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下午,日本東京。
凌渡宇將打賞塞進侍應的手裡,侍應連忙鞠躬表示感激,直至退出房外,門關上前還再次鞠躬,令凌渡宇擔心他的前額會撞在門上。
凌波宇來到酒店房間的中央處,盤膝坐在地氈上,在一輪慢長細的呼吸後,心神進入自在的穩定狀態,這是他休息的方法,他必須爭取一刻一秒,好找尋末日聖戰團的蹤影。
他並不是個普通的人。
只是他的身世便足以使人瞠目結舌。
他母親是個美籍華人,在一次往西藏的旅行遇上年屆八十的靈達喇嘛,靈達在神廟裡和他母親合體交歡後圓寂,自此他母親留在西藏,產下了凌渡宇,他自幼便受密宗苦行瑜伽和鎮定手印的鍛煉,直至十五歲才隨母親回美國接受現代的教育,成為兩個博士學位的擁有者,酷愛冒險的他,有著別人夢想不到的離奇經驗。
兩個小時後,凌渡宇睜開眼來,心靈圓淨通透。
他緩緩站起身來,來到窗前,陽光漫天下的東京高樓林立,無有盡頭地往四方八面延伸。
他寧願在非洲的黑森林狩獵一隻斑豹,也勝比在這樣的超級大城市去追捕一個人。
從行李中取出高山鷹交給他的文件袋,打了一個電話,他才離開房間,到地下室的酒店吧檯裡,叫了杯飲品,翻開袋內的資料。
他看得很仔細,雖然關於末日聖戰團的資料非常少,但仍給他把握到這恐怖集團行事的風格,那就是有組織、計畫和絕對保密。
所以這集團的人數不會太多,否則便難以保密,可是為何要吸納像瘋漢葛柏這類行為乖張的好殺狂徒?
而葛柏為何要參予這種自殺自毀性的團體?
這其中的關鍵,可能是偵破這團體的重要因素。
想到這裡,他心中已有一個大概。
既然隱者能拍攝到那張相片,那也是說找到他們並非沒有可能的事。
一位花枝招展的艷婦搖曳生姿地來到凌渡宇台前,向他來個九十度的鞠躬,將酒吧裡十多名顧客的目光吸引到凌渡宇那處。
凌渡宇愕然駘抬頭,以日語道:「小姐!」艷婦陽光般笑起來,使人想到夏天盛開的玫瑰,她伸出雪白的手,軟軟地遞給凌渡宇道:「我是昭菊,田木先生遣我來接你的。」
凌渡宇將玉手握在掌中,笑道:「我以為田木正宗派來的人一定是雄赳赳的彪型大漢,豈知竟是像你那樣嬌滴滴的美人兒。」
田木正宗是凌渡宇在「月魔事件」中結識肝膽相照的朋友(事見《月魔》一書),是日本最有勢力的黑道大豪,無論黑白兩道。
也是那樣吃得開。
昭菊笑得花枝亂顫,眼光在凌渡宇俊偉的臉上有興趣地打量著,道:「田木夫生在等待著你,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動容地想見一個人。」
凌渡宇放開她的手,和她並肩走出酒店外。
一輛銀灰色的三排座平冶房車駛了上來。
昭菊拉開了後座的車門,嬌聲道:「請!」凌渡宇坐進車廂裡,身形雄壯的田木正宗坐在另一邊,像座崇山般一動不動,冷冷看著他。
凌渡宇把想伸出相握的手縮回去,門關上,車子開出。
兩人凌厲的目光在車廂內交鋒。
田木正宗沉聲道:「凌先生,這次來日本有何貴幹?」
凌渡宇淡淡道:「我並不是專誠來探訪閣下。」
田木正宗岩石似的冷硬臉孔,忽地綻出一絲笑意,就若陽光在烏雲後射出來,按著歡暢地笑起來,臣掌一下拍在凌渡宇肩膊上,道:「不要怪我,你是我最懼怕的人之一,所以只想你做我朋友,而不想你做我的敵人,你這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找我絕不是敘舊那麼簡單,所以我才緊張起來。」
這是田木正宗式的奉承。
凌渡宇苦笑道:「我也絕不想做你的敵人,希望現在你不是載我往屠場去。」
田木正宗收起笑容,回復冷靜和沉著,從容道:「好了,說罷!」凌渡宇用手指用力叩在後座和前座兩排座位問的防彈玻璃上,坐在中間的昭菊和最前面的司機和另一名大漢卻完全沒有反應,證實這後座的聲音並不外傳。
才道:「我想找一個人。」
田木正宗自負地道:「只要這人在日本,我便有方法找他,就算他把自己埋在地底,我也可以掘他出來。」
凌渡宇道:「真喜歡聽你這麼說,我要的是瘋漢葛柏。」
田木正宗呆了一呆,道:「這個國際級的職業殺手並不好惹,不過現在我卻要為他祈禱,因為他惹上了更不好惹的人。」
凌渡宇道:「他只是冰山的一角,不過找不到他。我便找不到那座冰山。」
田木正宗眼中閃過警惕的神色道:「看來你手上的事非常棘手。」
伸手在椅背一按,一個電話現了出來,田木按了一組號碼,傳聲器立時響起一個聲有道:「老闆!找我有甚麼事。」
田木正宗道:「我要在毫不張揚下找到瘋漢葛柏,立即給我辦。」
他的聲音充滿著黑道大豪的威嚴,使人甘於遵從。
那接令的人道:「老闆,是的。」
田木正宗掛斷了線,道:「來!讓我帶你參觀世界最美麗的城市。」
凌渡宇哂道:「聽說這美麗城市的經濟正在衰退中。」
車窗外車水馬龍,行人道上擠滿熙來攘往衣著入時的男女。
田木正宗聽到他語中的嘲諷,平和地道:「近年來日本的經濟的確出現了反覆,可是那並不影響日本人。國家雖然有邊界,經濟卻沒有。」
凌渡宇沉吟半晌,歎了一口氣。
這是日本人才能有豪氣說的話,武的不成來文的,美國、德國、法國這些名字只有名義上的意義,真正的權力操縱在跨國的大公司裡,而日本正積極地建立這種跨國界的經濟王國。
田木正宗也歎了一口氣道:「只要有人,便有競爭;只要有競爭,便有成王敗寇,人類的進步因競爭而來,也因競爭而走上絕路。」
這幾句話發人深省,凌渡宇不禁想起矢志要毀滅世界的末日聖戰團,他們認為「整個人類文明是錯誤」的想法,未嘗沒有道理,問題是誰也沒有權將其他人剷除,生命是每一種生物的權利。
「嘟」!田木正宗按動接話器,好讓凌渡宇和他一同聆聽。
剛才那個聲音以日語道:「老闆,找到了葛柏的檔案相片,發了出去,除非他一到日本便躲起來,否則這樣一個目標明顯的外國人,定會給我們找到。」
凌渡宇不禁由衷地佩服田木手下的效率,要做到這樣的效率,田木必須有一個電腦化的龐大資料庫。
裡面的資訊亦須是國際級和最應時的。
田木正宗道:「將這件事列作最緊急來處理,一有消息,立即讓我知道。」
他的手下猶豫了半刻。
道:「老闆,大野隆一今晚宴請沙地王子的晚宴取消了。」
田木正宗明顯地愕了一愕道:「是誰通知你?」
手下道:「是他的私人秘書。」
田木回復平常道:「好!知道了。」
通訊中斷。
田木正宗向凌渡宇微笑道:「我們的確有緣,來!今晚讓我和你洗塵,若我估計不錯,你亦應在那時得到有關葛柏的消息了。」
凌渡宇微笑答應。
田木正宗吩咐了司機,車子停止了在東京的繁忙街道繞圈子,往城東駛去,田木有點沉默,不知思考著甚麼問題。
凌渡宇何等精明,道:「大野隆一的問題還在困擾著你?」
田木正宗道:「你也知道他嗎?」
凌渡宇道:「名列世界十大富豪內的人物,他手上擁有的公司,包括了……」
他忽地皺起眉頭,中斷了說話。
這次輪到田木正宗奇怪起來,問道:「這個問題只會困擾我,與你有何相干:「凌渡宇眼中奇光閃現,正容道:「老兄,麻煩你一五一十將你心中想到有關大野隆一的事告訴我。」
田木正宗沉吟片晌,道:「要我將心裡的事告訴別人,並不是我的慣例,不過你是個例外。」
凌渡宇眼中射出感激的神色,要獲得一生在槍嘴刀尖上打滾的田木正宗的信任,便像撈起水中之月那樣困難,現在明月已在他手中。
田木正宗道:「首先,如此倉猝地取消這樣一個重要約會,並不是事業野心極大的大野隆一會做的事;其次,以他與我的交情和對我的尊重,應是他親身致電給我,而不是通過他的秘書。所以他一定有天大的麻煩,而且是令他措手不及的突發事件。」
凌渡宇道:「怕是和我此行的目的有關。」
田木正宗道:「這話怎說。」
凌渡宇道:「大野隆一手裡有幾間高科技的大公司,能生產大空衛星通訊系統和核子設備,是嗎?」田木正宗點頭。
凌渡宇道:「所以他可能成為一批狂人的目標,希望我的猜測不正確,告訴我,大野有甚麼親人。」
田木正宗道:「你是說擄人勒索?」
凌渡宇道:「這可能性大大了。」
田木正宗仰首深吸一口氣道:「大野最愛他的妻子和女兒,噢!你沒有見過他的妻子禾田稻香,那是我平生所見最優雅的美女,他的女兒千惠子也非常漂亮,是他前妻所生。好了,兄弟,告訴我你到日本來幹甚麼?我要所有細節,因為大野隆一不但是我生意上的拍檔,也是日本的榮譽。」
「叮」!兩個酒杯碰在一起。
田木正宗豪邁地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不是你們中國人的金玉良言嗎?這裡雖不見明月,卻有美女相陪,亦是人生快事,這一杯就祝你馬到成功。」
凌渡宇環顧陪侍左右的兩名穿著和服的日本美女,他也是風流瀟酒的人,哈哈一笑,將手中清酒一飲而盡。
昭菊換上和服,和另一名美女分坐田木左右,也舉起酒杯,向凌渡宇道:「凌生,也讓我敬你一杯。」
凌波宇見她笑面如花,那能拒絕?
再盡一杯,到現在他還弄不清楚她和田木正宗是甚麼關係。
田木正宗並沒有一般日本人酒後的狂態。
但他的確明顯地輕鬆起來,凌渡宇知道其中一個原因是這間高級的藝伎綰內外。
最少有十二名田木正宗的一流好手在護衛著。
凌渡宇舉灑向田木正宗道:「你是我第一位黑道朋友,也可能是唯一的一個,為你從未沾手販毒、殺害無辜乾一杯。」
田木正宗眼中射出凌厲的神色,冷森森地道:「好膽色!從沒有人這樣對我說話。但由認識你第一天開始,你便是如此不討人歡喜,也是如此地討人歡喜。」
凌渡宇道:「我深信眾生平等,沒有甚麼話我是不敢說的。」
田木正宗搖頭道:「人一生出來便不平等,賢愚富貧,你若沒有本錢,根本不能在這兒和我平起平坐。說其麼眾生平等。哈……」
仰天狂笑起來,顧盼威生。
凌渡宇道:「無論富貴貧賤,都是一種生命的經驗,誰高誰低,豈能斷言。」
昭菊眼中射出崇拜的神色。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和田木正宗如此對話,而且這人是如此英武瀟灑。
田木正宗沉吟不語,咀嚼他話中含意。
凌渡宇微笑道:「老兄,有沒有子女?」
田木正宗臉無表情地答道:「沒有!不要以為我不能人道,你可以問她。」
說到最後那句。
他再次露出平和的微笑,望向右手的女子。
和凌渡宇的對答令他感到新鮮刺激。
那女子露出嬌羞的神情,那是回答田木正宗最好的答案。
昭菊等都臉紅紅地低首竊笑,從這舉止,凌渡宇看出昭菊和田本並沒有情婦的關係。
田木正宗續道:「也不要以為我怕仇家拿我的子女來報復,我不要子女的原因。是我認為這世界並不是個好地方。以我為例,日下雖是名成利就,但我快樂的時間卻很少,其至不知甚麼才是快樂,物質巳下能帶來任何的刺激,我只是一副解決難題和無休止地工作的機器,停下來的日子,就是我垮下來的日子。」
凌渡宇默然無語,田木正宗自有其浪漫純真的一面,否則也不會助紅狐從埃及偷竊幻石,險些闖下彌天大禍(事見《月魔》一書)。
物質文明愈進步,知道的真相愈多,精神便愈空虛。
傻瓜遠比智者幸福快樂。
「嘟」!
電話響起。
昭菊拿起電話,連應幾聲「是」後,向田木正宗道:「荒島先生要向你親自報告。」
田木正宗道:「讓他進來。」
荒島的模樣一點也不似黑道人物,反像縱情酒色的花花公子,但凌渡宇卻從他精明的眼神裡看出他是個人物。
荒島坐在門旁,和他們保持一段明顯的距離。
田木正宗道:「女人們暫避一會。」
那三名女子順從地離開,只剩下昭菊。
荒島道:「老闆,兩件車均有點肩目了。」
田木正宗鼻孔唔的一聲,不置可否。
凌渡宇認出荒島是今午車內和田木正宗通話的人,這荒島應是他的得力屬下。
荒島道:「一星期前,瘋漢葛柏在東京從一個軍火走私商以巨資買了一批軍火,這是他的購物清單。」
將一本文件遞給田木。
田木正宗作了個手勢,文件來到了凌渡宇手上,凌渡宇迅速翻閱,以他的冷靜也不禁吃了一驚。
清單包括二十挺自動武器,足夠的彈藥,兩台肩托式火箭炮發射器,這將使末日聖戰團變成可怕的武裝力量。
荒島續道:「據葛柏對那軍火商說,這批武器將轉往泰緬間的金三角地帶,保證不會在日本使用,葛柏在國際間的聲譽一直非常良好,那軍火商沒有不相信他的理由。」
凌渡宇心中一動,這或者是未日聖戰團需要葛柏的原因,因為沒有現成的渠道,要偷運軍火入日本比登天還難,但只要葛柏出面,仍然可以得到需要的東西。
田木正宗顯然也有同樣想法,怒道:「這混蛋,居然敢到日本來撒野。」
荒島道:「葛柏最後一次被發現是在橫濱附近一個小鎮的超級市場裡,那是五天前的事了,他和另一白種女人,據說還相當風騷冶艷,購買了大批糧食和日用品,足夠十多人數月之用,最令當地店員印象深刻處,是葛柏不斷試圖親近那女子,而女子卻顯得對葛柏相當厭惡。於是我們徹查當地的旅館、旅行杜、飛機場,但都找不到絲毫痕跡,目前葛柏就像空氣般消失了。」
凌渡宇心想這才是正理,否則末日聖戰團的人早成了獄中的囚犯,他們保密的方法應自有一套。
田木正宗道:「大野隆一方面又如何?」
荒島道:「肯定發生了事,我曾聯絡警局裡的線人,特別偵察科的人和大野隆一夫婦於昨天傍晚時分飛往京都去,地點列入機密,連我們的線人也不知道。但我們從另一面追查下,發現大野的千金千惠子小姐入住了京都一所昂貴的療養院,而療養院昨日的確發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有人受了傷,本過並沒有揭出來,新聞界還未知道。」
田木正宗和凌渡宇交換了一個眼色。
田木正宗沉吟一會,向荒島道:「由現在開始,停止一切搜索葛柏或調查大野的行動,這事至此為止,除非我有新的指令。」
荒島和昭菊齊感愕然,田木正宗這樣一百八十度轉變,教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凌波宇若無其事,就像這是最應該做的事。
田木正宗望向凌波宇道:「你還有甚麼問題?」
凌渡宇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問話機會,望向荒島緩緩道:「大野的千金入住那所療養院,應是極端保密的事,是怎樣查到的?」
田木正宗眼中露出讚賞的神色,這句話問到骨節眼上,任何綁架行動,最重要是掌握被綁者的行蹤,荒島從甚麼地方得到這絕密消息?
也可能是綁匪得到消息的同一來源。
荒島道:「那也是來自警局的線人,特別偵緝科裡設有一個保安小組,專責政要和顯貴的安全,所以千惠子小姐的行蹤他們瞭如指掌。」
凌渡宇皺起眉頭,顯然在大傷腦筋。
田木正宗點頭道:「你可以出去了。」
荒島躬著腰退出房外,好像田木正宗是神而不是人。
田木正宗望向凌渡宇道:「你知道我為何要絕對地完全退出這件事?」
凌渡宇笑道:「當然知道,大野若要你幫忙,自然會找你,但若你插手此事,一個不好觸怒綁匪,將千惠子撕票,大野不和你拚命才怪。」
田木正宗大笑起來,狀極暢快,道:「和你交手真是痛快。」
凌渡宇感激地道:「不過你亦幫了我很大的忙。由大海撈針變成小池撈針。」
昭菊聞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嬌笑道:「凌先生的比喻真怪。」
田木正宗神情一整道:「不過你要小心特別偵緝科的主管橫山正也,這年青人極不好惹,他曾是大野夫人禾田稻香的同學,不少人栽在他手裡,我對他沒有甚麼好感。」
凌渡宇暗歎一口氣。
他不但要應付末日聖戰團的人,可能還要應付日本警方,想想已教人頭痛。
沒有別的選擇了,他站起身來道:「也要走了,時間愈來愈急迫。」
聖戰團隨時可取得能完成發射核彈的設備,這世界目下正徘徊在萬劫不復的邊緣,沒有人知道這批狂人想幹甚麼,從他們高度效率和組織化的行動,已可推知他們不是在鬧著玩。
田木正宗站了起來,用力擁抱了凌渡宇一下。
昭菊低頭道:「凌先生。讓我送你出去。」
凌波宇瀟灑一笑,推門往外走去,昭菊趕了上來,將一團東西塞進他手裡。
凌渡宇輕輕握拳,原來是個紙團。
昭菊紅著臉輕聲道:「我的電話,車子在門外等你。」
一陣香風轉身走了。
凌度宇苦笑搖頭,他那還有時間享受溫柔。
崎嶇的前路正等待著他。
不過總比連路也摸不著邊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