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傷心也一樣。
他跟何難過不同的也許只是:何難過吃灰吞香啃蠟燭,梁傷心則是拚命吃書。
他吞食所有的書。
他吃掉任何的書。
原因是:何難過求助於神靈,梁傷心的武功也無法技壓同門之時,受到師父梁斧心的責打後,只好翻查古籍書冊,希望能求解得悟。
但結果還是。
不解。
不悟。
由於他讀了太多的書,唯一增添的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而且浪費了他個少時間和心力,使他的劍法甚至連孫菩提都遠所不如,到後來,他荒廢了的時光已追不回來,讀書不能為他帶來任何成功,反而使他在劍術上落後干其他同門,他遂把一切怨意發洩在書本上,他變得見書就吃。
逢書便啃。
他一見到書,甚至只要是有關於書的物體,他都全吃到胃裡去。
所以,他吃的不只是書,吃的還是紙、樹、木頭、梁、柱、簷、甚至木履和竹。
有幾次他還吃蝸牛和虱子,因為他覺得蝸牛殼、杏仁和虱子擠出來的內臟(其實是白色的乳漿),味道很像木頭。
他還吃牛皮。
尤其是犀牛皮。
——越是發霉,越是好吃。
溫火滾也有他發洩的方式。
他不吃香灰蠟燭。
當然也不吃木頭樹皮。
他什麼也不吃,但喜歡玩。
玩火。
在山上練功練劍的漫長孤寂的晚上,他喜歡玩火,點一圈火焰,不管燒了自己的茅屋還是茅坑,或燒了個山洞或整座山峰,甚至故意用火舌去的痛自己,他都喜歡火。
喜歡玩火。
喜歡用火光去照明、燃亮甚至焚燒自己。
這嗜好很有自焚的危機,不過對他的武功也不無助益。
他的劍法越使得淋漓盡致時,劍鋒甚至還可以炸出火花來。
他的劍足可殺出三昧真火來。
每當他逼出真火時,他自身就像一把燃燒的劍,銳不可擋,銳不可奪。
他本身就是一團火。
有時候,溫掃眉跟他兩名師弟聊天、談心,真個喝了差不多,說到心底裡去的時候,何難過就曾表示過侮意:
「就算神明不曾保佑我,我也不該吃掉那幾尊神像,我吞下它了,就形同觸犯天條。現在我已沒有退路了,反而吃上了癮,見神像就吃——大概這是神靈對我的責罰吧?」
梁傷心則一點也沒有咎意、他只到底意難平、忿猶未足:
「我吃書。我恨書。我以後見一本就吃一本,遇一冊就吃一冊。有……」
他恨恨他說:「我見讀書人就吃,哪個書生遇上我,我把他連皮帶骨都吞下去——」
他狠狠地道:「我跟書有仇。」
溫火滾打殺敵手時,像一團焚燒的火球,但談話時卻很講理,甚至在手勢上還帶有一點優雅和優怨。
「當我死的時候,我要死得光明磊落,火火紅紅,寧死在烈火中——」
「哪怕是最後一刻也焚燒,」溫火滾好像還很憧憬他說。「如果那真的是我死的日子。」
他是這樣說過。
而在這時候,他(溫火滾)在對敵斬殺中發現:
何難過和梁傷心面對那頂轎子的神情,就像他們一個正在吃著神像,一個正在狂吞著一本本厚厚的典籍一樣!
他們面對著那一頂文文靜靜、安安靜靜、平平靜靜的轎子。好像面對於軍萬馬、引頸待刑、面對一座屢現仙跡的神龕一樣。
其實溫火滾是說得瀟灑。
他還是嬰孩之時,不知火為何物,以手相觸,給灼傷了。
少年的時候,他不小心玩火,燒掉了他的房子,也使他成為孤兒,所以才會讓溫辣霞看中,收他為徒,迫他在山上修煉,授他火的劍法。
他常自喻為一根兩根燃燒的蠟燭,實則如一條兩面受力的火中竹,他一面自焚,一面炸出星火,一面自這火光焰花中灰飛煙滅。
這也許就是溫火滾的宿命。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包括可以不相信和不知道自己的宿命。
這轎子仍然沒有動靜。
——在這種情形下,裡面的人依然全無動靜,如果不是轎子裡面根本沒有人,就是裡面的根本不是人。
溫火滾要比梁傷心和何難過都更急。
他怕自己再守不下去了。
他快支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候,梁傷心和何難過突然有了動作。
他們突然改變了方位。
——原本是一左一右,夾擊轎子,而今變成一前一後,讓這轎子裡的人背腹受敵。
這轉變極快!
——到底是什麼事讓梁魔何怪會作出如此變換和因應來,溫火滾畢竟跟轎子隔了一段距離,故爾沒能感應得出來。
然後何難過跟梁傷心一起作出了攻襲。
何難過一揮劍,劍發出一聲動人的呻吟和一閃而過的銀光。
這銀光卻不是直接攻入轎裡。
而是挑向一團正在街上熊熊燃燒著的火球。
火球飛起,飛擊綠轎,「砰」的一聲,撞在綠轎上,花地炸了開來,火焰馬上卷燃著了轎子,前前後後連同布簾都著了火,而銀光碎片,幻化萬千,迸射入轎內:
那是「冰」。
何難過的「冰之劍」。
也是「劍之冰」。
他這一招是「水火夾攻」。
他的劍氣是冰寒的,但挑起的卻是烈火的,他用火攻逼出轎中人,再以「冰鋒」打殺!
他全力搶功,因為他無後顧之憂:
梁傷心一定會為他掠陣。
綠轎已著了火,就似金色的火焰繞纏著青色的龍。
「劍冰」已像雨雪一般打入轎內。
轎子裡的人若不及時出來,那是死定了。
「蓬」的一聲,一物自轎後飛彈了出來。
誰都要活命。
火在燒,劍芒殺人,轎中人終於還是沉不住氣!
何難過笑了。
他就是要轎裡的人沉不住氣。
他就是要迫出轎裡的人:
——出洞的蛇,總比仍匿伏在洞裡的蛇容易對付些!
他就是要在轎前發動攻勢,讓轎中人自後衝出——因為他知道梁傷心的快而傷人心坎之劍一定在守候和等待。
只要戚少商一掠出轎子,就死定了!
那道影子一掠出轎後,就遇上了梁傷心的劍。
梁傷心劍俠。
快劍。
劍俠俠劍快快劍劍劍劍快劍,在剎那間,那道影子至少著了十幾二十劍。
到了最後一劍,那道影子已給一劍穿心,串在劍鋒上,梁傷心這時才能稍為停了一停,住了住手——他出劍之快,一旦出手,連他自己也縱控不住,二三十招後,才能勉強稍停。
當他可作稍停的時候,那道影子菩是一個人,早已七八劍穿心,人也斬成碎片。
可是,那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麼?
那只是一道影子。
影子?
沒有人,只有影子!?
——難道「影子」還會自行從轎中飛撲出來讓梁傷心試劍麼!?
影子飛掠,何難過正心頭一寬,乍見梁傷心快劍已刺著影子,更心裡一歡之際,突然,轎子裡,「格」地一聲。
然後黑光白光各一閃。
何難過這時,突然心念一動:
他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一個人。
這樣的轎子,這種對敵的手法,莫非轎子裡的人是……!?
他還沒來得及想下去,甚至也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他的心口已然一麻、一疼。
他的笑容就僵在臉上。
然後,他就看到自己左右胸肋各插了兩支箭,箭繃幾自顫動。
兩支箭,一黑一白,箭桿上各雕「情」、「人」一字,箭簇已沒入了他的胸膛裡,痛入心肺,但一時間卻未斷氣。
到這時候,他惟有發出一聲慘呼,咬牙切齒齦打顫地道:「你……你是——!?」
只聽轎裡的人冷冷地道:「你殺人慢,我就讓你死得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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