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時,我看見張超凡正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新聞,飯盒裡盛著一個雞腿,我以為電視裡正在播放早間新聞,便說:“大早晨起來就吃雞腿,膩不膩呀!”
不待張超凡回答,只聽電視裡的女播音員說:“歡迎您收看中央電視台的午間三十分節目,我們明天再見!”男播音員點頭微笑道:“再見!”
我想一定是昨晚的夢遺導致了身體疲乏以至於長睡不醒。這時,我想起楊陽,抬頭一看,他正趴在被窩裡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口水從它的嘴角緩緩流淌出來,一直延伸到枕巾。枕頭下面,他那條換下來的內褲正安詳地掖在那裡。
下午的課是法律基礎,我在老師點完名後,趁她低頭之際悄悄溜出教室。此舉令我稍有後悔,因為溜出教室的不止我一人,包括楊陽,齊思新等人在內足有十幾人,張超凡下課回來告訴我們說,當老師抬起頭看到那十幾個空座位時,自言自語道:“我國的法律什麼時候才能管制學生不來上課呀!”沒有溜走的學生一致主張老師再點一次名,老師沒點,那些學生無不抱怨,老師說:“法律只能使人犯罪被捕後得到懲罰,卻不能阻止人犯罪,這就是法律的被動之處,也是我作為《法律基礎》課老師的悲哀!”
我回到宿捨依舊無所事事,但宿捨卻是我最迷戀的地方。在這裡,我能夠躺在床上邊看小說邊抽著煙,累了的時候想睡就睡,怡然自得。
我在宿捨的生活中心就是一張床和一排釘在牆壁上的書架。床上的物品除了一條永遠不疊的棉被還有一雙雙掖在枕頭下面的髒襪子。那條棉被會因為夏季的到來而被換成毛巾被,又會因為夏季的過去而再次出現;那些髒襪子會被我在僅剩下一雙干淨襪子的時候一洗了之。書架上面堆滿了我的至愛,一盤盤打口或不打口的唱片,它們中一些比較大眾化的經常會不翼而飛。除此外,書架上還零亂地陳列著幾根只抽了一半的煙頭,因為周舟經常會在我抽煙的時候在樓下喊我,這時我便不得不掐滅手裡的煙,但又捨不得丟棄,只好隨手放於書架上,久而久之,那些煙蒂就形成了不小的規模。日後,無論哪個同學遇到沒有煙抽的日子,都會從我的書架上信手拈來,挑一根最長的解無煙之渴。煙頭中間夾雜了幾根卷曲的毛發,它們來自楊陽的下體,是從上鋪掉下來的,伴隨毛發的越來越多,我對楊陽變成禿鷲的憂慮與日俱增。書架上另有唐詩、宋詞、元曲各一本,旁邊擺著一本盜版的《史記》。這本《史記》是我從學校的書市上以5元的價格買來的,我結合自己在中學時代對一些名篇的深刻記憶,發現這本書與之相關的內容居然只字不差,根據以點代面的經驗,這本書看來物有所值,只是書中的紙張有些柔軟且半透明,可跟手紙相媲美,這不失為它的另一妙用。在某一時期,司馬遷那廝曾激勵過我——他被進了宮刑還能堅持《史記》的創作,我有什麼理由因為生活中的一點點苦悶而整日愁眉苦臉,萎靡不振。但又一轉念,他之所以如此專注《史記》的創作,是因為宮刑使他失去了生活中的許多樂趣和終身幸福,不敢再對未來抱有任何奢侈之心,無奈中在暗地裡流下許多眼淚,心想,我除了做點抄抄寫寫的活計還能干什麼呀,只好潛下心來,開始《史記》的創作,於是采用倒敘的手法,先從漢武帝寫起,逆歷史長河而上,寫到哪兒算哪兒,卻沒想到自己的生命異常頑強,直至寫完炎帝方才結束,掐指一算,居然在歷史長河中翻騰了幾百年,故命名曰《史記》。
司馬遷的《史記》給我帶來了創作靈感,我有一個偉大的設想,決定查閱各朝代民間流傳的不同版本的稗官野史,寫一本《史妓》,書中人物將會涉及如下:
《李娃傳》中的李娃,《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賣花郎獨占花魁》中的美娘,《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大宅門》中的楊九紅等。鑒於娜娜和羊脂球的身上沒有中華民族血統,所以暫且不被列入此書。
楊陽在得知我有如此想法後,拍手稱快道:“一股高潮將在老干部中間掀起,這本書一定倍兒受他們歡迎。”
我決定將這部書寫成現實主義作品,讓它建立在真實生活基礎之上,為此我需要走訪各煙花柳巷,穿梭於北京的八大胡同與歌廳、小發廊之間。我也將采用本紀、列傳、世家等形式按人物身份、功績分別作傳。楊陽說:“為了這部作品的早日誕生,你采風的時候一定要帶上我,我會幫你收集更多人物的性格。”
後來,這部作品尚未動筆就由於學習、生活的壓力而被擱淺了。
樂隊又恢復了排練。鍾風索性不再去學校上課,憑借他媽與某醫院院長當知青時曾在一個村子插過隊的關系,開來一張病假條,平日可以不去上課,只要期末考試順利通過,仍可繼續升級。從此以後,鍾風便寄居在我們學校,只要我們哪個同學回家住,他就睡在人家床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儼然就是一個盲流。後來,許多床的主人不約而同地聞出他們的床鋪上有一種特殊氣味,這是由汗水、口水、香水(鍾風經常與何樂保持身體的親密接觸)和煙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些有潔癖的床主,為了禁止鍾風在自己床上睡覺,減少了回家次數,為此,他們不得不放棄周末與家人團聚的機會,只身一人,獨守空床。
樂隊排練熱情空前高漲,沒有一人因故缺席排練,大家的態度極為認真。然而,有一首歌在我們練了兩天後仍沒能將其拿下,不是齊思新的鼓打飛了就是我的節奏吉他沒跟上,或是楊陽彈起貝司來把歌唱跑了調,還有鍾風的主音吉他,總不能及時加進來,卻在不該結束的地方突然消失。
我們練了一遍又一遍,抽了一根又一根煙,還是找不到默契配合的感覺。後來我們分別跟著節拍器一小節一小節地練習,終於發現問題所在——基本功不扎實。於是便分頭練起基本功,鍾風每天待在我們的宿捨練習三連音,四連音,五連音直至十三連音;齊思新一有工夫就拿著兩根鼓棒敲自己的枕頭,腳還在地面上跺個沒完沒了,樓下宿捨的同學上來找過好幾次,但齊思新就是不給他們開門,依然拼命地揮舞著四肢;楊陽練習在說話的同時手指可以打出各種拍子;我每天跟著節拍器練習下撥,當節拍器的速度被我調得越來越快的時候,我已經養成了右手隨便拿起一個什麼東西都會哆嗦不止的習慣。
經過兩個月的艱苦訓練,我們的樂隊居然成為學校樂壇上一支技術型的實力派樂隊(因為我們長得都像實力派),一時間名聲大振,威震四方。樂隊在學校演出的機會逐漸增多,各院系舉辦活動無不邀請我們前往,一種“腕兒”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學期,學習任務依然艱巨。根據國家教委的規定,本科生必須在畢業前通過國家英語四級考試,方可獲得畢業證書。
一時間,全班同學的理想無一例外地轉變成在英語四級考試中取得好成績。我和楊陽的目標是及格即可,張超凡為之努力的方向是考85分以上,拿四級優秀成績獎學金,班裡掀起了史無前例的學英語熱潮。
張超凡每日清晨尋得校園的僻靜角落,大聲朗讀英文課文,一些晨練路過的學生和掃街婦女紛紛扭頭觀看,像看怪物一樣,但張超凡依舊旁若無人般讀得興致盎然,口舌生津,面色紅潤,並美其名曰此種學習方法為“瘋狂英語。”
楊陽曾有一個非常美麗的願望,當北京主辦奧運會的時候,他的英語已學有所成,那時候會有不計其數的外國人踏進北京這片熱土,楊陽在此刻就要挺身而出,作為一名導游,除了帶領老外們游故宮爬長城外,還要蹬著板兒車帶老外們深入到北京胡同裡的公共廁所。屆時,北京城寬闊的柏油馬路上將出現這樣的情景:
楊陽光著被曬成古銅色的膀子,脖子上搭一條尚可隱約看出是白色的手巾,汗水順著它不停地往下淌。楊陽蹬一輛擦得珵亮的三輪板兒車,車頭掛兩個黃銅鈴鐺,它們隨車子的前行發出有節奏的清脆聲響,聲音飄蕩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車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老外,男老外因為女老外不時將目光停留在楊陽繃緊的肌肉和上下起伏的臂部上而顯出一絲不快,他不時地指東指西,企圖把女老外的目光從楊陽身上轉移到道路兩旁古樸又不失現代典范的建築上。
楊陽帶著他們進了時剎海的某條胡同,將車停在一座由青灰磚壘成並在上部開有多扇窗戶的小屋旁。楊陽跳下車,禮貌而友好地說:“WelometothetoiletofBeijig(歡迎您來到北京的廁所)。”老外詫異地看著這間破陋的房子,它的左右外牆壁各掛有一個畫著小人兒的小鐵牌,從上面斑駁的圖像可以分辨出,右邊那個穿裙子的畫的是女人(國外通常畫的是大胸脯的女人),左邊穿褲子的畫的是男人(國外往往畫的是叼煙斗的男人),小鐵牌的下面是分別用紅油漆書寫的兩個宋體大字:女、男。楊陽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把女老外引向右側的女廁所,帶著男老外進了左邊的男廁所。男老外還沒踏進廁所,就被迎面撲來的騷臭味熏得直皺眉頭,連忙用手堵住鼻子,喊道:“O!O!O!”楊陽笑他沒見過世面,身先士卒地拉開文明扣,洋洋灑灑地開始放水。尿水射到浸滿一層黃色污物的池子內,水花四濺,男老外只好來到大便池,待他低下頭時,眼中充滿他人留下的穢物,他沒有想到,在北京的廁所裡居然能夠看到他人拉出的屎是何模樣。下面的穢物已經變黑,只有上面的一些還保持著黑、紅、黃相間的本色,五顏六色的衛生紙夾雜其間。男老外看過這些東西後有些目眩,楊陽趕緊扶住他,說:“千萬別在這裡踏空,一失足會釀成千古恨的。”
男老外背對楊陽擺了擺了手,楊陽松開他。男老外便畢後,忽聽隔壁傳來嘩嘩水聲,他琢磨了片刻後會意地開懷大笑起來。那邊傳來女老外的聲音:“Areyouo?”男老外沖那邊喊道:“Fiethayouadyou?”那邊又微弱地傳來:聲音。
楊陽為了這個夢想的早日實現,義無反顧地匯入學英語的浪潮中。他從家裡拿來一盞應急燈,以便可以通宵達旦地學習英語。我夜裡第一次醒來時,見楊陽的應急燈果然亮著,點點余光洩露在我的床鋪上,我暗暗佩服楊陽說到做到。當我第二次起夜醒來時,楊陽的應急燈依然亮著,但上面卻傳來鼾聲。我抬頭一看,楊陽已將書扣在胸口,睡得宛如死豬一般。我幫他關掉應急燈,他翻身叭唧了一下嘴說:“謝謝!”我明白了他白天信誓旦旦說要學個通宵的意思——他不通宵,只讓燈通宵。
天氣越來越暖和,柳樹的枝條已經抽出嫩芽,春風吹過,柳條隨風搖擺。一些不知名的鳥類棲息在校園的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我隱約感覺到體內湧動著一股莫大能量,正在伺機噴發。
每天中午,我和周舟吃過飯後便會獨自一人去教室坐一會兒。空蕩蕩的教室內只我一人,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灑在我的身上和臉上,渾身暖洋洋的。有時,我會閉上眼睛,趴在桌上睡一會兒覺;有時,我會抄下午要交的作業;還有時,我會帶上耳機,聽一會兒音樂;更有時,我什麼事情也不做,只求享受一會兒寧靜,呆呆地坐在那裡。
自從和周舟好了以後,我不再擁有單戀青年的苦悶,但還會時常感到孤獨,在很多時候,我想遠離人群,離開喧囂的城市,去一個遙遠又蒼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