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之戰過去兩日之後。
和諸葛智約定生擒劉妓的日子。
汴京城外,朱仙鎮郊。
諸葛智果然守時,這次整整齊齊帶來了他施棋閣全部人馬,以及當日地牢中其餘十派,人數數百,擺出旗幟,坐等聖香。更有許多好事之徒,各派閒雜旁聽之人一旁觀看。更有人請了武林筆「千知子」坐鎮,用以公示天下。
當然,他們早已聽說洛陽之戰,李陵宴已死,碧落宮戰勝。但因為出現了許多朝廷禁軍,此戰究竟實情如何,只怕誰也說不清楚。碧落宮戰後低調處理,絕口不提戰事,江湖門派雖然心裡惴惴,卻也對碧落宮敬上三分,這江湖神秘之宮,果然神秘。
「聽說當日被李陵宴下了『執手偕老』的人,已經死得一乾二淨,沒有半個活口。」諸葛智身後一位灰衣老人陰惻惻地說。
諸葛智面沉如水,他本以為生擒劉妓絕不可能。
施棋閣對面是武當幾位道長,清靜老道居然親自帶陣,尚有銅頭陀、祁連四友、翁老六等人。而清靜道長帶陣的原因,卻是因為少林一重老和尚現在垂眉閉目地坐在他旁邊,讓他心裡有幾分惴惴。
一輛馬車緩緩駛來,馬車後帶起少許塵土、少許寒風。
幾個人從馬車上下來:容隱、聿修、玉崔嵬、則寧。
過了一會兒再下來兩個人,一個是青衣素裙的女子,另一個是聖香。
幾個人一走近,雙方人馬紛紛愕然:一個月不見,聖香居然憔悴瘦弱成了這個樣子?
他一手搭在則寧肩頭,臉色雖然蒼白,但還是帶著笑,對銅頭陀等人揮揮招呼。銅頭陀幾人一迭聲奔了過來,直問怎麼搞成這樣。聖香笑吟吟地說你沒見過人生病嗎?說著往地上一坐,說本少爺沒力氣,不起來了。
容隱和聿修皺著眉頭給他墊狐裘皮襖,那日洛陽戰後,大家散去,聖香昏迷了一日一夜,之後身體一直不見起色,但他精神很好,卻沒有當日戰時的虛弱疲憊。這種狀況究竟是好是壞,誰也說不清楚,他舉步維艱的時候彷彿隨時都可能離開,他笑起來的時候卻像永遠都能留在大家身邊,永遠都不會死。
則寧看了一重禪師一眼,把劉妓往前一推。
「阿彌陀佛。」一重禪師先開口了,「老衲今日前來,正是為了替玉施主證明,當日開牢救人之人確是玉施主。老衲回寺隨即閉關,不知江湖生變,著實罪過。」
劉妓整個人在寒風裡顫抖,實際上她穿得很暖和,「我替玉公子證明,那天打破我寒鐵牢救人的人,是他無疑。玉公子雖說名聲不好,但為人……為人卻是很善心的……」
這兩人一開口,諸葛智臉色青鐵,千知子當場記下。雖說諸葛智狡辯說追殺玉崔嵬是為了為江湖除害,但千知子駁回說玉崔嵬自十四歲獨闖江湖,只是和五位女子三位男子有過情緣,雖說偶爾殺性過重,也不見殺人成魔。**擄掠採花嫖娼更是以訛傳訛,毫無根據。千知子說話自有江湖史為證,諸葛智目瞪口呆,只得認錯作罷,交出虎符,自認心胸狹窄,不忿被邪道妖魔所救,此時方知原來邪道也有好人。
玉崔嵬眼看著自己從「邪道妖魔」瞬間變成了「派外善人」,心裡大笑,而後仰天長笑,「哈哈哈」連笑三聲,「今日能見諸位狼狽相,玉崔嵬余願足矣!聖香啊聖香,玉崔嵬有友如此,此生不虛了!」
他長笑之後,閉目坐下,垂眉低目竟有三分寶相,不再言動。
過了一會兒,少林一重禪師微微一震,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玉施主當世奇人,老衲心服。」
眾人愕然,聖香坐在那裡看他,末了微微一笑,低聲道:「大玉他死啦。」
諸葛智「啊」的一聲驚愕之極,「他死了?」他視之為眼中釘的魔頭死了,他卻只覺錯愕驚異,絲毫不覺得快慰歡喜。
聖香慢慢抬起頭看天,悠悠地說:「他為救大家脫險,身中蒲世東一刀,本就是致命的傷,只不過大玉內力深厚,身體又和別人不同,所以才沒有當場就死……後來他被屈指良和你們追殺,為救金丹道長,再中了屈指良一劍,傷上加傷,更加無救。暖丫頭說他要休養三年,其實他只剩下三年壽命……後來嘛……跟著我追蹤李陵宴,再中李陵宴『執手偕老』之毒……」他說得很平靜,劉妓卻「啊」的一聲大叫起來:「他……可是他……給了我解藥!」
聖香緩緩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奇異,「他若沒有中毒,哪裡來的解藥?」
劉妓一怔,「可是……那……」李陵宴卻為何要給玉崔嵬解藥?
聖香的目光穿越了劉妓,繼續平靜地道:「而後李陵宴死了,大玉身上的毒當然也會發作,不過他中毒不深,內力深厚,所以一直沒有讓人看出來他中了毒。直到今日,今日……他就死了。」
滿場肅然,望著玉崔嵬垂眉低目的坐姿。這個人活著的時候含笑含情,死去之後卻端莊肅穆。
過了好半晌,諸葛智才問:「他既然早知道傷勢無救,為何……為何……」
「為何還要如此拚命、吃盡苦頭,拖到今天?」
聖香幫他接下去,淡淡地微笑,「他其實不大在乎你們怎麼說他,最多有些不甘心。拖到今日才死,多半是為了我——他覺得我年輕稚氣,總想要證明一些什麼,他不忍讓我失望,所以拖到今天,拖到你們給他證明之後才死。」他淡淡道,「他是為我,不是為你們。反正江湖說他惡,他未必那麼惡,如今說他好,他也未必那麼好。」
「你想證明什麼?」諸葛智忍不住問。
聖香悠悠抬頭看天,今日雪霽天晴,是一個清朗的天氣,「我想證明好人就是會有好報,壞人就是會有惡果;無論是好人壞人,做好事都會得到讚美,說謊話都會被人揭穿,真相都會被人知道,做壞事都會受到懲罰……」他慢慢地說,「我相信只要自己的心朋友的心虔誠、善良、平靜、快樂,就能夠大家都開心,永遠在一起玩,甚至永遠都不會死……」
滿場數百英豪靜靜地聽他說著。風淡淡地吹,彷彿新春嚴寒的季節,那風中已帶了暖意。
曾經有一個人,為了聖香這一番貌似稚氣的「期望」,決定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活到被證明無罪的那一天。他一生什麼都可以做不到,但是這件事一定要做到。
那個人如今靜靜地坐在雪地裡,彷彿,還能聽到聖香帶笑的許願,還能再次為那簡單的願望所感動一樣。
了結了和諸葛智的約定,第二天大家在汴京城外找了個地方葬了玉崔嵬。
玉崔嵬的墳上無碑無字,聿修本想寫些什麼,終於什麼都沒有寫。大家站在無碑的荒墳面前靜靜回憶這個人的一生,心下各覺淒惻。
下葬的時候大家聽到對面的丘陵上傳來熟悉的笛聲,那是聞人暖曾經在蒼梧吹過的那一曲《金縷曲》。
微許飄零意。漫掩書,閒縈西風,落花無緒。寂寞冷香天付與,一寸萬縷千絲。即吹去,不數別離。
何必沉吟忘飛回,無須問,此雪為舊跡。那年恨,誰猶記?
平生憔悴自知矣。再吹去,弦斷寒心,惘然知己。憶往長自最銷魂,歸向杯中月裡。又攜來,夢痕依稀。塵緣從來都如水,罕須淚,何盡一生情?莫多情,情傷己。
現在吹奏的人沒有內力,笛聲卻依然熟悉婉轉,曲調依舊安寧寂靜,似懷著一種淡泊的心情,平靜而微微有些淒涼,吹笛的人,是宛郁月旦。
劉妓帶著身孕回了莫去山莊,不肯像她爹一樣向朝廷投誠,說要帶著李陵宴的孩子老死山中,大家相勸無效,只得作罷。蒲世東已死,蘇青娥結仇遍天下,未來如何,實是難說。容隱回去接姑射,聿修說有事先走,則寧也說要回涿州,還齡還在等他——於是大家都走了。
聖香一個人回到開封。
開封的一切都如舊時,他從曲院街走到自己家門口,手扶大門頓住。
這個門,他無論如何不能再踏入。
「咿呀」一聲,泰伯突然打開了大門,猛地看見憔悴的聖香,大吃一驚,「少爺……」驀地省起聖香已經不再是「少爺」了,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頓了頓突然說:「啊,少爺,你不知道皇上最近在徹查欽命大臣被擄,六州軍隊被冒調一事,這是殺頭的大罪啊,聽說——我聽老爺他們說,當場的縣尉軍爺都說是少爺您指使的,還說您當場指揮……皇上說少爺派密探仿冒虎符擅調禁軍是要造反……」一句話未說完,背後威嚴的聲音響起:「泰伯你在和誰說話?」
聖香含笑聽著泰伯的警告,退開三步看著從裡面出來的趙祥。
趙祥猛地見了聖香,呆了一呆,卻看著聖香問泰伯:「他是誰?少和不認識的人胡說八道,閒雜人等一律不准放入趙府!」他看也不看聖香一眼,掉頭而去。
聖香依然含笑看著他的背影,泰伯摸不著頭腦喃喃地道:「祥少爺莫非瘋了?明明是聖香少爺……」
「泰伯,二哥說得沒錯。」聖香露出燦爛無瑕的笑意,「一點也沒錯……」他慢慢地說完,拍了拍泰伯的肩,輕聲說:「泰伯你最寶貝的那條褲子被我送給了你很有意思的那個李大媽。」說著他揮了揮手,慢地走了。
泰伯看他瘦弱的身子慢慢地轉入街角,嘴角抽搐了幾下,老眼乾涸了沒有淚。這位少爺在府裡二十多年,一直那麼白白胖胖討人喜歡,怎麼會變成這樣?
一隻兔子跳到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聖香離開的方向,黑眼睛烏溜溜的,似乎很是詫異他為什麼不回來。
轉過街角,聖香走入人群。
喧嘩熱鬧的曲院街啊,走著走著,彷彿回到了當年揣著銀子,看到風箏買風箏,看到糖果買糖果,看到雞腿還可以叫六音去付錢,無聊了還可以跑到祭神壇和降靈聊天的日子裡。
那時候想很多很多事,想通很多很多道理,知道很多很多故事,笑過很多很多次……
一件一件往事從他心裡浮起,一件一件的,一件一件的……無論多小的小事都從他心裡浮起,一切關於相府的、關於開封的,甚至關於畢秋寒的往事……
他曾經感動過許多人,讓許多人開心過、笑過、期待過……
「聖香!」身後突然有人叫。
聖香驀然回首,只見街道那邊站著許多人,有男有女,一對一對站得整齊,似乎等候在那裡很久了。
有個人直向著自己跑了過來,大喊大叫:「我半年不見你你怎麼把自己養成這樣。」
容隱、則寧、六音、聿修、上玄、通微——降靈?
還有對著自己跑過來的是岐陽……
他突然……突然之間覺得有些東西忍無可忍,有些東西控制不住,驀然回首的時候橫袖掩口,他……哭了出來……
平生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哭了出來。
「聖香……」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