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浪終於漸漸歸於消沉,微微散雪,宛如諸天花雨,默默飛揚。
沒有瓔珞、傘蓋、珠蔓、燈明、幢幡、伎樂、歌舞。只有浩浩蒼穹,茫茫雪原。
天空清澈得仿如透明,大地宛如一塊清明琉璃——只有重生後的世界,才可以如此純淨。極輕的梵唱透過一帶星河,裊裊而起。
千利紫石深深長跪在如鏡的雪原上,那道隔絕她和少主人的屏障業已消散,她終於能靜靜的抱著他的身體,再也不必放開。她默默凝視著他的臉,無喜無悲,宛如陷入了一種執著的夢境,她的鮮血不住從傷口中噴湧,但她毫無知覺。因為她的世界裡從未曾有過自己。
只有少主人。
如果可以,她寧願自身根本不曾存在過,而是一縷風,一束光,一只螻蟻,可以永遠侍奉在他身旁。
此刻,他的面容宛如新生的月華本身,純淨得讓人不忍諦視。無論是血魔的猙獰,還是佛法的神光,都漸漸從他的臉上褪去。他淡淡微笑的唇際,終於染上一抹令人心碎的紅色,——那是人類的血色。
這讓諸神歎息的美少年,似乎只是這浮華世間、最富饒奢侈國度的王子,在他二十歲的生日的夜晚,不經意的,沉醉在皇宮花園的星光之下。
天地悠遠,遠處的梵唱漸漸變得清晰可聞。
數片大得出奇的雪花,從遙遠的天空飄落。而這些雪花,竟然是八瓣的。滿天雪舞,但當它們飄落在他身上之時,卻又是如此之輕,仿佛也怕驚擾了他的安眠。
天雨曼殊沙,天雨曼陀羅,這滿天飛揚的八瓣之花,只在一種時刻出現。
佛滅之時。
千利紫石似乎猛然從夢境中驚醒,臉色聚然慘白,她突然抽出匕首,瘋狂刺向天空中墜落的花雨:“滾開,滾開!什麼諸天香花、什麼神佛涅盤,都是騙人的!少主人還沒有死,你們統統滾開!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她手腕上傷口迸裂,鮮血宛如落雨一般灑下,將飄落的八瓣雪花染上點點嫣紅。
“滾開!”雪花紛揚,她染血的手臂在夜風中揮舞,驚惶的四處驅趕著雪花,又想抱起小晏的身體,躲到別處去,卻全身無力,一個踉蹌,重重跌倒在雪地上。
浸染的雪花,透過她的手臂,瓣瓣覆蓋上他的身體,卻一瓣也未曾化開,也不忍掩蓋他絕世的容姿。這觸目驚醒的紅,觸目驚醒的白,宛如諸天墜落的美麗花雨,侍奉在他的周圍。
數十位藏地大德,突然口訟經文,齊齊跪下,投地膜拜。
千利紫石瘋狂的用刀尖指著眾人,厲聲道:“住口,住口!”
梵唱、經聲,在寂寂雪峰上不住回響。千利紫石的聲音突然從凌厲轉為絕望,久藏的淚水奪眶而出,嘶聲哭道:“少主人只是累了,你們為什麼,為什麼非要吵醒他……”
梵吟如水,明月卻欲墜未墜,掛在眾人頭頂,大得驚人。
千利紫石伏地悲慟,十指在雪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突然止住哭聲,仰望著寂寂虛空,臉上的血跡被淚水沖開,詭異無比。她臉上的笑容,哀絕而猙獰:“少主人累了,休息了,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她環顧眾人,點頭道:“好,我叫他醒來!”
她一把將衣襟撕開,胸前的肌膚已完全被鮮血染紅,卻依舊美麗秀挺,她手腕翻轉,兩指夾住刀身,回手刺入自己的胸膛。長空血亂。眾人大驚之下,她已將匕首拔出,再次扎入!
大蓬的鮮血四處飛濺,將隕落的八瓣雪花盡皆染的赤紅。刀刃每次僅入體一半,也並未正對心髒,然而她的胸口已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肌膚,血花淋漓綻放,似乎她的心髒也要脫離這破碎肉體的束縛,掙脫而出。
她蒼白的臉上卻滿是嫣紅的笑意,一手小心翼翼的扶起小晏的身體,一手卻探入傷口深處,似要將自己不斷噴湧的血捧出,點點滴落到他的唇上。
她的聲音嘶啞中卻帶上了莫名的柔情:“少主人,該醒來了。”
她喃喃的反復著這句話,動作溫柔而機械。只是那探入胸口的手,卻一次比一次更深,似乎恨不得掏出更多的鮮血,將沉睡的主人喚醒。
然而小晏卻始終沒有回答她的呼喚,身上清冷而熟悉的異香,從雪原上裊裊而起,直達天幕,越來越淡。
千利紫石臉上的神情急劇變幻,纖細的手彎曲如鉤,已被完全赤紅,在空中瑟瑟顫抖。血液順流而下,將兩人身下的大地浸濕出碩大一塊。
千利紫石的聲音從溫柔變為焦急,從焦急變為絕望,她突然仰天發出一聲淒厲的呼喊,垂地的黑發在風中蓬然搖散,月華冰冷的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那頭及地的烏絲竟寸寸斑白!
她臉上閃過一片瘋狂而淒厲的笑意,雙手齊齊插入胸口,似乎要將自己的整個心髒捧出!
血肉筋脈發出分離前的痛苦呻吟,她白發飛揚,仰望夜空,眼中滿是哀絕之色,雙手卻伸入體內,一點點剜掘自己的心髒,那張浴血的容顏也因這劇烈的痛苦而扭曲,看上去如鳩盤魔母,淒涼已極,詭異已極!
眾人為這這畫面所攝,悄然無聲。一時四周寂寂,只有她淒厲的哭喊洞徹重宵。
雪,又變得大了起來,紛揚起滿天的落華。
白光微動,丹真不知何時出現在千利紫石身後,一揚手,將她整個人擊得飛了出去。
千利紫石伏在雪地上,她虛弱到極點的生命竟然燃燒出異樣的光華,她猛地支撐起身子,斷斷續續的笑道:“你,你……”丹真的臉色宛如雪峰一樣冰冷,緩緩道:“轉輪聖王已經涅盤,你不要再沾污他的法身。”
千利紫石目光宛如利刃,惡毒的剜在丹真臉上:“都是你,都是你們!為什麼,你們不去死,偏偏是他!”
丹真嘴角浮起一個譏誚的笑容:“你說的對,我也會死。”言罷從她身旁走過,再也不看她一眼。那白色的斗篷沙沙作響,灑下一蓬淡青色的雪花,漸漸模糊了千利紫石的眼睛。
丹真緩緩來到昏迷在雪地上的相思身前。
相思方才就置身漣漪的核心,卻似乎並沒有承受太大的爆裂之力,身上看不到一絲傷痕,只有一抹夭紅的血跡,靜靜綻放在她眉心之間。她側臥在雪地,胸前微微起伏,仿佛已進入了另一場夢魘。
丹真注視著她,突然一揚手,一道青光猝然而起,從相思眉心處直透而過。這一下變化太為突然,卓楊二人欲要馳援,已然不及。
相思一聲痛苦的呻吟,她眉心處隱然有一團血影破體而出,向丹真手上飛去。
丹真將來物握在掌心,眼中透出一絲深深的笑意,突一用力。五道夭紅色的液體,從她指間滲出,她闔目抬頭,將掌心緩緩印在額頭之上。
卓、楊二人望著丹真,臉色漸漸沉重——三只青鳥的血,終於還是被她完全匯聚!
天空中,已漸漸沉寂的梵唱再次鳴響!
寧靜而空明的蒼穹再次變為濃濃的青色。整個世界,宛如籠罩在一片幽寂的青光之中,搖曳不休。
相思全身都因痛苦而顫抖,但神智卻似乎漸漸清晰,她茫然回頭,望著周圍,突然目光停佇在千利紫石和小晏身上。她的淚水怔怔而下,輕聲道:“殿下——”
丹真也不看她,踏著一地鮮血,一步步向卓楊二人走來。她光潔的額頭印上了五縷夭桃般的痕跡,襯著她白衣如雪,莊嚴寶相中,更透出奪目的風華。
正在伏地訟經的藏密大師們似乎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齊齊抬起頭來,虔誠而畏懼的仰望著踏雪而來的白衣空行母。
她在卓楊二人面前駐足。
“我從你們眼中看到了仇恨。為好友復仇,憎惡我的所為,都是很好的理由,然而——”她淡淡一笑,對卓王孫道:“你的心底,只有殺戮本身。”
卓王孫冷笑不答。
丹真輕歎道:“我本來也想殺了你。然而我方才鮮血加額的瞬間,突然改變了主意。”
她仰望星空,道:“天地運行,眾生輪回。其實並沒有一開始就注定的命運。而你我這樣的人,一次次企圖重新選擇,一次希望憑一己之力將命運逆轉,正是這些選擇,最終成了我們的命運。”她的眼中掠過一絲憂傷:“因緣,最後錯亂到這個樣子,眾生面臨的魔劫,是我的錯,我一開始就種下的錯。或許,任何人都不該插手因緣本身。”
卓王孫冷冷道:“你插手與否,都是一樣。”
丹真默然片刻,輕歎了一聲:“你說的對。”
“既然你我都已經明白,那麼——”她輕輕抬起衣袖:“接恆河大手印罷。”
恆河大手印!
傳說佛陀在滅渡前留在凡間唯一克制魔王濕婆的法寶。聽說這幾個字,諸藏地大德們都禁不住全身顫抖。
紛揚的落雪停止了飛舞。那一瞬間,萬物的核心似乎都被抽空。
只見她白色的衣袖似乎被微風揚起,她的手在月色中輕輕劃開了一道弧圓。這一劃毫不著力,仿佛只是輕輕拂去鮮花上沾染的晨露。然而正是這不經意的一拂,這雪山、這寒冰、這落雪、這星、這月、這人,似乎都如同宇宙本身的渣滓,被她輕輕拂去一般!
相思的臉色陡變。這恆河大手印的起手勢,原來她曾經見過!
就在樂勝倫宮中,卓王孫曾經帶著她,以濕婆之弓的力量,借此招沖破樂勝倫九重伏魔鎖!
然而,同樣是這一個起手勢,卻在丹真手上展現出完全不同的姿態。
如同明月與烈日的對比,丹真的此招,更為優美、柔和——或許也更接近此招本身。
大地深處傳來一聲隆隆裂響,崗仁波吉峰頂沉寂千年的積雪,突然宛如受了諸天神魔的召喚,一起呼嘯、一起躍動!
重重積雪宛如不周山坍塌時傾瀉的炎天,以吞噬八荒、覆蓋萬物的威嚴,奔湧而下。
這足以震天捍地的雪崩,終於還是引動了。
大地拆裂,數十藏密大德幾乎站立不住,眼中也透出濃濃的惶恐——為這終於無法避免的末世天劫而惶恐!
天河亂瀉!
丹真站在崩雪中心,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手指又是輕輕一拂。
這個手勢,和剛才的完全一樣,只是方向卻截然相反!
大地的顫抖停止,無邊陰霾瞬息一掃而空,大地又是一片純淨的琉璃境界。,一塊巖石,一片落雪,都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毫發無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丹真的手就靜靜虛懸在夜風之中,仿佛那被她發動的諸天滅劫,又被她輕易凝止在掌心。她就是一切的守護者、調和者,一切秩序的定義者、維護者,一切力量的發動者與歸往者。
她就是這凡世上唯一的神祗。
她注視著卓王孫,淡淡笑道:“平心而論,這一招你能否接下?”
卓王孫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良久,嘴角浮出一個冰冷的微笑,道:“恆河大手印共有三重變化,我只想知道,這最後一重是何等樣子。”
丹真冷笑收手,道:“恆河大手印有無數傳說。其實,每一種都是真的。它既是佛陀留下的降魔大法,也是西王母最強的招式。傳說大禹登上天庭之後,向始祖之神伏羲、女媧要求見識天下最強的劍法,於是伏羲用昆明池下的劫灰鑄劍、女媧創造出劍奴皇鸞——也就是後來的西王母。”
“皇鸞誕生的目的,本是為禹演練一招極天人造化的劍法。此招既是天下最強的劍法,也含有天下最強的詛咒——出此招者,將一切遺忘,直到下次青鳥之血匯聚;而見此招者,則會在中途雙目破碎。因此,這所謂至美之一招,其實是不可見的。這是女媧對狂妄的禹開出的一個玩笑,一個懲罰。”她注視著卓王孫,歎息道:“你比傳說中的禹還要狂妄,但如今,還不到這一招來懲罰你的時候。”
她搖了搖頭,又道:“你可知道,為何千萬年來,絕無人能抵擋此招?”
卓王孫不語。
丹真眸中透出深深的笑意:“因為這就是神的力量。你可以拿起濕婆之弓,那不過是因為你是濕婆在凡間選定的化身。你也可以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但你還不是濕婆本身,你的力量,是借助神的榮耀而存在,你,卻只是凡人。”她的目光在卓楊二人身上游走,緩緩道:“我們三人,擁有相同的覺悟的機遇,不過至今只有我得到了。我如今不需借助西昆侖石,就可以運用毗濕努的力量;我無需用劍,卻可以施展西王母的至美之招。在我面前,你們現在如同螻蟻。——因為我已是神。”
楊逸之眉頭緊皺,似乎陷入沉思;而卓王孫臉上只有冰冷的笑意。
丹真長長歎息一聲,對卓王孫道:“你本來可以擁有諸神中最強的力量,然而你卻不相信神明。這,就是你墜入魔道的根源。”
卓王孫淡淡笑道:“我所相信的,正是你不敢相信的。”
丹真皺眉,良久,歎息道:“看來,這一切已是注定。”她結印胸前,道:“此招的最後一重變化,我已通過潛龍玨注入一人的體內。若你依舊如此執迷,那麼,終有一天能從她手中見到完整的恆河大手印。不過,或許你不會盲目,因為那個時候,也是你正式脫離人的界限,墜入魔道的一瞬,是魔非人,則不受此詛咒制約。不過,更多的詛咒將從此跟隨著你,永世無法擺脫。”
卓王孫一笑,抬頭看了看青色的天幕,道:“月已東頃,大師還不到示寂的時候麼?”
丹真望著他,眸中寒光隱動,似乎剛脫離塵緣的她還未能完全超脫喜怒哀樂,然而她瞬即平靜下來,微笑道:“你難道不想知道那人是誰麼?”
卓王孫臉色一沉。
丹真笑道:“是步小鸞。”她並不理會他眼中升起的殺意,緩步從他身邊走過:“你不必憤怒。正是這股注入她體內的力量,能再延續她三個月的生命。其實,她早就已經死了,奇方異術,窮極想象,這樣強留她在人間,難道不是一種罪?”
卓王孫望著她的背影,一時心頭竟湧起了一種難言的感覺。她重重長歎,在峰頂巖邊止住腳步。天色青蒼,似乎已有了破曉的痕跡。寒風吹動她白色的衣衫,在亙遠的天地之間,卻是如此的寂寞。
她遙望著透出一抹嫣紅的地平線,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恆河大手印已出,我的記憶便將消散……與你的約定,也算是完成了吧……”
她合十胸前,聲音仿佛空清的曉風:“浮世無駐,空去來回。有者無因,遂而生悲。既見菩提,復雲吾誰?一朝捨去,大道盈虧。”
白衣飄飛,曉風將她的聲音約吹越遠,這一代白衣噶舉派多吉帕姆、青鳥族信奉的西王母、毗濕努留在塵世間力量的主導者,就這樣立於崗仁波吉峰頂,祥然示寂。
數十位藏密大德齊齊伏拜下去,卻已無法吟誦經文,一起悲泣出聲。
月輪隱沒,似乎也在為這一天之內,兩位真佛的示寂而垂悲。
千利紫石淒淒的哀泣,大德的經聲,似乎業已變得嘶啞,最終沉寂下去。
空山寂靜,眾生無言,仿佛就這樣經過了千萬年的時光。
哚——哚——遠處傳來輕輕的踢踏之聲,一頭青色的小驢從山腳下徐徐行來。一個纖弱的少女,恬然酣睡其上。她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嫣紅,卻如這欲生未生的朝霞一樣動人。
相思訝然:“小鸞?”
那一刻,朝陽終於突破沉沉夜色,將第一縷陽光投照在她身上。最後的一縷月光,從人們的視線中,無聲隱退。
過去的無盡傳說,就這樣與昨夜的莽蒼夜色一起隕落。
而天地萬物,卻在這一刻而輪回、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