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紫藻繡,使公主的鸞駕。最華麗的嫁衣掩住了她的容顏,但掩不住皇家的氣象,貴胄的尊嚴。禮官大聲唱著,用最謹嚴的古禮敦促著這場婚禮按照最雍容的程序進行著。
卓王孫臉上絕沒有半點笑意,他的目光偶爾注目的,是懸在高堂上的天舞寶輪。
因為這是大神的法器,所以被當作永樂公主嫁妝的第一物,珍而重之地放置起來。卓王孫的目光從未在公主的身上停留過。喜氣卷天,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寧靜無比,寧靜得連一絲思緒都沒有。
這不禁連他自己都詫異起來。這喧鬧的鼓樂,似乎是別人的,被盛在一隻精緻的水晶匣中,雖然近在眼前,但卻永不可觸摸。滔天的繁華與富貴,卻不是自己的,不是。
那麼,什麼是自己的呢?卓王孫的心中有些悵然,他忽然想起了滿天蝶舞的湖心中,那團盈盈的月華。
那是自己的麼?
他忽然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那時的月光。
突然,大堂的門被轟然推開了,楊逸之拉著相思的手,跌跌撞撞衝了進來。
卓王孫的臉剎那間一片冰冷。
是的,這是個殺人之日!
他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掌中升騰而起的絲絲殺氣,它們在盤旋著,飛舞著,帶起尖銳的嘯聲,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
這世間的一切,本該都是他的!
楊逸之衝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這麼做!」
卓王孫淡淡看著他。
楊逸之的臉蒼白異常,這是急怒攻心的白,是氣急敗壞的白。
卓王孫忽然覺得有些有趣,因為他從未見楊逸之這樣失態過。就算在對戰無與倫比的姬雲裳時,楊逸之仍然是從容的,鎮靜的,但現在,他卻失去了他所有身為劍客的尊嚴。
既然失去了,那就該死。
卓王孫冷冷道:「我不能怎麼做?」
楊逸之用力將相思推倒他面前,「你……你不能這樣對她!」
他的眼睛變得一片赤紅,怒聲道:「你既然尚公主,卻又為什麼要欺騙她?你為什麼要讓她受著煎熬,卻又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花燭夜?你……你能感知到她的心麼?」
他怒吼道:「你能否體會,她獨自一人在湖邊穿起嫁衣的心?你……你怎能這樣!」
他的怒氣化成烈火一般的狂炎,向卓王孫奔襲而來。但卓王孫的臉色卻仍然那麼淡,「這不正是你要的麼?是你讓我尚公主的。」
楊逸之斷喝道:「現在不是!」他將相思拉到卓王孫面前,一字字道:「我要你娶她!」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
尚公主的大典,豈是兒戲?
人皇之命,天下矚目,滿堂賓客,全副鸞駕,他竟要喝令將新郎讓出來,留給另一個女子?!
卓王孫依舊冷笑,他轉頭看著吳清風,看著楊繼盛,譏誚道:「兩位大人,莫非這也是你們的安排?」
吳清風眼睛微微瞇起,看著狂怒的楊逸之,他不明白楊逸之為什麼會這麼怒,但他隱約覺得,事情變得有趣起來,所以他沒有說話。
楊繼盛卻怒了起來。他絕不容許公主的婚禮被自己的兒子攪亂!他怒聲道:「逸之,你瘋了麼!」
他那蒼老的聲音宛如一隻鞭子,狠狠抽在楊逸之的身上。
楊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熱。
多少年了,這是父親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這證明,他還把自己當作兒子看待。這當眾的一聲「逸之」,是原諒,是恩賜,也是要挾。
多少年了,他豈不是在等這一天,等他的父親,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著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顫抖。公主大婚,豈是兒戲!他隱約能看到父親眼中的期望、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還不放手,父親的那一點諒解又將重新失去,而且再不會有。
剎那間,他有一絲清醒。
相思驚惶地看著他,看著卓王孫,也看著眾人,不知過了多久,她蒼白的臉上終於透出一個淒涼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麼的!」
大紅的嫁衣碎在淚水裡,這淚水碎在喜堂上。
一切都已破碎。
本不應該這樣的……楊逸之被她的淚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無論面對多強的對手,多盛的劍氣,他都從來沒有退過。而今天,他為眼前這女子的眼淚,一退再退!
他用力地搖著頭,突然定住了身形,嘶聲道:「不!」
這一聲吶喊,穿透了喜堂,讓整個夜色也為之顫抖。
他猛地含淚仰頭,彷彿是替自己解說,又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我本以為生命會有許多的意義,於是不惜禁錮了自己的心,去完成這些意義,但現在,我卻已頓悟:生命所有的意義,就是守護所愛的人,讓她永不流淚。」
他深深凝視著相思,緩緩道:「我愛你,所以,我決不能看你流淚。」
他的神情中滿是堅定,堅定得有些疲憊。這本是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的話,但現在說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脫,而並沒有羞怯或者悔恨。
但大堂上瞬間寂靜了,因為他的話令人太震撼,太愕然!
他的話宛如強雷,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風,將他們的鎮靜吹走,只留下了驚駭。
這是驚世駭俗的一句話,但楊逸之卻只是淡淡地說出了。
他知道,他說出之後,他面對的,將是他的父親、卓王孫、天下,但他不管了!
那沾染嫁衣的淚水,讓他不再管那些顧忌,他要痛痛快快地說一次,痛痛快快做一回真正的楊逸之。
這一回,他將只忠於自己的心。
這顆心,再不為了天下、為了家國而猶疑,而只用來守護所愛的人。
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揚起頭來,面對著所有的震駭與蔑視。
卓王孫的目光迅速地變得冰冷,寒光般盯著楊逸之,但楊逸之卻絕不躲閃。他的目光中,竟只有一片純淨。
因為那是他的心。
卓王孫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難言的情緒,煩亂與怒意瞬間升騰交織。他冷冷一笑,「你愛她?」
楊逸之重重地點了點頭。
楊繼盛的期望終於化為怒吼:「畜生!你還有沒有廉恥!還不快些滾下去!」
楊逸之無言,他只是注視著卓王孫。
他的一生,本只是為了重得父親的認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顧。
卓王孫冷冽的殺氣噴薄欲出,宛如九天雷雲將他籠罩。這是天下無敵的力量——但如今,他絕不退縮。
天下英雄都在觀看著,他是他們的盟主,他本應該成為他們的楷模,他們的依賴,但或許明天,他就將遭到他們一致的唾罵——但如今,他絕不動搖。
他所求的,並不是要得到她的愛,他只是要卓王孫好好對待相思,體會一下她的心。那麼,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卓王孫游移的殺氣終於緩慢成形,他嘴角浮起一個譏誚的冷笑,「你終於肯說出來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心緒彷彿被某種無形之物深深一觸,他不禁霍然驚覺,自己的語調中,竟夾雜了一絲嫉妒。
楊逸之終於肯說出來了,而自己呢?自己到底在抗拒什麼,追求什麼?
卓王孫全身殺意猛然一提,將這些雜亂的思緒摒棄開去。只這一瞬,他全身又已被凌駕一切的殺意籠蓋,正是這殺意,讓他高高在上,完美無缺,不容諦視!
是的,這才是卓王孫。是生殺予奪的王者,是執掌毀滅的神祇。
但這一切,相比一顆為愛人守護的心,到底誰更重要?
卓王孫緩緩回過頭,對相思道:「你知道麼,今夜,我本要送給你第七件禮物的。」
相思搖了搖頭,淚水簌簌地落在大紅色的衣襟上。
寂靜的喜堂中響起「唰」的一聲輕響,是卓王孫緩緩拔劍。
天都劍,數百年沒有沾過鮮血的天都劍。
「這把劍,是最後的禮物。我將用它殺死你,取回我的劍心……此後,我終身再不用劍。」
劍光宛如前世的夢幻,透空而下,相思似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上,直到此時,才啜泣出聲。
楊逸之身子再度劇烈顫抖起來!
劍!居然只是為了劍!那麼心何在?相思的心意就不如一把劍麼?
卓王孫傲然凝視著喜案上的天舞寶輪,「就算是大神的法器又怎樣?這天下並無我不能之事!」
楊逸之突然大笑了起來,他的淚水也因之點點濺下。他狂笑道:「這個理由就對你這麼重要麼?」
他突然出手,喜堂中的光芒瞬時一暗,就宛如有形之物一般,迅速向楊逸之匯攏而去,化作一團晶亮的光芒,捲繞在他的手間。楊逸之狂笑之聲不絕,那光華倏然脫手而出!
冷光浸浸,喜案上的天舞寶輪,突然炸開,化成粉末碎片,落滿了整個喜堂。卓王孫一聲怒嘯,殺氣陡然螺旋而上!
楊逸之慘笑道:「那麼,這個理由不存在之後呢?」
卓王孫殺氣凌空翻捲,他的雙眸變得宛如兩點寒星,罩住楊逸之!
他真真正正動了殺氣,他必須要殺死這個人,因為這個人不但攖了他的逆鱗,更重要的是,他毀滅了他守護的理由。
他的殺氣捲繞天際,悍然揮舞著,厲聲道:「拔你的劍!」
楊逸之大笑道:「劍在!」
當世兩股最強的力量,轟然撞在一起。這次,他們誰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如果不能燦爛飛舞著,那就燦爛死去吧。
相思的淚已干,她蒼白的纖手緊緊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兩人劍意鋒芒最盛處衝去。
這個世界,離開了湖邊的這個世界,遲早會變的。這不是我的世界,那麼,就讓我死去吧!
她愛的人與愛她的人,即將性命相搏。但她卻不知道該將這最後的眼眸投給誰。
難道這一切的苦痛,都是為她而生麼?
嫁衣托著最美的容顏,還未升起,就要開始凋謝。青春與歡喜,都在這寂靜的鑼鼓中枯萎著,再沒有半點繁華。
劍光陡然盛起,卻也如無聲的煙花,圍繞著這襲嫁衣,轟轉,綻放,爆裂。於是嫁衣片片化成蝴蝶,交互起舞著。
相思力已盡,心已竭,摔倒在地。
劍光跟著熄滅。楊逸之踉蹌後退,他的衣襟上已染血。
卓王孫持劍而立,天都劍平舉身前,一如淵停嶽峙,沒有絲毫的顫動。
只是他的心,是否也是如此沉靜?
楊逸之愴然一笑,止住了後退,俯身咳血。
這一劍,他敗了。敗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劍道終極,在乎心意誠靜,而那一刻,他的心已亂,心亂,則再不誠於此劍。
於是,就連伴隨多年的梵天之劍也將他拋棄。
天下的一切都已背離了他,他又成了那個一無所有的少年,孤獨地站在這鋪天蓋地的繁華中,站在天下最強的對手面前。
那一刻,他一無所有,惟有他的心。
守護的心。
卓王孫垂下衣袖,一縷鮮紅的血痕從他袖中蜿蜒而下。
楊逸之那一劍,還是傷了他。
卓王孫一拂袖,血跡催散,彷彿也拂去他心中的最後一點猶豫。
他將天都劍再度舉起,凝視著相思,淡淡道:「現在到你了,殺死你,我的劍心便只屬於我自己。」
劍心?只是為了劍心麼?
相思抬起頭,她無聲的眸子映在天都劍上,卻直照進卓王孫的心中。
卓王孫的心忽然顫抖了起來。
只是為了劍心麼?
劍在手中!
心卻在何方?
卓王孫忽然感受到莫大的茫然,他忽然有些疑惑了起來。自己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
皎潔的月華忽然照在了他身上,他就沐浴著這彷彿自九天而來的月光,問著自己。這月華又彷彿是從相思的眸子中所發,一絲一縷,纏住了他的心。
於是他的心顫抖。天都劍彷彿感受到了什麼,嗡然長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