨鱗鱗,孤僻離群在欄邊獨立的老馬,就不會注意到那馬欄外的小孩,更來不及去搶救這孩子的性命。
那麼,狄飛驚的命運一定大為不同,「六分半堂」櫥後的局面也必定大不同。
那時候,雷損已看中了那匹馬非凡的氣派,然而卻突然發現,那匹馬竟一氣撞破了木欄,要去踩死那孩童。
雷損本來是靜觀其變,無意要出手,但他馬上發覺那孩子的天生異稟,至少,有三項過人的能耐:
一,驟遇驚變,這孩子不哭、不叫、不求饒,甚至也不呼痛,極鎮定也極能忍痛耐苦。
二,這孩子年紀還小得要人餵食,但那匹馬一旦發狂似的奔過來,他走避無及,馬上就埋首掩頭伏身在草坑裡,背向天,任由馬匹踐踏,盡量把受傷害面減到最少、最低、也最輕。
三,這肯定是匹與眾不同的良駒,無端端卻選上了這孩子,似非要把他踩死方才甘心,只怕前世必有宿仇。——也就是說,這孩子只怕也有非同凡響的運命。
所以他決定出手相救那孩子。
他駕御了那匹怒龍一般的馬。
那孩子已給踐踏得不**形,但他吩咐他身邊的忠僕:「雷鐳,不管如何,都要把他救活過來。」
雷鐳雷也似地應了一聲:「是。」
他知道雷損吩咐下來的事,他一定都得要為他辦到,別無選擇。
雷損也知道,他吩咐的事,雷鐳都一定會為他辦到。
所以他很放心。
當時的狄路雖已給狂馬踏得個半死不活,但依然還是活了下來。
他活下來之後,果然就成了個出色人物:他頸骨還是折了,脊骨也有點畸型。
他稍為成長之後,就做了一件事:
他殺了那匹馬。
——那原是雷損的愛駒,那時候,那匹馬已使他成功地取得四次重大的勝利,他的身份已直接的可以威脅到當時「六分半堂」的總護法雷陣雨。
但狄路(那時已改名為「飛驚」)仍然毒殺了這匹馬。雷損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但他警告狄飛驚:「我知道你是一定會報仇的。不過,你既毒殺了我的馬,你以後就一定要替我立十倍的功勞回來,要不然,你會死得比這匹馬還慘十倍。」
這點毫無疑問。
完全沒有問題。
不消一年功夫,狄飛驚已立下二十倍以上的功勞回來——儘管那時候他才只是一個孩子,而且還沒有直接跟從雷損,只是隸屬於關昭弟的一個小跟班。
但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雷損沒有看錯。
——狄飛驚若無雷損的識重,他日後的命運一定大為不同。
同樣的,雷損日後若無狄飛驚的協力,局面也一定大下一樣。
話又說回來,要是沒有這一匹暴怒的馬,狄飛驚,雷損、甚至六分半堂的局面命運,都定必有很大的不同。
命運,豈非多是偶然的事件造成的。
——連歷史也如是。
惟偶然雖然無常,但多由性格造成的:如果那匹馬不暴怒,就不會破欄把狄路踩至重傷;要是狄路不及時保持鎮定,埋首護腦,只怕就得立時身死;假若當時雷敢當不是慧眼相惜,狄飛驚早就死了。今天「六分半堂」在雷損毆後,是否還有這等「三分天下,一枝獨秀」的局面?
雷損一見到狄飛驚,就欣賞這個人,認為他將來一定能成材。
雷損對狄飛驚有知遇之恩。
他看得出來,當時仍是小童的他,將來一定是個人物,同時也是一個發狠起來連夢想都趕盡殺絕的人。
他看得準。
他看對了。
可是他不知道:狄飛驚居然會為了那一天晚上的事,竟然流了淚、傷了情,甚至於完全無視於他打從身邊和心裡一切冷冷的警告:
他不會忘記。
忘記那一夜很難。
忘記她更難。
——忘了她還不如忘掉他自己。
只有狄飛驚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有多需要:
他不止要熱烈擁抱,而且還要永遠擁有。
可是,能嗎?
總是事與願違。
也許,他不能要求什麼,甚至也不能要求這世間的情,難一可以做到的,就只有讓她欠他的情了。
後悔,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無悔。
——尤其經過那一個遇雪更清、經霜更艷,他唯一屬於他自己的日子裡,卻終於擁有一個屬於她和他的晚上。
他已無求。
無怨。
他甘心抵命。
——為她冒盡風和雪,為她歷盡悲和傷。
為她苦等三千九百六十六年,無尤無怒——一如今天。
此時。
此地。
郁雷密雲,將雨未雨。
三合樓。
他等人。
等的是敵人。
——一流一的大敵。
頭號敵人。
狄飛驚現刻主掌「六分半堂」,當然是京城裡一等一的大忙人。
他向不喜歡等人。
——等人,是浪費時間,耗費生命的事情。
但對於重大機會,他善於等待、也能夠忍耐。
今天,他就平心靜氣:
等人來。
——他已準備花上一大段時間等待他約的人來。
甚至也有了心理準備:
他等的人說不定是不會來的了。
——因為他知道:他們會晤的事雖然機密,但還是難免洩露出去,就算只有一點風聲洩了出去,一定會引來不少高手,去狙擊正在前來、他要等待的人,甚至也會來對付自
原因很簡單:
只要是敵人,誰也不希望他們二者會合作、能合作。
誰都希望搞砸這件事,甚至是殺掉他們其中一個、如果兩個部死了的話就更好。
他和這個人的會面,走漏風聲己在所難免,所以就加倍凶險——幸好,在這會面之前的另一個提前的機密會面。已順利完成,雖然沒有成功,但總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已絕對機密的跟另一人會過面、談了判、作過協定。
而沒有驚動誰。
誰也不知。
這時候、風雲四合,他在樓上等人。
他原就在沉思的時候最漂亮。
他一面等,一面想,心頭掠過了一種哀傷的奇情:
那只是一個晚上的荒唐夢,卻是他半輩子的溫柔鄉。
說不定,這也是他一生中的英雄壕。
想到那唯一讓他感覺到有「家的溫馨」的那一夜,他心中充滿了情……
但一聽到急促登樓的腳步聲,他的心已沒有情了。
連一點情也不留。
他已不需要解釋,也幾乎沒有痛苦。
他只面對。
面對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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