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音閣 華音流韶之天劍倫第三卷 第十一章、飛廉
    日耀兩個頭顱似乎都漸漸平靜下來,陷入了沉睡。

    而她的身下,卻漸漸湧起一團極細的珠粒。那些珠粒五顏六色,千形萬狀,不一而足。開始還不過蠶豆大小,而後緩慢上升,逐漸膨脹,速度越來越快,如亂炸的花雨,向冰宮上端噴薄鼓湧而來。

    珠粒受了宮頂反壓,又轉折向下,不斷破碎,化為萬億塵芥。然而每一粒塵芥,又返向上湧,慢慢膨大。如此循環往復,整個冰宮都被大大小小的彩色珠粒充滿,圍繞著她的身體飛速旋轉日耀嬰兒一般的軀體,也隨著這些珠粒在倒梨形的冰宮中飛速旋轉著。那些宛如臍帶的長髮在旋轉中螺旋扭曲,越繃越緊,不時啪的一聲被生生掙斷,桃紅色的鮮血大股大股從斷口噴出。瞬間,冰宮就已被這詭異的桃色染紅。

    筋肉斷裂之聲辟啪不絕,讓人毛骨悚然,而冰宮中的血色也越來越濃。到後來只剩下一汪粘稠的血液,緩緩翻湧。

    裡邊的人體,似乎都已看不見了。

    血光映照,相思眉心刺痛宛如刀割。她要緊緊抓住帝迦,才能讓自己不至於暈倒過去。她雙手顫抖,長長的指甲將他的手心刺得鮮血淋漓。

    不知過了多久,倒梨形的冰宮漸漸平靜,那汪血水濃得幾乎凝固。

    寒光隱微,四週一片死滅般的寂靜。

    突然,空中響起一聲碎響,那團粘稠的血塊似乎被突然撕裂。

    兩張浴血的臉不知從何處衝出,緊緊貼到冰壁上!

    那瘦弱如鳥爪一般的手掌,伸出十支寸餘長的指甲,在冰壁上瘋狂亂抓。冰壁吱喳作聲,只聽得人寒毛倒豎,而一道道凌亂的血痕,就在慘白的冰壁上縱橫交錯。

    相思頭痛欲裂,摀住雙眼,也顧不得看她。

    帝迦道:「有了結果了麼?」

    日耀兩張臉上都露出詭秘的冷笑,聲音變得嘶啞而尖細,宛如銳利的金屬劃過堅冰,同聲道:「你要真相?」

    帝迦深紅的眸子漸漸變得靜如止水:「講。」

    她左側的頭顱微微轉開,笑容譏誚而冷漠,凝視著相思,緩緩道:「她不是。」

    而她右側的頭顱卻爆出一陣尖利的叫喊,刺得整個地底都在震顫:「殺了她,殺了她!」

    相思扶住額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見那兩張臉一笑一怒,披髮浴血,猙獰異常,讓人不由駭然變色。

    正在她這一怔之時,一道極細的紫光,無聲無息的逼進她的胸口。

    眉心又是一陣劇痛襲來,鬼使神差,她突然扶著額頭,側了側身。

    一聲極輕的碎響,那道紫光從她胸前透體而過,深深沒入冰封的岩石裡。

    她纏繞在身上的彩幔被劃開一道極小的口子,鮮血如散開一蓬妖艷的花,從她身後的傷口噴出,濺上殿中冰柱,宛如雪地中綻開的一支寒梅。

    相思雙眉緊皺,臉上都是痛苦之色,她雙手捂在胸前,鮮血還是從蒼白的指間流淌而出。

    帝迦輕輕收手,歎息道:「本來這樣可以讓你少受一些痛苦,然而你偏偏躲開了……這就是你的命運,我也幫不了你。」他一揚手,從上方摘下一支銳利的冰凌,緩慢而準確的抵上她的咽喉。

    他從上而下,俯視著她,深紅的雙眸中已經沒有了一絲憐惜、猶豫、甚至一點溫度。

    就宛如那跳起坦達羅舞的滅世破壞神,一切在他眼中都已消散為過去的灰燼,那曾經的柔情與憐憫,愛意與仁慈不過是他短暫的幻影。

    而這個神靈最終想要的,只是毀滅。

    相思望著他,微笑了一下,將目光轉開,輕聲道:「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他眼中冰霜一般的神光似乎也為之一動,然而這種波瀾立刻又消失了。他點了點頭,手腕一沉,冰劍爆出一片森然寒茫,向她胸口刺去。

    地脈震動,銀浪翻湧,所有石柱都在巨大的轟鳴中緩緩下沉。

    卓王孫站在一根赤紅的石柱上,身後的長髮在灼人的熱浪中蓬然亂舞,而他的身形卻宛如淵停嶽峙,一動不動。

    那黑衣人臉上的微笑卻再也掛不住,指著他腳下的石柱,沉聲道:「為什麼不進反退?」

    卓王孫剛才的一步,並未向前邁出,而是退回了第一支赤紅的石柱上。

    五色斑斕的巨大石柱,如雀屏一樣在地底張開,而他就站在這最根本的一支上,俯瞰腳下這幅絢爛奪目、漫無邊際的圖案。身後,地脈震動,熱浪滔天,銀湖撼蕩,碎浪橫飛。

    整個石陣都在巨大的轟鳴之中,緩緩沉向銀湖之底。然而那些石柱下沉的速度,卻並非是一致的,石陣之柱時高時低,無數幅濕婆神像,被千萬道無形之力撕扯拉伸,透過灼熱的空氣,呈現出一種奇特的變形。

    黑衣人聲音轉厲:「你難道是要放棄?」

    卓王孫也不看他,雙眉緊鎖,俯視整個石陣。

    石陣在一種幾近崩潰的振蕩中,上下沉浮,光影凌亂不堪,宛如燃燒著烈焰的煉獄,讓人無法呼吸,在這裡,死亡也成了一種解脫。

    就在整個石陣就要沉入銀湖的一剎那,卓王孫的身形突然躍起,宛如長虹貫日,直掠向石陣西面一支毫不起眼的彩柱。

    卓王孫廣袖一拂,地底湧動的灼熱氣流頓時一滯,整個地底宛如頓時被抽空,所有的氣息都被他聚在腕底,瞬時已凝結為一道銳不可當的勁氣!

    這道勁氣如鈞天雷裂,狂龍一般凌空掃下,圍繞在彩柱周圍的幽幽藍光頓時撕裂成滿天碎屑,紛紛揚揚。那一瞬間,整個地宮宛如突然被剝去了一層光影的包裹,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景象。

    這種景象不過一縱即逝,然而卓王孫的身形宛然已與那道銳不可當的勁力合一,撕開光幕,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西面的彩柱掠去。

    他的身形還在半空之中,突然凌空出掌,向彩柱上方擊去。彩柱上方卻空空如也,絕無一物。

    夜色中,一聲碎裂的悶響從柱上傳來。大蓬鮮紅的血花宛如秋江芙蓉,突然盛開在空寂藍光之中。一個黑色的身影,在扭曲的血色中緩緩凝聚成形,然後立刻又癱軟下去。

    那黑色的人影伏在彩柱邊緣,身體劇烈的抽搐著。鮮血宛如小溪一般,從他身下淌出,順著彩柱,滴滴落入水銀湖中,將皎潔的湖面,染上朵朵紅梅。

    這一刻,整個孔雀之陣都宛如被一道無形的巨力震動,突然往上躍動了一下,宛如垂死之人最後一聲心跳,悲愴而劇烈,而後就歸於永久的寂靜。

    氤氳熱氣漸漸消散,湖底水銀波浪翻湧,如怒海驚濤,呼嘯不止。然而,無論如何,總有歸於平靜的一刻。

    卓王孫站在彩柱頂端,冷眼看著眼前的黑衣人,道:「殺死了你就能解開孔雀之陣,看來我的想法沒有錯。」

    那人眼睛死死盯著湖面,劇烈喘息道:「不可能……幻影重疊,陣中一切光線、聲音都被打亂,你,怎麼可能找到我的真身所在?」

    卓王孫冷冷道:「整個孔雀之陣我都已看透,那些幻影甚至你本身,在別人看來或許紛繁蕪雜,在我,不過是有和無的各種組合。」

    那人搖了搖頭:「孔雀之陣是濕婆大神親手布下,其中秘梓決不可能為凡人所知曉!」

    卓王孫臉上聚起一絲譏誚的微笑:「這個秘密,正是你們的神親自告訴我的。」

    那人似乎被激怒,掙扎著回頭看著他,目光與他一觸,卻覺骨鯁在喉,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卓王孫道:「這個陣分支無窮,要想一直對下去,幾乎毫無可能。而運氣這種東西,我是從不相信的。」

    那人嘶聲道:「你是說你找出了其中規律?」他語音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白摩給你的那張紙上到底寫了什麼?」

    話音未落,他頭頂上方一聲嘩的輕響,一那張帶著樟木氣息的紙卷從卓王孫袖底展開,直垂到他眼前。

    紙上,是一片被歲月浸成的深黃色。

    那人驚道:「他給你的就是這個?」

    卓王孫淡淡笑道:「正是。」

    那人搖頭道:「可是上邊什麼都沒有!」

    卓王孫道:「然而他卻提醒了我孔雀之陣的關鍵。」

    那人道:「什麼?」

    卓王孫將目光投向整座石林,緩緩道:「略其枝節,觀其全部。」

    那人方要開口,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他低下頭,沉吟半晌,喘息道:「你是說,最後的關鍵並不在於一步步的猜選,而是通觀整個孔雀陣?」

    卓王孫微笑道:「這所有石柱加起來,正是一幅曼荼羅圖。」

    那人一怔,搖頭道:「不可能,孔雀之陣我曾看過千萬遍,每個角度,每個細節!它決不是一幅曼荼羅圖!」

    卓王孫看著他,歎息一聲,道:「你還是不曾明白……陣的樞紐本不在細節之中。只有戰陣發動,所有石柱都振蕩下沉,沉到某一刻的時候,這些石柱恰好能組合出一幅特殊的圖案。而這個圖案,就是一張八瓣曼荼羅。你藏身之處,就在八瓣花中,看透了這一點,要透過幻術,尋到你的本身也就不難了。」

    那人突然握拳,鮮血滴落的速度加快,宛如一盞壞了的更漏。他咬牙道:「我不相信!既然如此簡單,為什麼千百年來,孔雀之陣就沒有人走出過?」

    卓王孫看著湖中濃艷的血跡,淡淡道:「因為他們太執著於你所謂的引導,真的去猜選那些石柱。選擇的越多,踏入孔雀陣就越深,再難看到此陣的全貌。何況每次選擇,就算正確,也會有六根石柱下沉,這副曼荼羅圖也會隨之而破壞。那些人一旦再多走幾步,就算想明白這『觀其全部』的道理,曼荼羅圖也已經七零八落,追悔莫及了。」

    那人傷勢極重,似乎要用盡全力才能保持神志清醒,他頓了良久,緩緩問道:「就算你真的看出了這是一副曼荼羅圖,又怎麼明白它的意義的?」

    卓王孫又微微一笑,道:「我說了,是你們的神親自告訴我的。」

    那人搖頭道:「褻瀆神明,我看你是瘋了。」

    卓王孫並不看他,笑道:「幾月前,我曾經看到過這副曼荼羅圖。」

    那人啞然道:「在哪裡?」

    卓王孫將目光投向湖泊深處,動盪的波光幽暗無比:「船上。」

    三月以前。

    一個風雨交加的暗夜,巨大的海船也如芥草一般在天地間掙扎。冥冥蒼穹,彤色的雲彩向四面八方飛馳。突然,密雲深處炸開一道雷鳴。

    天地振蕩,孔雀陣本來的守護者阿布娑婆?蘭葩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嫣紅的笑意,她伸手將身邊的楊逸之推出去。

    巨帆轟然落地的巨響將她最後的輕輕的歎息掩蓋得無影無蹤。

    無邊無盡的塵埃在夜風中漸漸散去,她的身體平躺在甲板上,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輕輕覆蓋著她殘缺的身體。

    帆上油彩繪製的曼荼羅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鮮血的浸染又重新鮮亮起來,並和其下那具殘缺軀體上的圖案漸漸重合。

    這副詭異曼荼羅靜謐的在甲板盛開,一如綻開在那位少女光潔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結實出光明與黑暗,痛苦與歡樂,記憶與遺忘,存在與消逝,毀滅與新生,神聖與醜惡。

    ——以及,孔雀之陣最深的秘密。

    這個秘密如緋色的鮮花,盛開在海天之際,然而大家都被死亡的悲傷籠罩,沒有人去注意它,就算注意了,也不會明白它的含義。

    只有卓王孫例外。對於他而言,旁人的生死就宛如午夜清風,過耳即逝,而這副詭異的曼荼羅圖,卻是一把能扭轉命運的鑰匙。無論這鎖在哪裡,甚至這一生中會不會遇到都無所謂,他仍會把這把鑰匙牢牢握在手中。

    只有這樣,人才有超脫命運軌跡的可能。

    那黑衣人眼中的神光漸漸黯淡,長歎了一聲,道:「這也是神的意旨……」他轉而冷眼看著卓王孫:「你贏了,為什麼還不走?」

    卓王孫淡淡笑道:「因為孔雀之陣還在運轉。」

    那人的身體突然顫了一下,沒有回答。

    卓王孫道:「我說過,既然你是此陣的主持者,只有殺了你,孔雀之陣才會徹底解開。」他目光緩緩四下一掃,淡然笑道:「現在,陣中各種力量並沒有消失,而是正在無聲匯聚。只要我邁出一步,孔雀陣將轉為自毀,屆時陣中一切人、物,都將碎為塵芥,這才是孔雀之陣的真正力量,但你我又何必以身試之呢?」

    那人默然良久,道:「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為什麼還不動手?是不是因為要借我的命,所以才留下來說那麼多,讓我死個明白?」

    卓王孫輕歎一聲,搖頭道:「也許。不過我也很久沒有與人講話了。」

    地底光線突然黯淡下去,卓王孫最後一字出口,手上幾乎同時濺起一道極高的血花。

    宛如暗獄妖蓮,一瞬間已綻放出絕代風華。

    池底銀光漸漸凝固,七彩石柱半沉半浮,錯落在光影之中。頭頂,金色的游魚又隔著碧藍的殿頂,悠閒遊過。似乎剛才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幻覺。

    卓王孫放手。那人的身體宛如一塊隕石,輕輕跌落到鏡子一般平靜的湖泊中,瞬間就已被合攏的水銀吞沒。

    孔雀之陣石柱依然艷麗非常,然而缺少了那幽幽神光的籠罩,顯出幾分頹敗來。而陣中那種詭異變化也似乎突然間凝滯,變成一幅靜態的畫面。幾道柔柔的光線穿透其中,似乎能看到塵土的痕跡。

    千萬根未沉的彩柱宛如遠古的遺跡,亙古不變的盛開著,宛然一朵巨大的八瓣之花。

    卓王孫轉身向花瓣的西南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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