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寒暑幾度相易,又是一個深秋了!
一早起來,階前廊下全都佈滿了薄薄的白霜,低沉的霧氣飄蕩著,壓抑著人的呼吸。樹木早已落光了綠葉,光禿禿地站著,在秋風中瑟瑟發抖,陰鬱而淒涼。
不一會兒,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厚重的灰色迷雲低低沉沉地壓下來,彷彿要將整個天地淹沒,雨聲輕輕迴盪在空中,就像低聲的啜泣,悲涼而壓抑。
我從窗戶看出去,宮女、太監們都往屋裡躲,不得不站在外面的,瑟縮在廊簷下多少能避點風雨的地方,或是互相依偎著取暖,聊勝於無。
「敏姑姑,先把藥喝了吧!」小宮女站在身旁說。
自從入秋以來我便受了些風寒,也不是很嚴重,只是纏纏綿綿的,總也不見好。藥吃了不少,可起不了什麼大作用,有心停下不用了,康熙又不准,還串通了允祾一起來監視我,就算跑回飯莊也有人按時盯著我喝。
皺著眉頭、摒住呼吸,將苦藥一飲而盡,中藥若是冷了才喝會平白苦上數倍,吃過了好多次苦頭之後,我終於不再推三阻四。
小宮女麻利地遞上一碟蜜餞,我怕苦,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屋外突然傳來「皇上駕到」的聲音,偷懶的宮女太監們急忙各歸原位,就算在秋風秋雨中瑟瑟發抖也不敢移動分毫。我也急忙站起來,走出門去。
康熙的轎子一路走到廊簷下才停住,他從上面下來,快步走進房裡,臉色陰沉不亞於天空的烏雲。
小六子給我打了個眼色,我會意。緊跟著康熙走進去,替他除下外褂,屋裡早已燃起了暖爐,溫暖而乾燥。
「皇上,今兒個有什麼不順麼?」我一邊服侍著他洗臉,一邊問。
他隨便抹了抹臉,順手一扔,拿起旁邊小太監遞過的熱茶,喝了兩口。
「今兒個有人告發,近日來那些貪贓枉法的事兒,犯事的人居然都與太子有關!還有人說他經常與一班大臣們結黨會飲,意圖不軌。」
我啞然。
所謂貪贓枉法的事兒,是最近抖出的受賄弊案。先是鎮國公景熙貪婪不法的事情敗露,在獄中病死,步軍統領託合齊受賄有份,為消滅罪證便將他的屍體私下處置了。事情被揭發出來,託合齊被判了絞刑。緊接著尚書耿額、齊世武受賄的證據也被舉了出來,同樣被判了絞刑。都統鄂繕因用不正當手法謀取官職被幽禁起來,都統迓圖則被發配到了辛者庫,去守安親王的墓。
這件事情牽涉頗多,康熙很是著惱了一陣子,朝廷裡面也刮起了一陣清肅之風。好不容易前些天塵埃落定,涉案人員都得到了處置,沒想到又把太子牽連進來!
康熙閉上眼睛,靠在炕頭,我急忙過去為他按摩雙肩。他長歎了一聲,說了句:「扶不起的阿斗!」
我只好勸道:「皇上,這事兒不還沒有定論嗎?還是查清楚了再說吧!太子之位尊貴,平日裡溜鬚拍馬的人多了,興許並不是故意與他們打上交道也不一定。」
心裡卻在慨歎,皇帝最怕的便是有人結黨營私,尤其是皇子。若皇子的勢力大過皇權,則禍亂必生,唐李世民的教訓值得每個為人君者借鑒。
所以這件事情,若只是底下的官員們貪贓枉法也就罷了,康熙或者還會睜只眼、閉只眼放過去,但牽涉到結黨營私的問題,胤礽怕是不會好過了!
果然,康熙只是歎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他疲累至極,不多時便已沉沉睡去。我見他睡了,輕輕為他蓋上被子,掖緊了,便輕手輕腳走出來,帶上門。
小六子等在外間,見我出來,忙迎上來。
「皇上睡了。」我低聲說道。
他點了點頭。
「這次的事兒,是誰挑起來的?」我問,同時用手比劃了一個「八」。
他搖了搖頭,同樣用手比劃著,不過是一個「四」。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若是老八胤祀挑起來的還好說。他這兩年也是在朝中極力拉攏大臣,營造自己的小圈子,和胤礽兩個人鬥得不可開交。康熙看在眼裡,從他那邊傳出來關於胤礽的不利消息多半會仔細評估一下真偽,少不得打個折扣。但老四胤禛就不同了。他一向被看作太子黨,由他挑起來的事情本身就有了幾分可信度,康熙不能不重視。
這次,胤礽的麻煩大了!
對於胤礽究竟是否做過這些事情,不用深究,我是一點都不感到奇怪的。自從上次鬥垮了胤褆、讓胤祀失寵之後,胤礽的行為舉止愈發肆無忌憚起來,不但公然在朝廷中拉幫結派、徇私舞弊,還驕糜奢侈,進進出出的派頭比起皇帝來都毫不遜色。這幾個王公大臣與他的勾結,實在是情理之中。
我本就不大舒服,此時在秋風中站久了,便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剛想回到屋裡暖和一下,忽然有小太監來報,胤禛來給康熙請安了!
我和小六子面面相覷。
若在平時也就算了,我自會出去跟皇子們解釋一番,但此刻身體不適,我也實在沒有應付他們的勁頭,於是說道:「皇上已經睡下了,你且告訴四阿哥,晚些時候再來吧!」
小太監恭聲應著,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又轉回來,說:「敏姑姑,四阿哥要見見你,說有話對你說。」
我不由微訝。
自從一廢太子之後,我心驚於他的冷酷無情,便很少與之接觸,此時他為何要見我?
儘管不解,我還是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出去見他。畢竟人家是皇子,不是我能夠拒絕的。
他已經被讓到了廳裡坐著,同樣是溫暖乾燥的房間,所以披風和外褂都已脫了下來,此時,正捧著茶,悠閒品茗。
「奴婢見過四阿哥。」我屈膝行了個宮禮,道。
他放下茶碗站了起來,長腿輕鬆地邁到我面前,笑著說:「敏敏,好久不見了。」
我抿嘴笑了笑說:「四阿哥今兒個怎麼有空進宮來的?」
他笑道:「今兒個是進來專門給皇阿瑪、額娘請安的。」他審視了一下我的臉,又道,「你的臉色不是很好,風寒還沒痊癒吧?我拿了個方子,雖是民間的,倒也十分有用,我親身體驗過的,比太醫們開出來的藥還要靈驗幾分。」
他伸出手,上面有一張紙,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瀏覽了一遍,果然是一道關於風寒的偏方。
心底有些暖暖的,雖然這些年彼此間的情分已經有些淡薄,但沒想到他仍然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確實有些感動的,所以我細心收好了方子,一邊說笑道:「四阿哥這麼說,太醫們聽到了會哭的。」
他哈哈一笑,說:「哭什麼哭?他們自己學藝不精,被別人超越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有時候,正統的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旁門左道的東西反而更加有用。」
聽著他話中有話,我不由一愣,隨即皺起了眉頭。
「四阿哥,你這又是何必?」
他笑著,神色未變:「他是個唯我獨尊的人,除了自己,沒有什麼是不可犧牲的。我已經為他犧牲了一回,有一就有二,與其被人隨意拋棄,我倒情願先下手為強!再則,他並沒有君臨天下的氣質,若是硬要扶上馬,受苦的必然是天下蒼生,我又何其忍心?我想,老天也不會希望這樣的人成為真命天子的!」
他在試探著我!
我立刻察覺了,便笑了笑,搪塞過去:「上天的安排,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
他溫和地笑了,並沒有在這事上多做糾纏,道:「好了,藥給你了,既然皇阿瑪正在休息,我也不便打攪。先回去了,改天再來請安。」
我點了點頭,說:「奴婢送送四阿哥。」
他搖搖頭阻止了我,道:「算了算了,這宮裡走了多少遍了,還會迷路不成?再說,你身子還沒好,要是出去又受了風寒,我可擔待不起。」
我被他的語氣逗笑了,於是道:「那,奴婢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四阿哥走好!」
他笑著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