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火滾明明擋不住了。
他的劍還沒回得過來。
他的氣也仍未回得過來。
可是他在勢不可繼、力將用盡之際,忽然一扭身、一騰空,已挪開了三尺四,剛好閃過了那一隻元寶。
那一隻要命的流星。
這時,無情的那一聲歎息剛剛到了尾聲,「唉」的一聲就像拖著條殘餘星火的尾巴掠過天(耳)際。
之後,溫火滾忽然發覺自己不妥了。
很不妥。
因為他背後全都著了火。
他正困身在火獄裡。他渾身都浴火。
他乍惕的時候,已來不及,火頭已燃點了他全身。
他一下子就像個火人兒。
他這時才省悟了一件事:一個可怕的事實。
原來無情起先那三道暗器先挫了他劍鋒的火焰,也挫了他的氣焰,可是更重要的是:打亂了他的陣腳。
陣腳一亂,便連發三道暗器。
第一、二、三道都旨不在傷他、殺他,而只要他躲、避、閃、退。
這一來,溫火滾在全神貫注、全力逼出自己五昧真火以抗大敵之際,自然就沒注意自己其實左挪右騰的,已經退得貼近那口著了火的轎了。
火是他自己生的。
他全身火燙,也沒留意內火之外真有外火。
終於,他在擋開那只元寶流星之後,就倒踩入火轎裡。
他形同引火自焚,就幾乎沒爆炸開來。
他此際才明白無情的用意:
從一開始交手,就是一著又一著的佈局,而他則完全是身陷局裡。
他省覺的時候,已全身都著了火。
奇怪的是,此際在他心頭閃過的,既不是忿怒,也不是恥辱,更不是絕望,而是忽然想起了一隻紅辣椒。
而他自己就像一隻大紅辣椒。
他是一個一生都有光亮的人。
而他現在正是著了人在燃燒。
他忽然很想喝一樣事物:
龍眼冰。
——那雪白肉甜味香的龍眼,摻和在冰裡,進口生津,如果此時有一杯可以仰脖子喝下去,那是多美妙的事啊!
他狂吼著,掙扎著,要掙脫火的糾纏,卻在怒罵中竟夾雜了一句:
「紅辣椒,我要吃龍眼冰……」
這句話全不著邊際,令人全然摸不著頭緒,連一向對人(尤其惡貫滿盈的人)死前剎那的反應索有體悟、見識和研究的人,也覺得甚為迷惑。
——也許,那是他死前的一種錯亂吧!
在無情的眼中,渾身人蛇纏舞的溫火滾,其實是十分無依。
殺手也是人。
殺手也無依。
通身著了火的溫火滾,仍很強悍,猶很威猛,他一面要打滅自己身上的火焰,一面要持劍撲向無情,要與他拚個同歸於盡。
他旋舞著,咆哮著,渾身的火光就像披在他身上的一襲舞衣,讓他在摔手紮腳的火光中更孤苦無依。
就在這時候,溫火滾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噗」的一聲,一物打入他火焰中的胸膛。
直沒入柄。
那是飛刀。
無情並沒有出手。
至少,他沒有對著了火之後的溫火滾出過手。
那一刀是剛才溫火滾格飛的飛刀。
那一把飛刀的原意,也產就是要把溫火滾迫退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他去用劍擋飛它!
這一擋,反而激發了它的蘊力。
它迴旋反攻的潛力。
由於這一刀給格飛了再繞一個大圈飛了回來,一直釘溫火滾,以致在火熬中的溫劍種完全無法防範、不及招架。
所以他硬吃了這一刀。
這一刀直嵌入心口。
他著了這一刀,人就愣住了。
不動了。
火在他身上、額上、發上、衣上熊熊他燒著。
然後他就領悟了一件事。
這是我死的日子……
沒有了。
沒有下文了。
因為他死了。
負創的何難過一直在觀戰。
他靜靜地看著,身負重創使他不能動彈,但不能動不代表也沒有了希望。
他本來是仍抱有希望的:
他把希望放在溫火滾的身上。
可是現在他也沒有了。
因為溫火滾死了。
他靜靜地、甚至冷冷地看著溫火滾緩緩倒地之後,他才決然做了一件事。
他用手向兩支箭尾一抽。
「嗤嗤」二聲,二矢一齊全嵌入他的心房裡去。
他自盡。
因為他不想死得太慢、太難過——他不想別人用他對付別人的方法來對付他。
所以他寧可死。
速死。
痛快死。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很緩、很慢、也很淒厲:
「無情、戚少商……我知道你們是有一手的!但你殺了我們,只會迫出了要你們命的人來,你們以後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的!」
忽然在這生死之間,他覺得心頭有一股極之不平之氣,忍不住要大喊出聲:
「羅老ど,你到現在還下出來,你也不會有好死!」
說完,他就死了。
——他死前的一剎那居然看見了:滿天神佛。
大街仍有火焰,但很快就給撲滅了。
天空密雲未雨,雷聲隆隆,藍衫大街依然火騰著熱氣。
街上橫七豎八,或死或傷或呻吟,倒下了三十二三人。
傷者很快便得到了救護,死者很快便給抬走,指揮調派、收拾殘局的是一個陰陽臉的漢子。
他調度沉著、有方。
他的五官總讓人感覺到一股悲天憫人之色,但在神色間偏又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悍強之氣。
他一下子已打點好整個大街的局面。
然後他很快但不徐不疾地向無情作了報告:
「我們這邊死了二十二人,傷了八人,來襲的梁傷心、何難過、溫火滾都死在大捕頭你的手裡。」
無情臉色蒼白,以左手輕撫小腹,似忍受著莫大苦痛,只冷哼道;「這三人都曾殺了不少無辜的高手以祭劍、試劍。我一直想制裁他們,但他們後投效於蔡京,由蔡元長處取得刑部的赦免,不能追究他們過往所犯的事。但我要辦他們已久,今天他們發動襲擊,殺傷無辜,我就借這個理由除去這溫劍神、梁劍魔和何劍怪——可惜還有漏網之魚,未能一網打盡。」
張炭抹去額上的汗:他半爿臉黑、半爿臉白,白臉滴汗全無,黑額卻汗珠密佈。
「看來我們的情報還是有錯漏:羅睡覺沒有在這兒出現。」
無情道:「我能順利剪除這三個孽障,還承戚代總樓主的通知,我已經非常謝謝他了。」他冷峻的臉容掠過一股憂慮之色:
「也許,一個羅漢果要比其他六名劍妖、劍鬼、劍仙、劍神、劍魔、劍怪加起來還更難對付。」
張炭道:「事實上,我們也嘗試過五次捕殺羅劍,但都不成功,而且還給他殺得個鎩羽而歸。就算他今天不在這兒若沒有大捕頭,我們也只怕罩他不住。」
無情悠悠地道:「我擔心……倒下是他在這幾——」
張炭眼裡露出專注的神情。
他在等無情說下去。
無情果然說了下去。
「我擔心的反而是他下在這裡——他不在這兒,會在哪兒?」
這個問題,像他們頭上的烏雲一樣,問得張炭心中一驚。
無情卻又回了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倒不是問別的,而是直接問到張炭的私事。
「最近你的身體不舒服?」
張炭一愣。
他抹汗,沒即時回答。
無情深深地望著他,語重深長的說了一句:
「你要當心了。有的時候,練武也會傷身,讀書也會亂心,唸經也會入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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