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和姚啟聖還沉浸在那些稀奇古怪的圖裡不可自拔,只有那波利馬面現驚詫、神色古怪地看著我。我一時間也被自己嚇了一跳,說出口的話不知道怎麼才能收回來,愣愣地看著波利馬,不知所措。
(你會說英吉利語?)波利馬突然用正宗的英國英語問我,讓許久不曾聽過這曾經熟悉的語言的我有了片刻愣怔。
這下子連康熙、姚啟聖和那通譯都注意到了,一齊向我看來,三雙疑惑的眼神灼灼盯著我,不由讓我心裡一陣發虛。
怎麼辦?承認?還是不承認?
「不……不會……」啊!我猛地摀住口,卻堵不回已經說出口的話,當場懊喪得想找塊豆腐一頭撞死!——不會英文你回答個什麼勁啊!!
波利馬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康熙卻是一頭霧水,不由問道:「怎麼回事?曦敏你說什麼不會?」
波利馬用他那只能應付簡單日常交談的蹩腳中文,興奮地說道:「太,太神奇了!大清國的皇帝陛下。您的夫人,太了不起了。她會英吉利語。」
康熙愣了一下,隨即震驚、狐疑的銳利眼神便向我飄過來。我只覺得心裡一陣緊縮,慌得緊,眼神溜啊溜啊,掃過傢俱掃上牆壁,就是不敢看向康熙。
一時間屋子裡面靜得嚇人。康熙什麼話也不說,姚啟聖自然什麼也不敢說,而波利馬雖然察覺了這流動的詭異氣氛,卻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加上他的漢語不靈光,想說也說不出來。
雖然不看康熙,我仍然感覺得出投注在我身上的深邃眼神,心跳得像擂鼓,眼神溜得更快、更慌亂,一不留神,竟然跟康熙的眼神撞個正著,一下子被攥住了,逃脫不開。我被他看得心揪得發緊,無奈,只能向他投以求饒的眼光。
看到我的乞求,他的眼神瞬間柔和起來,有些生氣,也有些好笑,寵溺中竟然還帶有幾分頑皮,嘴角也彎起一抹無奈的笑容。
『你的秘密又多了一項。』我看見他的眼神這麼說。
『對不起。』我這樣回他。直到現在我也不能下定決心告訴他我真正的來歷。
複雜的眼神在我身上又逗留了一陣,終於挪了開去,幾個人又繼續撲在正事上,我也鬆了口氣。
不一會兒,正在討論中的幾人似乎碰上了什麼瓶頸,只見波利馬急得指手畫腳,一旁的通譯滿臉通紅,康熙和姚啟聖則是滿面疑惑。
通譯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句完整的話,康熙不由惱了,斥道:「沒用的東西!」
通譯嚇得魂飛魄散,腳一軟便軟趴趴跪在了地上,連聲求饒,更是言不成句了。
波利馬也有些被康熙的氣魄嚇到,眼睛一轉瞟到了我,彷彿撈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用英文大叫起來:(尊敬的夫人,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幫我翻譯一下?)
康熙聽他哇啦哇啦不知道說些什麼,於是看向這邊。一眼看到我,流露出瞭解的神情。
「曦敏,他在說什麼?」他問。
我有些為難地看著他,說道:「他說讓我幫他翻譯。」
康熙看著我,有些猶豫地問道:「你……可以翻譯嗎?」
我想了想,咬了咬牙說道:「若是英吉利語,可以。但我不會荷蘭語。」
康熙皺了皺眉頭,看了看波利馬道:「朕看他的英吉利語說得似乎也很流暢,你跟他說說。」
我見已經捅破了這層紙,心裡也一下子放開了來,當下也不推辭,點了點頭便向波利馬說道:(波利馬先生,我只會說英吉利語,不知道您是不是可以用英吉利語跟我交談呢?)
波利馬喜出望外,急忙說道:(沒問題,我母親是英吉利人,所以英吉利語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問題。)
我笑著點了點頭,把這話跟康熙說了,康熙不由露出新奇、震撼的眼神,定定地看了我一陣,然後微微點頭,便又跟他們討論起來。
我盡量準確地把波利馬的英語翻譯成漢語,但十七世紀的英語多少跟現代英語有些差異,而且許多技術性的詞語是我這個對船舶一竅不通的人從來沒聽過的,這讓我翻譯起來困難不已。然而我的水平無疑比那通譯高了許多,七拼八湊、比手劃腳,倒也弄了個八九不離十。
就這樣,幾個人的討論直到深夜,康熙仍有未盡之意,姚啟聖和波利馬卻有些撐不住了,而絞盡腦汁的我更是疲憊不堪。姚啟聖偷偷給我使著眼色,我微微一想便明白過來,於是輕輕說道:「皇上,夜已深了,還是早些歇著吧。明天繼續研究也不遲啊。」
沉浸在大堆圖畫中的康熙這才回過神來,看了看一旁的大鐘,時針指向十一點,也就是已經亥時了,再看了看我,我一臉憔悴,不由心疼道:「說得也是。今日在路上走了大半天,到了這兒你也沒好好休息一下,是朕疏忽了。」
我心裡一甜,忙道:「奴婢不要緊,要緊的是皇上的龍體。」
康熙笑笑,轉頭對姚啟聖道:「你這差事辦得不錯,今兒個就先歇著吧,明天再繼續。」
姚啟聖如奉綸音,急忙領了旨意。康熙又對波利馬道:「先生今天就住在這裡吧,明天朕還有許多事情要向先生請教。」
我把這話翻譯了,波利馬很是高興,也一口答應下來,康熙這才拉著我走出書房。姚啟聖忙不迭跟在後面,親自把我們領到準備好的客房。
康熙便在姚府裡住了下來,我服侍他梳洗完畢睡下了才去打理我自己,舒舒服服洗了個澡出去已深的風塵和疲憊。誰知回到客房,卻找不到給我的房間,納蘭容若還在康熙的門前警戒,看見我笑道:「皇上說了,出門在外不用那麼多規矩,姑娘請進去吧。」
我不由臉上微微發臊。雖說出門以來,我和康熙扮成夫妻,形影不離,住宿都在一間,但卻是什麼都沒有做過。我尚未克服心理上的障礙,康熙也不會強迫我,然而這種事情卻沒有什麼值得昭告天下的。就算說出去,旁人怕也是不信的,這只要看容若和月梅的眼神就看得出來。
此時康熙竟還沒有睡,在屋裡說道:「曦敏麼?快進來吧。容若,你也去休息吧,不用守著了。」
蘭容若應了一聲,看我的眼神中充滿了調侃,我羞得滿臉通紅,幾乎是用沖的跑進屋裡,然後聽著他的足音慢慢遠去。
喘了幾口大氣,我定了定神走進裡間,只見康熙身著中衣站在桌邊,還在看著一張船圖,於是走過去輕聲說道:「皇上,夜深了,睡吧。明兒個起來再看也無不可啊。」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微微一笑,讓我服侍著睡下了,待我躺到他身邊,便輕輕把我圈進懷中。
「今天我又發現你的一種本事了。敏敏,你到底要給我多少驚奇才肯罷休呢?」
我輕輕笑著,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說道:「我所知道的不過是些彫蟲小技,比不上皇上的宏圖經略之萬一。」我雖懂得多,卻沒心思也自認沒這個能力作出什麼大事來;康熙雖然沒有受過我自小接受的現代文明教育,卻仍然開創了中國封建社會晚期的一片盛世,我確實不如他。
他笑了笑,說道:「我的敏敏也學會了那些溜鬚拍馬了。」默了一下,又問,「你的英吉利語……怎麼學來的呢?」
我早知道他會這麼問,思前想後卻總是拿不定主意。該告訴他嗎?
終於還是心一橫,說道:「我……曾經去過英吉利。」
康熙抱著我的手忽然一緊,我心裡一跳,看進他的眼中,那是一片莫測的深淵。
他定定地看著我,許久,方才苦笑道:「敏敏,你是讓我越來越驚奇了。英吉利離我大清渺渺千萬里,你是怎麼去的呢?為何要去?」
我默然。怎麼說呢?現在恐怕還沒有「留學」這種說法吧?況且大清一向自認是「天朝上國」,其他的國家都是「番邦夷民」,如果我說到英國去學習他們的文化技術,怕是會被人笑死吧?再說,我怎麼告訴他,我是坐飛機去的,現在需要坐船花上將近一年時間才能到達的英國,我只要十三個小時就能抵達呢?
他見我不說話,微不可問地歎息了一聲,轉換了話題問道:「你既然去過英吉利,那告訴我那兒有些什麼新鮮事物?我平時只能聽那些傳教士們說,好的壞的都是他們說的,倒想聽點兒不同的東西。」
我感動於他的體貼和退讓,任暖暖的愛意流淌在心間,慢慢地,放下一切藩籬,娓娓訴說著那異域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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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康熙仍然按照紫禁城的習慣,一大早就起身了。而我則因為前晚太過勞心勞力,加上夜裡給康熙說英國的民俗風情直到睡著,差點爬不起來。康熙心疼我要我繼續睡,我笑著搖搖頭,支撐著仍是起來了。一來他雖然便裝在外,但衣飾洗漱仍然不可馬虎,不是姚家的下人做得來的;二來他還要跟波利馬他們研究戰船的事情,沒有我的翻譯可怎麼是好?
康熙對西方先進技術簡直是如饑似渴,不但是戰船的構造,還有許多更深的原理性問題不斷提出來,有時候連波利馬都不免被他問得無言以對。無奈之下,我只好幫著解說一些淺顯的原理,並不深奧,或者是現代人都懂的常識,或者是中學時候物理課上學的原理,過了這麼多年還忘記了大半。但就是這些非常簡單的東西,也往往令眼前的這些「古人」們大為驚歎,連波利馬有時都會對我佩服不已,讓我欣喜於幫了康熙的忙的同時也小小滿足了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研究終於在兩天後告一段落。並不是康熙滿足了,而是我們時間不多,不能全耗在這個上面。康熙於是命人送波利馬上京,準備回到北京以後再繼續研究,波利馬自是喜不自勝,畢竟能夠受到中國皇帝的邀請令他感覺非常榮幸。
然而就在他準備瞭解其他台灣的情況時,一個意外的客人來到了姚府。我們一行人剛從街上回來,就見姚啟聖守在門口,看見我們便迎上來說道:「皇上,裕親王來了。」
康熙不由微微一愣,說道:「不是讓他代為理政嗎?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納蘭容若走上兩步,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皇上,會不會是朝中出事了?」
康熙的眉頭皺了起來,大步走進門去,我們急忙跟上。沒走幾步,便看見福全從裡面急急迎出來,叩頭道:「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康熙緊走幾步把他摻起來,說道:「不用多禮。裕親王,你怎麼來了?朝中出事了?」
福全笑道:「稟皇上,沒出什麼事。只不過太皇太后擔心皇上一個人出門在外,所以叫臣過來侍候著。」
康熙愣了一下,顯是沒想到居然會是這個理由,不由苦笑道:「皇祖母也是……這下叫朕怎麼隱瞞微服出巡的事呢?」
福全又笑道:「皇上不必擔心,太皇太后自有主張。」
康熙想了想,也笑了起來,說道:「也是,皇祖母的能耐,這點小事怎麼能難得倒她老人家呢?」
這時我和納蘭容若才得空上前見禮,福全向我們點了點頭,對容若說道:「明中堂托我跟你問個好,囑咐你務必好好保護皇上。」眼睛卻看著我。
納蘭容若恭恭敬敬說道:「謝裕親王。臣必當鞠躬盡瘁,盡心服侍皇上。」
康熙看見福全的眼神,不免有些不豫,攬過我的身子,淡然道:「進去說話吧。」說著率先向裡走去。
我有些歉然地看看福全,卻不敢違抗乖乖地讓康熙帶著走;福全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一言不發跟在後面。納蘭容若、月梅和姚啟聖感受到我們之間的波濤洶湧,互視一眼,默默走在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