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思卡特上校得知丹尼卡醫生也死在麥克沃特的飛機上後,便把飛行任務增加到了七十次。
中隊裡第一個發現丹尼卡醫生死了的是陶塞軍士。事故發生前,機場指揮塔台上的那個人就告訴過他,麥克沃特起飛前填寫的飛行員日誌上面有丹尼卡醫生的名字。陶塞軍士抹去一顆淚珠,從中隊的花名冊上勾掉了丹尼卡醫生的名字。隨後,他站起身,嘴唇依然顫抖著,步履沉重地硬撐著走出門去,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洛斯和韋斯。經過傳達室和醫務室帳篷之間時,他看見在落日的餘暉裡,丹尼卡醫生耷拉著腦袋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他小心翼翼地從這位瘦小的令人感到陰森可怕的航空軍醫身旁繞過去,沒有跟他說一句話。陶塞軍士的心情非常沉重。眼下他手上有兩個死人——
—個是約塞連帳篷裡的死人馬德,這傢伙甚至根本沒到那帳篷去過;另一個就是中隊裡剛剛死去的丹尼卡醫生,此人毫無疑問仍然在中隊裡,而且,種種跡象表明,這個人的問題對他的行政勤務工作來說將會更加棘手。
格斯和韋斯帶著驚奇而淡漠的神情聽陶塞軍士講完這件事,沒有向任何人說一句表示他們悲痛心情的話。大約一小時後,丹尼卡醫生走進來要求量體溫和測血壓,這是這一天裡他第三次提出這種要求。他平時的體溫就比一般人低,只有九十六點八度,可這次測量出的體溫又比他平日的體溫低半度。丹尼卡醫生不由得驚慌起來。更叫他惱火的是,他手底下的這兩個士兵木頭人似的呆呆地死盯住他。
「真***該死。」他內心極為惱怒,不過還是很有禮貌地勸誡他們倆。「你們兩個人到底怎麼了?一個人如果一直體溫偏低,散步時鼻子又不通氣的話,那就不正常了。」丹尼卡醫生悶悶不樂自憐自愛地吸了吸鼻子,憂心忡忡地走到帳篷的另一邊拿了些阿司匹林和磺胺藥片吃下去,接著又往喉嚨裡噴了點弱蛋白銀。他那張愁眉不展的面孔顯得虛弱、淒慘,就像一隻孤燕。他有節奏地揉搓著兩隻臂膀的外側。「瞧瞧,我現在身體冰涼冰涼的,你們真的沒對我隱瞞什麼事情嗎?」
「你已經死了,長官,」他手底下這兩個士兵中的一個解釋道。
丹尼卡醫生猛地抬起頭來,憤憤地望著他們,疑惑不解地問:
「你說什麼?」
「你已經死了,長官,」另一個士兵重複道,「也許這就是你總是感到身體冰涼的原因。」
「不錯,長官。你大概死了很久了,我們原先不過沒覺察出來罷了。」
「你們倆究竟在胡說些什麼?」丹尼卡醫生尖叫起來。他本能地感到某種不可避免的災難正在向他逼近,一時間竟愣住了。
「這是真的,長官,」其中一個士兵說,「記錄表明,你為了統計飛行時間,上了麥克沃特的飛機。而且,你沒有跳傘降落,所以飛機墜毀時你肯定犧牲了。」
「是啊,長官,」另一個士兵說,「你居然還有體溫,你應該高興才對。」
丹尼卡醫生頓時頭暈目眩。「你們倆都瘋了嗎?」他質問道,「我要把這個犯上事件原原本本地報告給陶塞軍士。」
「就是陶塞軍士告訴我們這件事的,」不知是格斯還是韋斯說,「陸軍部已經準備通知你的妻子了。」
丹尼卡醫生大叫一聲,衝出醫務室帳篷去找陶塞軍士提出抗議。陶塞軍士厭惡地側身躲開他,並且勸告他在軍方就他的遺體安排作出某種決定之前盡量少露面。
「唉,我想他真的死了,」他手底下的一個士兵恭恭敬敬地低聲歎息道,「我會懷念他的。他是個很了不起的傢伙,不是嗎?」
「是啊,他當然是,」另一個士兵悲傷他說,「不過這個小王八蛋死了,我還是很高興的。天天給他測量血壓,我都快煩死了。」
得知丹尼卡醫生的死訊後,丹尼卡醫生的妻子丹尼卡太太非常難過。當她收到陸軍部通知他丈夫陣亡消息的電報時,她悲痛欲絕,尖厲的慟哭聲刺破了斯塔騰島寧靜的夜空。女人們前去安慰他,她們的丈夫也登門弔唁,心裡卻盼望著她趕快搬到別處去,免得他們不得不三天兩頭地向她表示同情。幾乎整整一個星期,這可憐的女人完全心神錯亂。隨後,她慢慢地恢復了勇氣和力量,開始為自己和孩子們多鐘的前途作通盤打算。就在她漸漸聽天由命地接受了丈夫的死亡時,郵遞員前來按了一下門鈴,帶來了一個晴天霹靂———封有她丈夫親筆簽名的海外來信。信中再三囑咐她不要理會任何有關他的壞消息。這封信把丹尼卡太太驚得目瞪口呆。
信封上的日期已經無法辨認,信上的字跡從頭到尾歪歪扭扭、潦潦草草,不過字體倒像是她丈夫的。而且,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那種憂鬱淒涼自憐自愛的情緒雖然比往常更消沉,但卻是她熟悉的。丹尼卡太太大喜過望,心中如釋重負,一邊縱情大哭,一邊無數次地吻著那封皺巴巴髒兮兮的縮印郵遞信箋。她匆匆忙忙寫了一封充滿感激之情的短信給她的丈夫,催促他快點來信告訴她詳情。她又趕快給陸軍部拍了一份電報,指出他們的錯誤。陸軍部生氣地回復說,他們沒有犯任何錯誤,她肯定是受騙上當了,那封信肯定是她丈夫所在中隊的某個虐待狂和精神病患者偽造的。她寫給丈夫的信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信封上蓋著陣亡兩個字。
冷酷的現實又一次使丹尼卡太太失去了丈夫,不過,這一回她的悲痛多多少少減輕了幾分,因為她收到了一份來自華盛頓的通知,那上面說,她是她丈夫一萬美元美國軍人保險金的唯一受益人,這筆錢她隨時可以領取。她意識到自己和孩子眼下不會挨餓了,臉上不禁露出一個無所畏懼的微笑。她的悲痛從此出現轉折。
就在第二天,退伍軍人管理局來函通知她,由於她丈夫的犧牲,她今後有權終生享受撫恤金,此外還可以得到一筆二百五十美元的喪葬費。來函內附著一張二百五十美元的政府支票。毫無疑問,她的前途一天天光明起來。同一星期,社會保障總署來函通知她說,根據一九三五年《老年和鰥寡保險法令》的條例,她和由她撫養的十八歲以內未成年兒女都可以按月領取補助費,此外她還可以領取二百五十美元的喪葬費。她以上述政府公丞作為丈夫的死亡證明,申請兌付丹尼卡醫生名下的三張保險金額均為五萬美元的人壽保險單。她的申請很快得到認可,各項手續迅速辦理完畢。每天都給她帶來出乎意料的新財富。她得到一把保險箱的鑰匙,在保險箱裡找到了第四張面值五萬美元的人壽保險單,以及一萬八千美元的現金,這筆錢從來沒有交納過所得稅,而且永遠也不必交了。丈夫生前所屬的某個兄弟互助會的分會向她提供了一塊墓地。
另一個他生前參加過的兄弟互助組織給她寄來了二百五十美元的喪葬費。他縣裡的醫學協會也給了她二百五十美元的喪葬費。
她最親密的女友們的丈夫開始和她調情。事情發展成這種結局,丹尼卡太太開心極了。她甚至把頭髮都染了。她那筆驚人的財富仍在不斷增加,她不得不天天提醒自己,沒有丈夫來和自己分享這筆源源而來的巨款,她手頭的這幾十萬美元等於一錢不值。使她感到驚奇的是,有這麼多互不相干的組織都願意幫助安葬丹尼卡醫生。而此時,皮亞諾薩島上的丹尼卡醫生卻為了不被埋入地下而苦苦掙扎。他終日垂頭喪氣惶恐不安,想不通他的太太為什麼不回他寫的那封信。
他發現中隊裡人人見了他都避之不及。大伙用下流惡毒的語言咒罵他這個死人,因為正是他的死惹惱了卡思卡特上校,這才又一次增加了戰鬥飛行任務的次數。有關他陣亡的證明材料像蟲卵一樣劇增,而且彼此互為佐證,無可爭議地判定了他的死亡,他領不到軍餉,也得不到陸軍消費合作社的配給供應,只好靠陶塞軍士和米洛的施捨勉強度日,這兩個人也都知道他已經死了。卡思卡特上校拒絕接見他,科恩中校則叫丹比少校捎過話來,丹尼卡醫生要是膽敢在大隊部露面的話,他就要叫人當場把他火化掉。丹比少校還私下裡告訴他,鄧巴中隊裡有一名姓斯塔布斯的航空軍醫,他長著一頭濃密的頭髮和一個鬆弛下垂的下巴,是個邋邋遢遢不修邊幅的人,他存心跟上級作對,極其巧妙地使那些完成了六十次戰鬥飛行任務的空勤人員全都留在了地面上,結果弄得大隊裡人心浮動,敵對不滿情緒甚囂塵上。大隊部憤怒地斥責了他的這種做法,命令那些給弄得莫名其妙的飛行員、領航員、轟炸手和機槍手重返崗位執行戰鬥任務。隊裡的士氣迅速低落下去,鄧巴也遭到了監視。由於這個緣故,大隊部對所有的航空軍醫都非常敵視。所以,丹尼卡醫生陣亡以後,大隊部十分高興,不打算請求上級再派一名軍醫來。
在這種情況下,就連牧師也沒有辦法讓丹尼卡醫生起死回生。
丹尼卡醫生起初驚慌失措,後來就只好聽天由命了。他的模樣越來越像一隻病懨懨的老鼠,眼睛下面的眼袋變得又癟又黑。他在陰影裡徒勞無益地徘徊著,活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幽靈。甚至當他在樹林裡找到弗盧姆上尉請求幫助時,後者也趕快躲得遠遠的。格斯和韋斯無情地把他從醫務室帳篷裡趕了出去,甚至連一隻體溫表也沒讓他帶走。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實質上已經死了,如果他還想救活自己的話,那就得趕快採取行動。
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向妻子求援。他潦潦草草寫就一封感情真摯的信,懇求妻子提請陸軍部注意他目前的困境,催促她立刻給他的大隊指揮官卡思卡特上校寫信,以便證實——無論她聽到了什麼別的謠傳——的確是他,她的丈夫丹尼卡醫生,而不是什麼死屍和騙子,在向她懇求。丹尼卡太太收到了這封潦草得幾乎無法辨認的信,信中流露出的一片深切情感強烈地震撼了她的心靈。她悔恨交加,深感不安,打算馬上照丈夫的話辦,可就在這一天,她接下來拆開的第二封信就是她丈夫的大隊指揮官卡思卡特上校寄來的。信是這樣開頭的:
親愛的丹尼卡太太/先生/小姐/先生和太太:
您的丈夫/兒子/父親或兄弟在戰鬥中犧牲或負傷或失蹤,對此,語言無法表達我個人所感受到的深切悲痛。
丹尼卡太太帶著孩子們搬到密執安州的蘭辛去了,連信件轉遞地址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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