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要審案。」容隱緩緩回身看著聖香,「我只是想幫你,你卻不要。」他淡淡地這麼說,直視著聖香的眼睛。這句比什麼都直白的話卻讓聖香滯了一滯,靈活多變的眼神也似微微一顫,「我不要你幫。」他逞強似的說。容隱看著他,他連眼瞳之中的神采都沒有動過一下,良久沒有說話。聖香卻被他看得移開目光,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了下去。「是因為笑姬的事嗎?」容隱淡淡地問。他卻也知道被笑姬牽連而死的那四位前輩的往事。聖香抬頭一笑,「你知道?」「我不知道。」容隱凝視著他,「我知道的不比畢秋寒多,但是至少我能猜測一件事。」聖香緩緩眨了眨眼睛,「在開封府汴梁城,人最易消失並且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便是皇宮?」他笑著問,眼睛卻沒有在笑。隱淡淡地說,「笑姬是一位舉世罕見的絕色美人,這樣的人來到開封,不引起轟動是很難的。」他抬頭凝視屋裡的橫樑,「二十七……還是二十八年前,將近三十年前,先皇仍值壯年,而且……和皇后嬪妃相處得並不愉快。我只是這樣猜測,先皇需要新寵,而笑姬正是美人,且同在開封府汴梁,即使皇上不聞艷名,也會有人想盡方法讓皇上見到她的。」他眼也不眨一下,「這就口叫『獻秀』,是懷柔的一種。」聖香一笑,「就如范蠡獻西施?還是楊國忠送楊玉環?」容隱淡淡一笑,「都是吧。笑姬在開封府汴梁失蹤,我個人猜測她應是入了皇宮。」聖香不置可否,「然後?」「然後據我所知,先皇后宮並沒有笑姬這麼一號人物。」容隱淡淡地道,「所以我繼續猜測,她應該已經不在人世。」話鋒一轉,他又淡淡地道:「假定她一到開封便已入宮,那麼一切都很容易解釋。先皇為情殺人,宮內高手權當殺手,江湖草莽如何不死?這四門血案的真兇,便是先太祖啟運立極英武睿文神德聖功至明大孝皇帝。」念到趙匡胤這麼長的謚號時,他分明有些許諷刺之意、「容容,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很恐怖?」聖香歎了口氣,倦倦地坐在椅內全身放鬆,「如果什麼事你都能這樣『猜測』,我看你可以擺個攤子去街上算命,保管發財。」容隱犀利森然的目光凝視著他,「趙丞相知道畢秋寒在查先皇秘史,一旦涉及皇家隱私不免殺頭,所以要你看著他,是不是?」聖香的嘴角翹起一抹醺然的笑意,「不是。」窖隱眉峰一蹙,聖香已經接下去說:「笑姬是我娘,我娘是我現在這個爹的舊情人,也是皇上的舊情人,容容你就猜不到了吧?」他笑吟吟地看著臉色微變的容隱,「我娘還是北漢刺客,和則寧的老婆有異曲同工之妙,你知道嗎?」這下容隱臉色大變!他久在宮中,自然知道這種事的利害!聖香身為皇子,本易涉入富權之鬥。笑姬若是刺客,此事又涉及叛臣賊子。這皇權反叛兩件事都是皇家最緊要最看重的兩件事,只要涉及一件,千萬個腦袋也不夠殺。在此一事之上,天子是不可能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他自不是怕皇上怕權貴,只是聖香身在其中,情孽權力糾葛不清,一個不慎便是殺身之禍!皇上雖然對他寵愛有加,但怎知不是為了笑姬?一旦事情揭穿,皇上要保皇家顏面,第一個要殺的便是聖香!畢秋寒為李陵宴之事清查笑姬疑案,正是如履薄冰,一個不小心讓他查出了什麼,知情之人統統要死。皇上絕不能容這等荒唐之事傳揚出去,更不必說此事涉及北漢餘孽,正是他心頭的一塊隱憂。「你既然已經知道了,要死的話,你說不定要和本少爺一起死了。」聖香笑瞇瞇地自他那女子水袖裡摸出金邊折扇,「啪」的一聲打開扇了幾下,「我們雖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聖香。」容隱低沉地打斷他,「你認為……」「我認為會的。」聖香也打斷他的話那一剎那他完美無缺的眼睛裡沒有笑意,「說到用兵之道,容容你比我熟,你怎麼能不清楚……為攻下北漢河東之地,我朝兩代皇帝花費多少心血兵力,傷耗了多少民力。自薛化光上書『凡伐木,先去枝葉,後取根基。』我朝幾十年來從北漢河東往中原徙民,到三年前北漢十一州只餘三萬五千五百二十人口,皇上出兵親征方才拿下河東。為防北漢餘孽,皇上甚至下令摧毀太原城,余民全部遷往中原內陸……潘將軍兵帥河東,為防當地北漢遺老遺少反叛,潘美將河東百姓趕往內地。祈州、代州、寧化、火山軍一帶二三萬頃良田荒蕪,立無人區。又因為幽雲十六州為遼所佔,我拒北無險可依,在北漢舊地廣開池塘用以阻止遼軍鐵蹄,又不知毀壞了多少農田。」他搖了搖頭,「容容我不是你,我不喜歡國家大事,也不喜歡為國為民……我只是個小人,不是君子。」他看著容隱,「我只知道既然皇上為了北漢之地可以下令毀棄太原、遷民不計其數,甚至不惜激起民憤化良田為池塘,那麼……殺幾個可能會引起北漢餘孽反叛的江湖人不算什麼。他要鞏固他的江山,我並不認為這樣有錯。」他最後一句說得達觀,眼色如琉璃,無喜無怒。那是一種——寂滅的眼神。畢秋寒看不懂,南歌看不懂,甚至趙普也看不懂,但是容隱看得懂,那是一種——寂滅的眼神,「所以你不能幫畢秋寒查案,只能幫他抓人。」容隱嘴角掠起淡淡一點冷笑,「你又是為了什麼?如此辛苦,為了……救這站在火坑上的『英雄豪傑』於水火之中?聖香,我一直以為你是很無情的。」聖香怔了一怔,突然笑起來,「怎麼你也這樣說?我還以為我一直都是很溫柔多情善良可愛的。」窖隱凝視著他,淡淡地道:「你不是救世主,我知道。」聖香又怔了一下,這次他看了窖隱的眼睛一眼,然後歎了口氣,「我不是救世主,一點也不偉大。」他的目光慢慢移到地上,而後移向門外,「我只是……不希望我爹傷心而已,」他喃喃地說,繼而承認道:「還有……我不希望皇上傷心……不希望愛我的人傷心,如此而已。」聖香……容隱的淡淡一點冷笑微微地暖了,「這才是我認識的聖香。」他淡淡地道,「你是一個多情的無情人。」聖香嘴角也有點笑,是淡泊寧靜點塵不驚的笑,「我不愛天下蒼生。」「你保護愛你的人。」容隱淡淡地笑,「所以你多情,亦是無情,你保護它,卻不一定愛它……這才是你最無情之處。」』聖香的眼神因容隱這一番話泛起一層琉璃之色。「嗯……」他笑了笑,不置可否。「聖香啊聖香。」容隱難得這樣說話,他喃喃地說,「達觀知命,隨所遇而能樂,不求己不愛世。聖香啊聖香,難道你想要成佛不成?」聖香緩緩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喜歡菩薩。」「那你何苦看破世情?」容隱直視著他的眼睛,「你不覺得看破是一種悲哀嗎?」聖香的眼神尤為寂滅,「我不知道。」「如果你能像普遍世人一般大哭大笑,能喜能悲,那才是你解脫的時候。聖香你太聰明了……」容隱緩綴地道。這次聖香笑了,笑意盎然,「容容啊,你能像別人一樣真心笑真心哭嗎?」他撇了撇嘴,等著窖隱回答。容隱默然,過了一陣,「不能。」他說。「正因為我們都是這樣自以為是死要面子的人,所以才總是這樣……」聖香喃喃地說,「容容,你不用擔心的。我……不會讓自己難過,也——不希望愛我的人難過。」容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並不瞭解聖香,但也許這世上他已是最瞭解聖香的人,聖香……是一個奇怪的人、聖香的靈魂有一種奇怪的顏色,他看得清楚別人,別人的靈魂卻無法和他交融。他所想的事往往徑直超越了很多東西,隱隱約約接觸到並非常人所能理解和逾越的東西。那個境界和思想都太寂寞了,所以聖香他……沒有知音。「你決定為趙丞相、為皇上隱瞞你娘的事。」容隱默然了一陣,又冷冷地問:「你可曾想過你的親爹卻是當今皇上所殺?」「阿南說過,不願為死人而活。」聖香一笑,「太祖和娘都已經死了,我不會為死人悲傷,只是不願活人傷心為難。如能有所為,則當盡力,如此而已。」他說「我不會為死人悲傷」的時候笑得如槐花般清淡,聖香甚少笑得如此清淡,所以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分外達觀。容隱凝視了他許久,方才淡淡地道:「我們都是這樣自以為是死要面子的人……不愧是聖香。」他霍然轉過身去,「笑姬的事我就當不知道,至於李陵宴我本來無意理睬,但如能幫你,我會盡力。」「聿木頭那裡你會告訴他嗎?」聖香問,「知道了可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容隱不答,過了一陣森然道:「就算你不說,難道他就猜不出?你莫忘了料事之能,他不下於我。」「那歡迎他和我一起死,」聖香笑吟吟地說,「李陵宴倒霉了,觸到了大霉頭啊——」他突然大叫一聲,「你老婆呢?我還覺得奇怪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你那好漂亮的老婆呢?」容隱皺眉,淡淡地道:「你還是喜歡這般胡鬧……她去開封陪著眉娘。這陣子事多紛亂,聿修名氣越大仇人便多,所以她去說說看眉娘能否放下百桃堂。不過,希望不大。」「哈哈哈,說實話我很討厭你們那些老婆啦。」聖香眉開眼笑,「全部都不在最好,咱們哥們闖江湖滅魔教殺大魔頭李陵宴,然後流芳百世,千古傳唱,真是妙不可言。」容隱背過身去不理他胡說八道,「你那身衣服還想穿到什麼時候?」聖香吐吐舌頭,「立刻去換、立刻去換,容大人下令草民豈敢不尊……」武當道觀客廳茶房之外。畢秋寒簡單地說清了幾人怎會喬裝女子,說到幾人竟然是為玉崔嵬所救,聽者皆露出不信之色。若非畢秋寒以謹慎守禮揚名,只怕根本不能取信於人。「那位姑娘是白大俠什麼人?」銅頭陀問,「頭陀還當她是姓李的手下妖女,竟然是白大俠的朋友?可是畢大俠的未婚妻子?」畢秋寒尷尬之極,「他不是女子。」「啊?」聽者目瞪口呆,「他不是女子?」那麼靈活漂亮的一個俏丫頭不是女子?「他扮女子是鬧著玩的!」畢秋寒苦笑,「他叫聖香,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聽說江湖很好玩,所以出來見識見識。」除了如此,他已不知該如何解釋聖香的種種怪異行為。「江湖很好玩?」銅頭陀喃喃自語,茫然不解,「很好玩?」他轉頭去看清和道長,「咱轉了幾十年的江湖,咋不覺得它好?老道你比我有學問,你說說。」清和道長只能苦笑,捋了捋鬍子,不知該說什麼。富家子弟不知江湖風霜,才會做如此想。此時聿修自房內走出,他和畢秋寒相識,畢秋寒對他一拱手,「聿兄。」聿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聖香呢?」卻是宛郁月旦開口問。聿修又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眾人相顧茫然,不知道他這點一點頭是什麼意思。倒是宛郁月旦微笑,慢慢從桌上摸到一杯茶,小喝了一口,狀甚愜意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