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雪花輕輕飄落在地面上,將天地間變為一片雪樹銀花。高高的宮牆象條白脊背的巨蛇,伸向遠遠的灰濛濛的暮色煙靄裡。沒有了路,沒有了青磚地,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雪天少有人出來走動,少數幾個宮女太監匆匆來去,留下淺淺的腳印延伸向遠方,透露著淒清。空氣彷彿都凍結了,讓人喘不過氣來,努力呼吸著吐出一口氣,形成一片白霧,朦朧了眼前的世界。
我抬頭看了看灰沉沉的天,低得彷彿要向人當頭壓來,再環顧了四週一眼,氣氛沉悶而壓抑,諾大的宮城似乎變成了一座死城。
長長歎了口氣,我捧著藥碗快步走向康熙寢宮。
剛走到門口便看到小六子,站在門邊探望著。
「小六子,你怎麼起來了?不是讓你好好休息麼?」我急忙走過去,說。
他比康熙大四歲,如今已經七十三歲高齡,經不起整日整夜的守候了。我便讓他回去休息,沒想到不過半天功夫,他又回來了!
他搖了搖頭,憂心的眼神看向我:「皇上……還是沒有起色?」
我歎了口氣。
他的眼中泛起淚花,喃喃的,也不知是在問我還是自言自語:「皇上……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吧?」
我卻沒有哭,只是看了看天,輕輕說:「生死皆天命。」
他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卻緊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
顫抖著聲音,他道:「你……快進去吧,藥,該涼了。」
我點點頭,從他身邊走過,走進寢宮。
進到內室,便看見康熙醒了,睜著眼睛看著我。我急忙放下碗,走過去扶他坐起來,靠坐在床頭。
「玄燁,覺得怎麼樣?有沒有舒服一點?」
我觀察著他的氣色,仍舊是一貫的蒼白憔悴,心頭被狠狠地一揪。
他笑了笑:「還能怎麼樣?還不是老樣子!」
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的他,臉上是一片不吉利的蠟黃。頭髮已經掉落了許多,銀絲稀稀落落,佈滿皺紋的臉上顯露出不容錯辨的疲態,那是他操勞一生的見證。枯瘦的手上,什麼裝飾都沒有,只有一枚玉石戒指,晶瑩剔透,儘管已經明顯不適合骨瘦如柴的手指,他卻仍然執著地帶著它。
那是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看著戒指,我的心中不由泛起一陣酸澀。但這次,它不再會成為禁錮靈魂的牢獄!
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一下波動的心情,我拿起桌上的藥碗,說道:「玄燁,先把藥喝了吧!」
他乖乖地喝著我喂的藥,卻笑道:「其實不用麻煩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這回怕是挺不過去了。」
我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道:「誰說的?你乖乖吃了藥,自然就會好了。」
他笑著,輕輕擺了擺手:「不必騙我了……說實話,我真的滿足了!自古為人君者,少有在位六十一年的,我能做六十一年的皇帝,該知足了!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我歎了口氣,餵他喝完最後一口,輕輕替他擦了擦嘴:「你就別想太多了,喝了藥,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卻不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
「在位六十一年,雖無大功,卻也沒犯過什麼天怒人怨的大過,如此一生,我也算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了!但……」他微微皺起了眉頭,「我最擔心的,便是帝位的繼承。若是選人不當,殃及子孫,那我以前所作的所有事情,都將功虧一簣!」
我咬著嘴,面對他期待的眼神,選擇沉默。
他於是苦笑了,歎了一聲,道:「敏敏,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願告訴我麼?」
我使勁咬了咬唇,幽聲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心中必然已經有了合適人選,又何必問我?」
「那你說說,我心中的合適人選是誰?」
我沉默了很久,方才慢慢說道:「大阿哥已被圈禁,不可能繼承皇位;二阿哥已被廢黜兩次,絕不可能再立;三阿哥一向影附二阿哥,且缺乏主見;五阿哥、七阿哥也缺乏為人君的氣質,不予考慮;八阿哥心氣太盛,不知內斂,沉穩不足,且生母的身份低微,由他繼承皇位,怕是不能服眾。九、十、十二的能力、資質都不是上上之選;十三阿哥雖然能力出眾,心性卻過於柔和,難以為君;十四阿哥……你不是已經把他派到甘州去了麼?」
他看著我細細說來,晶亮的眼神不似一個垂死之人。
「如此數下來,能夠繼承皇位的,不就昭然若揭了嗎?」
他抓著我的手,唇邊帶著欣慰的笑意:「就知道我的敏敏最瞭解我,若說這世上有人能猜中我的心思,非你莫屬了!那……你覺得我的安排,可恰當?」
見他還念念不忘套我的話,不由抿嘴一笑,不出聲,算是默認。
他的眼神一亮,隨即又黯了下去,彷彿完成了一項使命,長長地、滿足地吁了口氣。
「敏敏,自二廢胤礽後,我便沒有再立太子,也決定終我一生不再另立太子,這麼做,是為了對赫捨裡的交待,也是為了讓胤褆的悲劇不再重演……」他有些喘,似乎開始有些精力不繼了,「傳位詔書,我也沒有寫,因為一直不能確定你的心意……但如今,想要寫,卻已經力不從心了!敏敏……我的筆跡你模仿得來,你幫我寫了吧……」
我愣了一下,看著他。他雖滿臉倦容,卻仍然強打著精神,注視著我。
早知道他為了國事可以不顧性命,我卻無法眼睜睜看著他折騰自己。無可奈何地,我點了點頭。
他笑了,鬆開了我的手。我站起來,走到桌邊,鋪開一卷皇綾,研了墨,細細地寫就起來。不多時,寫好了,轉身欲拿給他看,卻看見他已經靠著床頭睡著了。
深深歎了口氣,放下皇綾,我走過去輕輕扶著他,想讓他睡到床上去,卻沒想他睡得淺,一下子醒了。
「敏敏……寫好了麼?」驚醒過來,思維按理說還有些混亂的,他卻第一句話便是問這個。
我無奈地點點頭。
「太……太好了……」他掙扎著坐起來,我急忙放了兩個枕頭在他身後靠著,「快,給我看看!」
我轉身去拿,嘴裡卻道:「做什麼這麼著急?先休息一下再看吧!」
他接過我所寫的詔書,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不……萬一我閉上眼睛,再也睜不開了怎麼辦?」
我苦澀一笑。
細細看過了上面的內容,他滿意地點點頭,道:「敏敏,拿我的玉璽來!」
我遞到他面前。
他想要蓋上皇帝玉璽,無奈病弱的身體沒有半分力氣,手也抖得厲害,怎麼也拿不住印。我強忍住心酸,上前握著他的手,四手重疊,慢慢地,蓋在了詔書上。
蓋完了印,他的手猛地無力地向下垂去,快得我無法反應。再仔細看時,他已經昏迷了過去。
而這一昏,便是整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