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動如山
王小石仍拉緊了弩,搭好了箭,瞄準著蔡京。
這次是他和蔡京的第二次會面。
不,對峙。
他整個人都不動如山。
但那是活火山。
——一座隨時一爆即炸、一發不可收拾的山。
蔡京望向王小石的人,看著他的手上的弓,盯住弓的箭,他的腳有點發涼,頭髮也開始發麻。
他還覺得呼吸很促,胸口很翳悶,極不舒服。
可能是喝了酒的關係吧?最可怕的,也最直接的因由,是因為要他面對著這三支在屋裡也閃閃發亮隨時釘入他胸口裡的箭鏃。
這是連「元帥」(元十三限)也不想、敢、願意去面對的事物。
他開始感覺到笑不出來了。
可是這時候一定要笑。
笑,才不會讓人知道他的虛實。
所以他在臉上仍擠出了笑容。
可是,這一笑,卻笑出了心虛。
他自覺自己一定笑得很勉強的了,所以他立即說話:——說話,有時候是最好的掩飾:沉默和說話,通常都是掩飾的兩極。
「你這樣彎弓搭箭,不累嗎?」
王小石的回答只一個字,卻比千語萬言更令他驚心:「累。」
因為慌張,所以他又主動勸說:「既然累,何不放下?一放下,你就不是我的敵人,而是我的朋友,我的高官、厚祿,權力名位金錢,都不少你的,更何況是你這等人材,我求之若渴呢!放下吧!」
王小石平靜的道:「我累,但我放不下。」
蔡京試探道:「你只要放下,我保證這兒無人傷你,任你自出自入,平平安安,功名富貴,任你選擇。」
王小石平實的道:「不。」
蔡京強抑怒憤:「那你想怎樣,要什麼?」
王小石道:「我來冒這個險,要的是當然不是自己功名富貴,而要我的朋友都活得平安自在。」
蔡京道:「你是說……」
王小石道:「菜市口、破板門。」
蔡京:「你是要他們——」王小石:「停止攻襲,讓他們回去,保留風雨樓及京師武林人物的安全和自由,放掉唐寶牛和方恨少。」
蔡:「唐寶牛和方恨少是皇上下旨要處斬的欽犯,決不可輕縱。」
王:「你這次的目的志不在殺方恨少、唐寶牛,你是意在廢掉在京華里所有白道武林的實力,和毀掉與你對抗的黑道勢力。問題是:你自己的性命重要,還是你今天的行動重要些?你自己衡量。」
蔡京冷笑:「你是在威脅我?枉你是大俠身份,還作為京裡第一大幫會金風細雨樓的首領,卻是這般卑劣手段!」
王小石一笑:「我?大俠,謝了。我一向以惡制惡,以暴易暴,待善以善,將計就計的人。對付你,我得跟你一樣卑鄙。」
蔡京慨然長歎道,「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前溪水出前村——王小石,我們防著你、盯著你,禁制著你,到底仍攔你不住。」
王小石聽了這句話,也很有感動,脫口道:「能在此時此境,有此感慨啟悟的,果然不愧當朝第一人。只不過,菜市口和破板門的同道已岌岌可危,我可不能久候你的細慮了。」
蔡京深思地道:「這等大事,我得要請示皇上——」「不。」
王小石截道:「你決定得了,也阻止得來——要不然,我,累了……」
然後他一雙深邃明目緊盯著蔡京,說:「我也是人。我一樣會累。我累了之後,只好放手了……」
蔡京凝端著他,只覺一顆心往下沉。
(王小石的箭,他避得了嗎?)(王小石的攻擊,他手上的人能制得住嗎?)(太陽神箭的威力有多大?王小石的「傷心小箭」配合追日神箭和射日神彎,殺傷力有多大?)(想到王小石那一手石子,他連心都涼冷了。)(看到王小石那堅決的眼神,他的心快凝成了冰。)(他該不該下令停止伏襲?)(要是他下令停止一切計劃,王小石還會不會殺他?)(他,避不避得了王小石的箭?)王小石的弓引滿、矢未發,但他的「心箭」已發出了:他已「傷」了當朝一代權相蔡京的心。
信心。
(可是,王小石自己呢?)(他是不是真的那麼定?)(在四周強敵如葉神油、一爺、天下第七等強敵環視下,就算蔡京立即下令終止伏殺京裡武林正義之士,但他自己的安危呢?)(他能活出這兒嗎?)(——抑或是:他根本沒準備再活著出去?)王小石依舊彎弓、搭箭,瞄準蔡京,手和尖矢,穩如磐石。
他的人不動若山。
——他的心呢?也一樣的堅如鐵石嗎?
蔡京布下兩個局。
他下令在菜市口處殺方恨少、唐寶牛是假,在破板門將二人斬首倒是千真萬確的。
但他的意在將城裡的敵對武林勢力一網打盡,並讓他們(至少牽連「有橋集團」派系)互相殘殺。
不過,他的真正用意,還是趁此設局除掉王小石。
然而,王小石和「風雨樓」、「天機組」、「發夢二黨」、「連雲寨」的高手們,卻將計就計,分作兩批人馬,分別在破板門和菜市口力救唐寶牛和方恨少。
其實,他們最大的主力:還是放在王小石身上。
大家引開蔡京的注意力和身邊的高手,王小石趁此直搗黃龍,闖入「別野別墅」(要是蔡京留在「相爺府」,就算王小石再大神通,也決混不進去,但蔡京要直接指揮這次行動,就一定得坐鎮在鄰近菜市口與破板門之間的「別野別墅」,加上王小石處心積慮的部署,以及諸葛先生一早伏下的內應,王小石、梁阿牛、何小河便順利的混了進去),直接釘死蔡京!
剩下來的,王小石有兩條路:一,乘此大好良機,殺了蔡京。
二,威脅蔡京,放了唐寶牛和方恨少,也免了對京城群雄的追究辦罪。
不過,對王小石而言,這兩條路都不是「活路」。
——就算殺了蔡京,在面對一爺、葉神油、天下第七等強敵聯手下,王小石實無活命之機。
——蔡京就算放了方恨少、唐寶牛,但能夠放過他麼?
他已騎在虎背上。
面對蔡京,而蔡京的性命就在他手指一放的利箭下可死可生,他不由得因奮亢和刺激而致全身輕顫。
殺蔡京,這是名動天下的事。
殺蔡相,這是不世之功德。
殺了蔡京,這是一件改寫歷史的事……
——是不是就這樣一放手、就放箭,殺死這為患社稷、顛覆天下的權相蔡京呢,還是忍辱負重,為大局著想,只威脅蔡京放了方恨少、唐寶牛,要他也免去武林中各路英雄的罪名,讓京師有一陣平靖日子再說?
你說呢?二、我已不支
方應看說:「你真的認為我們不該出手收拾這干狂徒?」
米蒼穹瞇著眼,彷彿要仔細推究出這個平時深沉難見底蘊、可是今日變得焦躁難耐的年輕人,竟會如此沉不住氣的原因來。
是以,他反而好整以暇的問:「在過去一二十年京師武林勢力的形勢,小侯爺一向瞭如指掌,大概不必由我來置喙了吧。」
方應看一笑曬道:「迷天七聖盟?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他們鼎足而三的歲月,都已過時了!關七失蹤之後,迷天盟名存實亡;而六分半堂跟金風細雨樓爭雄鬥勝的結果是:雷損死,蘇夢枕也歿,連白愁飛也玩完了,雙方俱元氣大傷,反而是我們有橋集團的人保留了實力。」
米蒼穹道:「說得好。因而,原本傾向對金兵遼賊求饒派的迷天盟,已煙消雲散,部份已轉入地下,不敢露面;主和派的六分半堂,一時還翻不了身,更忙著跟力戰派的金風細雨樓對壘。這一來,京師的武林實力重新整合,你試想一想,以前,蔡京能一手控制主和及求饒兩派的勢力,而今,王小石領導下的金風細雨樓和象鼻塔,加上已有實力跟六分半堂對峙的發夢二黨的大力,這『新三國』的對立局面,顯然對金風細雨樓有利……然而,白愁飛一死,蔡京就縱控不了風雨樓了,你想,他能安心嗎?京師武林的勢力,一旦全面結合起來,草木皆兵,就算東京路二十萬禁軍戍衛,只怕也攔擋不住哩。」
說著,他又嗆咳了起來。
「不過,」方應看微傲輕慢的道,「我們有橋集團在諸侯將官和商賈財閥間建立和結合的勢力,也已成熟了,蔡京當然不會忽略掉我們的實力。」
「他就是不敢小看咱們的勢力。」米蒼穹在劇烈的嗆咳中感覺到那只猶如來自洪荒的古獸又迫近眉睫了,所以語音也燥烈躁急了起來:「他很明白六分半堂目前算是囊括了京裡的黑道武林勢力,但白道武林,則多依附金風細雨樓;市井豪傑,多是發夢二黨人馬——兩派一旦合併,力量勢莫能當。他更明白咱們力量雖也壯大,但決不完全任其調度,所以,他今天設計這一場受詛咒的劫法場,目的至少便有三個——」「第一個當然是要藉此消滅掉京裡武林中對抗他的力量;」方應看接道且反問,「第二個是要趁此除去王小石——但第三個呢?」
米公公發現這公子哥兒再焦躁,但對有用的話和有用的知識,他仍是如長鯨吸水般全吸收進去。
「第三個?」米蒼穹歎道,「他要把我們也扯下水裡,或露了底成為跟官家敵對的派系,打成反派,永不超生;或使我們直接跟劫法場的群豪結下血海深仇,水深火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強抑胸口的一陣翳悶、搐痛,徐抬眼皮,道:「所以,咱們不插手、能不出手,就盡可能不下殺手好了。」
方應看蹙著秀眉,似尋思了半晌,低聲冷哼道:「不過,就算出手、下殺手,也一樣能有好處,會有方法的。」
「哦?」米蒼穹這下不明白這方小侯爺的心意了,「你是指——」方應看目中神光乍現,一向清澈明淨的眼眸,竟驚起了三分歹毒四分殺意。
米蒼穹不知怎的,為這美艷而狂亂的眼神而心口「卜」地一跳,心口的血脈好像給人在內裡用力拉緊了一下,當即有嘔吐的感覺。
卻見場中來救人的,已知他們要的人不在這兒,只求速退,殺出重圍。
可是包圍的人也非常的多。
且不肯網開一面。
於是,兩造人馬殺將起來。
其中,「天機」的人對有橋集團和蔡京人馬作出了反包圍,用意十分明顯,兵法也相當森明:——你們不放我們的人走,那麼,我們就來個裡應外合,讓你們裡外受敵,反而把你們一網打盡!
嚴格來說,「天機」的人並不算是京師裡的武林實力。這組人馬向與強權、貪官、土豪、劣紳作對,當年也作過為國殺敵的功業。他們由人稱「爸爹」(即「龍頭」)的張三爸領導之下,數僕數起,屢敗屢戰,勢力已延及全國各省,還浸透敵疆內部。他們在京裡當然也屯有強大勢力。他們的龍頭因曾受過名捕鐵手少年時恩情,這次的事,四大名捕不便出手,張三爸知其深意,便自告奮勇,親自率領部下,以支援自己義子張炭(他已成為「金風細雨樓」的中堅人物)的名義,來參與「劫法潮的一役。風雨樓派系的人,一旦與」天機組「猛將:「大口飛耙」梁小悲、「燈火金剛」陳笑、「一氣成河」何大憤、「小解鬼手」蔡老擇、「蕭仙」張一女(詳見「四大名捕超新派系列第九輯第卅四至第卅六集:「龍頭」故事)、「神尤見首」羅小豆等人結合起來,如虎添翼,加上溫寶和唐七昧一出手便格殺了歐陽意意和祥哥兒,更是鼓舞士氣,索性來個背腹夾攻,要把「兵捉賊」反成「賊殺兵」!
何大憤、陳笑、梁小悲、羅小豆、蔡老擇、張一女連同張炭,在左衝右突、前後衝殺了一陣之後,終於對上了八大刀王:習煉天、孟空空、蕭白、蕭煞、苗八方、彭尖、兆蘭容、蔡小頭。八大刀王原跟「溫門十石」纏戰,但後來十虎將卻給「核派」何怒七,「突派」段斷虎以及任勞、任怨接應了過去,八名刀王便對上了「天機」好手。
他們立即「捉對」廝殺了起來:只不過,說「捉對」,也不全是「對」得上,因為「八大刀王」還是比對方多了一人!
開始的時候,是信陽蕭煞襄陽蕭白合攻張炭。
張炭右手托著十六隻碗,串在一起,有時飛出一二隻,既是武器,也是他的暗器,而左手卻施「反反神功」,抵住兩人攻勢。
不過,這兩個人,卻不止於兩種刀法。
至少有三種。
蕭煞的刀法是「大開天」和「小闢地」,大開天刀法刀刀大開大闔,小闢地刀法則刀刀穩打穩扎,一人運使二刀,也一人施展兩種刀法,張炭等同跟三名刀客三張刀作戰。
不過纏戰下去,張炭最感吃力的,不是蕭煞的雙刀,而是來自蕭煞的胞弟蕭白的刀。
蕭白的刀法叫「七十一家親」。
他的刀沒有殺氣。
反而讓人親近。
但這正是他的可怕之處:你若是跟一張這樣的刀親呢,那只有送命一途。
更可怕的是:所謂「七十一家親」,是來自他的刀法曾參詳過天下武林各門各派、世上江湖各師各法的刀法,然後才創研出這樣一套兼容並蓄七十一家刀派之精華的刀法來!
於是,張炭跟他作戰,形同跟七十一名刀手苦鬥。
不。
不止。
是七十三路:有兩路刀法,是來自他胞兄:蕭煞的刀法。
不管開天還是闢地,蕭煞的刀法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他每一刀都很蕭殺。
張炭覺得自己快倒霉了。
(我已不支……)他本盼望同門來救,但發現不管羅、梁、何、張、陳、蔡等,以一戰一,對付另六名刀王,都感吃力。
(誰都騰不出來相援手!)他覺得頭皮發麻。
(蕭煞的大開天刀法已削去他一大片頭髮!)他也感覺到腳心發寒。
(蕭煞的小闢地刀已削掉他左足的鞋底,差一點他連腳踝也斷送在這菜市口了!)他更感覺到刀光十分親密!
(當蕭白的刀跟你有親的時候,那就等於說:你的命已跟自己有仇了!)他拚力應戰。
但已窮於應付。
(救命啊!)張炭只忿忿:這真是一場活該詛咒的劫法場!
——連兄弟都沒見著,自己的性命卻快斷送在這兒了!
他想大叫救命,但只能在心裡狂喊。
誰教他是俠士?他是好漢?
是俠義之士好男兒,就不可以搶天呼地要人救命央人饒——可不是嗎?也許更重要的理由是:就算喊了,大家正打得如火如荼、生死兩忘,誰來救他一命?他又救得了誰的命?三、不羈的刀尖
他雖沒喊出聲來的「救命」,誰知還是讓一人給聽到了。
這人長身而至。
揉身而入。
這人竟全身沒入蕭煞和蕭白所振起的刀光裡。
但他本身並沒有給刀光絞碎。
完全沒有:刀光再盛,連一片衣褲也削他不著!
反而是刀光、刀勢和刀意,全因他的闖入而停頓了下來。
會有這種情形,只有兩個可能:一、闖入者是自己人,蕭氏兄弟一見便住了手。
二、是敵人太強,一出手便使兩人動不了手。
——在這兒,跟自己同一陣線的,有這等超卓武功的,是誰?
張炭不必細想:人已呼之欲出!
還會有誰!
當然只有他的義父:「天機」組裡的龍頭張三爸了!
張三爸一加入戰團,就彈出他的「封神指」。
「封神指」法甚詭:他以拇指穿過無名、中指指縫,而發出受盡壓抑依然一枝獨秀的凌厲指勁。
蕭白一見來勢,立即揮刀斫向張三爸的手。
——斫斷了手,就不怕他的指了。
蕭煞更直接,他一見敵,立即揚刀斫敵。
——只要殺了敵,還怕他什麼絕招!
不過,年邁的張三爸,卻發出了一聲斷喝、一陣長嘯。
他斷喝聲中,向蕭白叱道:「打你氣海穴!」
他只嘴裡說要打,但跟蕭白還有一段距離,蕭白雖給這一喝,驚了一驚,但自度仍可在對手指勁近他三尺前已把其臂斬於刀下。
只不過,張三爸一聲叱喝,蕭白只覺氣海有急流一衝,神散志懈,真氣激走,張三爸竟指風未至指意已到,蕭白一時手足酥麻,竟似活將自己臍腰大穴任由對方封制一般!
說也奇怪,他的刀法也陣勢大亂。
刀尖也不羈了起來。
無法縱控。
同一時間,張三爸那一聲尖嘯,向蕭煞咆哮道:「攻你翳風穴蕭煞也初不以為意。他以為先斫掉對方的頭,敵人還用什麼來制自己的穴道?他的刀法一緊,但覺耳際轟的一聲,一時竟似聾了一樣,耳孔還滲出了血水來!這一震之下,他驚覺自己身上的穴道竟似呼應」爸爹「的呼喝般的,還迎了上去,任由對方鉗制!他登時心神大亂。手足無措。刀法也破綻百出了起來。在這剎瞬之間,張三爸要手刃這對刀法名家兄弟,可謂易如反掌。但他並沒那麼做。多年在江湖上行走的閱歷,加上數起數落的成敗得失,令他無意再多造殺孽。他反而忽然收了手。也收了指。只輕輕的說了一句:「念你們成名不易,幾經苦練,刀法算是自成一格,滾吧,別再替奸相還是閹賊為虎作悵了。」
蕭煞蕭白,都住了手。
一臉慚然。
張三爸不為己甚,轉身專神的去調度子力,衝擊敵人陣勢。
卻不料——
蕭氏兄弟又動了手。
出了刀。
卻不是向張三爸——
——而是……
張三爸對蕭氏二刀放了一馬,按照道理,蕭兄弟也不想立即以怨報德。
可是,他們卻忌畏一件事物:眼睛。
那是方應看在人群裡盯住他們的眼睛。
這雙眼冷、狠而怨毒。
他們更怕的當然不是這對眼睛,而是這雙眼的主人。
他們在剎那問明白而且體悟:如果他們就讓張三爸「饒了命」,而之後什麼功也不會立,只怕就算張三爸放了他們,他們在京城裡也混不下飯吃,在有橋集團裡更抬不起頭來做人。
所以,他們只好要立即做些「立功」的事:至少,得要讓方小侯爺轉怒為喜。
他們急於立功,於是眼前就有一個。
所以「小解鬼手」蔡老擇便遭了殃。
蔡老擇敵住的是「八方藏龍刀」苗八方。
苗八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他的刀,更是以守為攻,刀中藏刀,而藏刀中更有小小刀。
是以,敵人不僅要應付他詫異的刀法,還要應付他詭秘的刀、刀中刀、刀裡的刀。
可惜他遇上的是:蔡老擇。
蔡老擇不是樣祥都強,卻是有一樣最強:他能最瓦解、解構、破壞對方的兵器。
——「黑面蔡家」,本就是打造兵器的世家。
像「火孩兒」蔡水擇,便是屬於「黑面蔡」打造兵器那一系的;而他,則屬於破壞武器的那一脈。
——有些人天生是創造的、建設的,有些人則不。
他們許或對創念、無中生有沒有建立,但卻擅於破壞、仿造、或解構原本已建立了的事物。
蔡老擇顯然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還是個中好手、個中老手。他許或不是天性如此,但卻精擅此道。
他認準了苗八方的攻勢。
認準了,一切就好辦了。
他三次空手入白刃,但苗八方把刀舞得滴水不透,蔡老擇三遭均無功而退。
有一次還吃了刀,掛了彩。
既見敵手淌了血,苗八方自不放過這大好契機。
他反守為攻,趁勝追擊,斫下敵人的頭顱!
他這一刀,勢所必殺。
就算對手接得下他這一刀,也斷料不到他刀中有刀。
縱使敵人把刀中刀也接下了,他的刀中刀還藏有刀裡刀,所以他向來慣守少攻,一旦發動攻襲,很少人能在他刀下倖存的。
他騰身而上。
刀攻蔡老擇,取其性命。
可惜。可惜的是——四你不是我可惜的不是他遇上蔡老擇。
而是他的刀中刀和刀中刀裡刀卻忽然一齊不能發揮。
原因?
因為刀中已無刀,刀裡又何嘗還有刀呢?
苗八方發現已遲。
他的刀勢已出。
但他刀中藏刀全不見了——蔡老擇那三次返身搶攻,原來不是要奪他手中刀,而是旨在破壞了他刀中刀、刀裡刀的機括。
他已斷絕了後頭。
但他雖沒了後路,卻仍有殺手鑭。
他的殺手鑭是他的藏刀。
這回他的刀不是藏在他的刀裡、袖裡、靴裡或哪裡,而是藏在——他的笑容裡!
他的「八方風雨刀」,雖然真的可以把八方風雨舞於一刀中,也可以儘教八方雄豪喪於一刀下,更可以把八方敵人格殺於一刀之間,只不過,他的刀,其實並不長大。
他的刀是氣勢夠大。
他的刀中刀,當然是比原來的刀更短更小了。
至於刀中刀中刀,就更短小,只不過五寸來長的一把。
但最小的刀,卻不在他手上。
而在他臉上:口中。
他的臉非常樸直。
——一種近似三代務農的那種淳樸臉孔。
只不過,看一個人,當然不應只看他的外表——可惜世人看人,常只看對方的外表,蓋因外表最易看也。
苗八方有一張十分樸實的臉,但他顯然不是個樸直的人。
他很少笑。
他的臉相常看去像歷盡滄桑,蘊藏著操勞與苦辛。
這種人當然很少笑,也很少事情是值得他笑了。
而今他卻笑了。
突然而笑。
他是為殺人而笑的!
他一笑,霍的一聲,一道白光,小小小小小小的白光,自牙縫間急打而出,直攻蔡老擇!
蔡老擇分解了苗八方的刀,他可沒法即時分解得了苗八方的笑裡藏刀。
這一下,突如其來,白光一閃,嗤地一閃,已至面門!
蔡老擇反應再快,要躲,也躲不開去;要避,也決避不了了;要擋,也擋不及;要接,更接不來。
但他卻在這時候做了一事,以及不做一件事。
先說不做的事。
他不做的事是:他不動、不閃、不躲、甚至連眼也不眨。
在這時候,生死交攸,生死關頭,能不慌、不亂、不驚、不動的人,絕無僅有。
蔡老擇也不光是什麼也不做。
他做了一件事:他一張口,就咬住了那道白光!
然後他一伸手,手從苗八方刀中奪來的一中、一小兩把刀,一齊遞入了苗八方的左右肋裡去!
他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
他對付苗八方「笑裡藏刀」的方法居然是:他一張口,用牙齒咬住了苗八方張嘴自齒間吐出的那口小飛刀!
苗八方一連中了兩刀——自己的兩刀——一時之間,仍驚愕甚於傷痛,慘然道:「……你不知我……又何以能破我的『藏刀』……?!」
蔡老擇回答了。
他回答的方式是:又一張口,白芒即回打入苗八方的額頭上。
苗八方雙眼暴瞪,但一時猶未斷氣,只聽殺他的人這樣說:「——你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破不了你的絕招?」
但後面那句後還沒來得及理悟,他便拼了最後一口氣,撲了過去:「世上沒有破不了的絕招。所謂絕招,只不過是敵人不知道你會用的招式。但世間沒有用過的招式已很少很少了,而你自己也曾用過的招式便一定會有人知道,算不了什麼絕招。」
苗八方臨終的時候,眼神裡的急怒,已轉成了欣慰。
只不過,蔡老擇跟任何人一樣,勝利的時候(尤其是艱辛苦鬥才換取的勝利)未免都有點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所以他忙著說道理。
忘了危險。
直至他瞥見了苗八方瀕死前的眼神:他才感覺到有人向他逼近。
敵人。
大敵。
而且不止是一個。
兩名。
遇上蕭氏兄弟這種強敵,一個已然足夠,一人已難以應付。
蔡老擇立即要回身應敵。
但苗八方已撲了過來。
蔡老擇雙肘立即撞碎了他所有的肋骨。
不過,這對苗八方而言,已不構成任何殺傷力。
因他已然氣絕。
他雖已死,但仍撲了過去,雙手且死命出力的箍住了蔡老擇。
蔡老擇猛掙。
一時不脫。五、我不是你
一時脫不了身,這就足夠了。
就算是一剎問掙脫不了,眼前有蕭白蕭煞這樣的大敵,也足以致命了。
何況蕭煞蕭白這次不僅止於志在立功,還是急於求功補過!
——張三爸對他們饒而不殺,因而觸怒了他們的主人方應看,他們如沒有即時的表現,只怕都沒有好下場!
狗通主人性,更何況是一向聰明知機的蕭氏兄弟:他們非常瞭解方小侯爺外面溫順謙恭但內裡迥然大異的性情。
他們可不想招惹。
——有的人縱是惡人也招惹不起的。
所以他們馬上要立功。
立功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殺敵:蔡老擇剛好殺了苗八方,他們就立即撲殺蔡老擇——當然更不會俟他稍為回氣定過神來!
無疑,對蔡老擇而言,未免是得意得太早一些了!
當他發現蕭煞雙刀向他斫來的時候,他已無從抵擋。
甚至連他一向在江湖上給譽為「神來之手,鬼附之指」也不及施展。
蕭煞雙刀攻勢,不但絕、妙,且狠而刁鑽。
他不是直撲斫向蔡老擇。
而是斬向苗八方。
刀鋒先行切斷苗八方身體,再剁向蔡老擇,俟蔡老擇發覺他的攻襲時,一切反應都已太遲。
偏偏他不是攻向蔡老擇的要穴。
蔡老擇一時還摸不定對方來勢,於是掌封八門,步擰八卦,隨時及時護住身上各大要害!
蕭煞卻只斫向手和腳。
左手。
右腳。
腳斷。
臂落。
血迸濺。
蔡老擇確不是省油的燈,他斷了一腳一臂,但另一隻手卻抓住了蕭煞的「開天刀」,仍一腳踹飛了蕭煞的另一把「闢地刀」。
蕭煞頓時兩刀盡失。
可惜蕭煞之外,還有蕭白。
蕭煞只是去傷害人,蕭白才是要命的。
他的刀及時而至,在蔡老擇身上一處「親」了一親。
脖子。
——於是蔡老擇馬上就身首異處。
說也湊巧,只在一日之間,「黑面蔡家」在京裡的兩名重要人物:蔡水擇和蔡老擇,分別都死於城裡的金風細雨樓和菜市口。
「兵器坊」的蔡家連失此二大高手,使得他們日後更加速加倍的作出了因應這等損失的決定。
這是後話不提。
蔡老擇一死,最氣的是張三爸。
他因一念之仁,放過了信陽蕭煞和襄陽蕭白,愛材之心固然有,但主要的還是不想多造殺孽,何況「天機組」跟這蕭氏兄弟沒有什麼過節,所謂「能結千人好,莫結一人仇」,張三爸也情知蕭氏二刀是因受命於方應看和米有橋(蒼穹)才致為敵的,彼此之間原就沒有大不了的怨隙。
所以他才放了他們一馬。
沒料卻因而折損了一名大將。
是以他最悲憤莫名。
他一退身前身後六名敵人,快步跨前,在蕭煞蕭白得手退卻(竟欲回到陣中)之前,他已截住了他們。
別看張三爸已年紀老大,他這幾步才跨出,迫人氣勢,排山倒海,洶湧而出,「快步風雷」,更名不虛傳。
蕭氏雙雄,一旦得手,殺了蔡老擇,既討了綵頭,本要退卻,但張三爸一開步,便懾住了他們,他們反而進不得、退不了,只好硬著頭皮應戰。
他們自己也明白,就憑他們,決非也絕非張三爸之敵。他們就是深透的明瞭了這一點,這才糟糕。
——因為明知打不過,哪還有鬥志可言?
不過,蕭煞蕭白,兩蕭三刀,能夠躋身於當世「八大刀王」之中,非同泛泛,也決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他們便在這時候,忽然做了一件事:他們突然揮刀。
他們竟互相斫了對方一刀。
血光暴現!
一向溫文有禮,且具親和力的蕭白,因這一刀而吃痛,也因此逼出了殺性!
向來高傲跋扈,出手向不留餘地的蕭煞,更因而逼出了鬥志!
兩人不退反進,不餒反悍,二人三刀,斫向張三爸,刀刀要命,也刀刀致命!
張三爸這回是殺紅了眼。
他也覺得愛徒蔡老擇等於是他親手害死的。
他沒有迴避。
他反而迎上了刀光。
眼看蕭煞的「大開天」刀就要斫著張三爸的脖子,可是張三爺的頭顱,忽爾像斷了頸筋似的,歪了一歪。
那一刀,就只差毫釐,便斫他不著。
蕭煞見差這毫釐,就能得手,怎可放棄?何況他知道蕭白力敵住張三爸的攻勢,他說什麼也要將這「天機」組織的「龍頭」斬之於刀下。
所以,他的刀再遽遞半尺!
他就看張三爸能怎麼退?!
另外,他那「小闢地」刀也同時追擊,一刀攔腰斫向張三爸!
張三爸的身形卻是一扭,像渾沒了脊骨的蛇一般,居然仍險險的躲過了這一刀!
所謂「險險」,是這一刀明明要斫著張三爸的腰眼之際,卻就那麼相差寸餘,便使他斫了個空!
高手對敵,怎可斫空!
蕭煞把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他把「小闢地刀」再往前一送,矢志要:就算沒能把張三爸攔腰斫成兩截,他至少也要在對方肚子裡搠一個血洞!
他就看張三爸怎麼躲!
在另一邊的蕭白,也心同此理。
他的刀認準張三爸的背門,就「親」了過去,眼看要著,張三爺卻忽爾踹了一腳過來,蕭白只要一側身,躲開這一踢,但那一刀只差了一點,便可刺入張三爸的背裡去了!
——只差那麼「一點」!
真可恨!
所以蕭白不甘心。
他全身一長,手臂一舒,刀意一伸,就要趁這一展之間,要把張三爸扎個透明大窟窿才甘休!
是以,張三爸要同時面對三刀之危!
一刀比一刀危險!
一刀比一刀要命!
一刀比一刀狠!
所以給要了命的是:蕭氏兄弟!
張三爸就在那剎瞬之間,也不知怎的,腳步一錯,竟能在電光石火間扭了開去!
是以,蕭氏兄弟,三刀都不能命中!
三刀都斫不著,但卻不是斫了個空!
張三爸這一「失了蹤」,兩人志在必得,全力以赴,收手不及,變成三刀各相互砸在一起!
於是,蕭白的刀「親」上了蕭煞的「小闢地」之刀,而蕭煞的「大開天」之刀,一刀斫向蕭白的頭顱。
蕭白也反應奇急,百忙中把頭一擰,蕭煞這一刀,只斫在他的左肩上,登時斫斷了胛骨,鮮血洶湧而出。
不過蕭煞也同樣不好過。
他的刀雖然殺力十足、威力無邊,但一旦遇上了那把蕭白以柔制剛文文靜靜的刀,竟立即給絞碎了,蕭白那一刀,刀勢未盡,哧地刺入他的小腹裡,頓時鮮血長流。
張三爸以「反反神功」,使出「反反神步」,使二蕭互傷,他這次再不仁慈,立即把握時機,攻出了左右「封神指」。
他這次的「封神指」,仍是拇指自無名、中指夾緊凸出,但既沒指勁,也沒指風。
他的手指,忽然變成了武器。
至剛極硬的武器。
「嗤」的一聲,他的左指插入了蕭煞的咽喉。
「噗」的一響,他的右指刺入了蕭白的胸口。
這兩指,立時要了蕭白和蕭煞的命。
這一下,也登時使方應看紅了眼。
——效忠於他的「八大刀王」,一下子,「藏龍刀」苗八方死了,信陽蕭煞死了,襄陽蕭白也死了:就只剩下五名刀王了!
這還得了!
是以,方應看似再也不能沉住氣了。
他已忍無可忍。
他身形一動,就要拔劍而出。
他腰畔的劍也驀地紅了起來。
隔著鞘,依然可見那鮮血流動似的烈紅光芒!
他正要拔劍而出,卻聽米蒼穹長歎了一聲:「如果真要出手——讓我出手吧!」
米蒼穹一見連折三名刀王,就知道這回可不能再袖手了。
——那是自己人,死的不再是蔡京那方面的心腹了!
方應看按劍睨視著他:「你不是說不動手的嗎?」
米蒼穹無奈的苦笑道:「這也是情非得已,到這起步,我還能不出手嗎?再這樣下去,外人倒要欺『有橋集團』無人了!」
方應看卻道:「能。」
米蒼穹倒是怔了怔。
「你不必出手,」方應看天真的道,「我出手便可!」
米蒼穹慘笑了起來,連銀髮白眉,一下子也似陳舊了一些:「你才是集團裡的首領,怎能隨便出手?得罪人、殺敵的事,萬不得已,也決不該由你動手。如果我們兩人中必須要有一個人動手,那麼,讓我來吧。」
他長吸了一口氣:「畢竟,我不是你。」
然後他大喝了一聲:「棍來!」
他一喝,棍就來了。
馬上就來。
米蒼穹終於要親自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