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就覺自己的心變得前所未有的柔軟,一種沉沉的快意也在這一刻破繭而出,在他的身體中激蕩。
他的笑容動人如月,他的呼吸輕柔如風。
有了這一切,又何妨暫且放棄所有的孤寂與驕傲,在這無邊的月色下,縱情盛開成美麗的雙生之花?
欲望與快意層層交疊,就如這古樹蘊蓄千年的籐蔓,生死糾纏,永不止息。
沉淪般的快意,席卷一切,也征服一切。
濕婆,這司毀滅和性力的神祗。
千萬年來,一直高高在上,賜給凡塵小兒女們無數愛欲之歡,如今,當這歡愛化為連神也無法控制的誘惑,他又何妨在所愛的人身邊沉醉一次?放縱一次?
什麼時候,這世俗的愛欲竟已如此強烈,連他也無法控制?
難道,為了眼前這個女人,他真的已經失去了掌控一切的力量?
絕不能!
猛然,一道凌厲的殺氣從他的體內疾繞奔旋而出,宛如怒放之傷花,將層層瓣蕊覆蓋在兩人身邊。
冷冽的氣息驚醒相思那沉醉的眼眸,她本能地想掙脫他的擁抱。
但卓王孫抱緊了她,讓她無法掙脫,甚至無法呼吸。
他就這樣緊緊抱著她,肆意親吻著那抹玫瑰色,但那殺氣卻越來越重,越來越冷!
終於,古樹不堪這神祗盛怒,顫抖著發出一聲哀鳴的歎息。
突然,充溢天地間的愛意仿佛也為無邊的殺氣破碎,兩人腳下的那株橡樹被他的殺氣崩摧,向四周濺去!
凌空亂舞的冥蝶發出一陣無聲的悲嘯,倉惶四散飛走,但他們那柔弱的彩翼,又怎生躲得過狂風暴雨?
古樹的枝干瞬間碎裂了他們的身軀,將他們的柔弱的蝶翼碎為片片塵埃,紛舞在空中。那寧靜的香氣也被粗暴地撕裂,化為絲絲繞饒,無處不在。
古樹承受了最濃重的殺氣,如山的真力疊空壓下,它的枝干哀鳴著,但卻又被這股殺氣籠罩住,無法散亂、逃脫,只能在這個狂暴的勁力凌虐下,一截一截,在空中爆碎!
相思被他深深擁在懷中,仿佛蓮呼吸都要停止。
那一刻,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她卻依舊保留了仰望的姿態——這就是她的姿態,前生後世,千年如此。
透過他在月色中飛揚的亂發,她仿佛能看見他心中的愛欲與殺機點點凝形,化為無邊的陰霾,將滿空月色遮擋,仿佛在他身邊張開了一雙巨大的羽翼,將她層層擁裹,寸寸浸透。
這就是他。毀滅與性力之神的化身。
連愛欲,都是如此狂暴。愛就愛了,滅就滅了,要你的全部,要你的所有,不由分說,不容抗拒!
她的眼中禁不住被夜露沾濕。
突然,她耳邊傳來一聲爆裂的碎響,整個身子宛如風中的落花,被吹得猛地一震,就向下落去。
她心中一驚,剛要掙扎,卻被抱德更緊。
巨大的陰影羽翼般在他身後起伏,宛如愛與毀滅的欲望無盡變幻,惟有他的吻,天長地久。
一次次,腳下的古樹砰然巨響,節節爆散。
一次次,她的身體如被重擊,向湖波月影中墜落,凝止;震顫,再墜落……
月華如水,幽藍的蝶翼末世紛舞,蕩漾的是香之沉淪與蝶之亡歿,以及瘋狂中的欲望。
與其在雪山上苦行千年,何不縱情一夜,在他的擁抱下粉身碎骨,化為塵埃!
這是一場華麗的凌遲。
但相思卻輕輕閉上了眼睛,她的力量忽然完全消失,不管將來的事什麼,她都不准備抵抗。
高高的古木碎裂為塵,節節坍塌而下,直到冰冷的水沒上她的膝,卓王孫突然用力推開她!
相思吃驚地張開眼,就見卓王孫踏波而去,再也沒回頭,再不看她一眼!
粉碎的樹木夾雜著蝶屍,散亂在殘蓮中,相思跪坐在紅香寂寞中,但卓王孫再沒有回頭。
他的殺意卻一直籠罩在他的身上,永遠。
盛極的月華中,相思靜靜地跪坐著。
月落日升,她一動不動,直到夜風吹干了她臉上的眼淚,也吹盡了她身體的最後一絲溫度,才終於在冰冷的湖水中倒下。
她依舊不知道,就在不遠的叢林裡還有一個人在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三十七次。
就在剛才,卓王孫的殺氣驚動了三十七次,每一次,都將湖心的古木寸寸崩裂。
於是,楊逸之手中的風月劍氣也就凝形了三十七次。
卓王孫終於還是放過了她,於是他的劍,也終於沒有出手。
他若動手,我必將阻止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為了保護她的安全,他就站在咫尺處,眼睜睜地看著所愛的女人,被別人擁在懷中。
他已做好一戰的准備,甚至從心底渴望這一戰。
至少,能用彼此的鮮血,洗盡這難以容忍的恥辱,了斷這紛擾的孽緣。
然而,這一戰終於沒有發生。
楊逸之長長歎息了一聲,從夜色深處走出,將相思從湖水中輕輕抱起。
她已毫無知覺,手足冰冷,額頭卻一片火熱。
楊逸之望著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憐惜與痛苦。
他眼角的余光掃處,發現她身邊不遠處,一個小小的空木箱在水中沉浮。木箱破碎,底層的一個包裹浮了出來,在水面上靜靜飄蕩。
或者,這也是她的吧,他將那個包裹拾起,和她一起送回了湖邊的小屋。
小屋中沒有床,只有一堆松軟的樹葉。他騰出一手,將樹葉盡量鋪得柔軟了一些,再小心地將她放了上去。
這一夜的風寒與驚嚇,會讓她病得不輕吧。
她蒼白的臉上透出兩片病態的嫣紅,散亂的長發和單薄的衣衫完全濡濕,緊緊貼在冰冷的肌膚上。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的,也不知是淚珠還是湖水。
楊逸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幫她輕輕地拭去臉上、發間的水痕。
突然,他的手凝滯在半空中。
她唇上一縷淡淡的血痕,宛如蓮花上一點夜露,是如此刺眼。
這是剛才的傷,是他在她唇間留下的痕跡。
楊逸之就覺心中一陣劇痛突然襲來,一時幾乎難以自持。
這是他要守護的女子,然而她的人,她的心,都早已屬於了另一個人——那個想要殺死她的人。
這一切,讓他深深痛苦,但卻並不埋怨。
緣分作弄,相見恨晚。自從知道了她對卓王孫的愛已經如此深沉,他就決定,將自己的愛意永埋心底。他並沒有奢望得到什麼,爭取什麼。他只是,想要她幸福。
然而,她的愛是那麼苦,那麼痛,他卻無能為力。
他久久無言,終於歎息了一聲,就要轉身離開。
突然,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雙目緊閉,臉頰微紅喃喃道:“不要走,不要走……”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全身都顫抖起來。
寂靜的月色中,她輕輕啜泣宛如游絲,“不要走,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
他明白,他苦苦哀求的,並不是他,而是剛才那個絕情離去的男子。
楊逸之的眼睛被更深的痛苦占據。
她要的,不過是一個安慰,一個陪伴,卓王孫卻不肯給她。
而他呢?
他看著她的痛苦,守護著她的痛苦,卻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相思緊緊握著他的衣袖,宛如握著生命中最後一點依靠。在病痛折磨中,她反復呼喚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他要的,只是他留在她身邊。
而他呢?
他空有高絕的武功,空有顯赫的地位,空有滿腔的熱情,然而……
然而,他什麼也不能給她!
——我空有一切,卻什麼都不能給你。
楊逸之臉上浮出自嘲的笑意。這自嘲,是如此痛徹骨髓,也是如此淒涼。
他終於狠下心,將衣袖從她手中抽出。
他並沒有離開,而是在離她不遠處升起了一堆火,自己卻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守候了一夜。
他透過氤氳的火光,能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臉。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聲呻吟,都宛如在他心上重重一擊。
但他沒有再上前。
他們之間,隔著一扇半掩的門。
並不是為了恪守禮節。而是,他不想再她心中留下印記。
她的心既然已經完全給了卓王孫,他決定不再給她絲毫的困惑。
他要做的,就是在不遠處守護她的幸福。那一點點,支離破碎的,幸福的夢想。
只要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