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隊裡唯一真正見到過米洛的紅香蕉的人就是阿費。當香蕉熟了,並通過正常的黑市渠道開始流入意大利時,他從一個在軍需部供職的頗有權勢的兄弟會的弟兄那兒拿了兩只。內特利花了好多個星期去找他那個妓女,卻都徒勞無功,令人洩氣,那天晚上終於找到了,並答應給她和她的兩個女朋友每人三十塊美金,把她們哄騙回了軍官公寓。那天晚上,阿費和約塞連一起呆在軍官公寓裡。
“每人三十塊美金?”阿費慢悠悠地似問非問地評論說,一面不相信地又是摸又是拍這三個身材高大而勻稱的姑娘,那樣子就像一個吝嗇的行家。“像這樣的姑娘出三十塊美金可不少啊。再說,我這一生從沒有為這種人花過錢。”
“我不要你付錢,”內特利急忙向他保證說,“她們的錢全由我來付。我只要你們兩個家伙把另外兩個姑娘帶走。你們就不能幫我一下?”
阿費自鳴得意地笑了笑,他那肌肉松軟的圓腦袋搖得像貨郎鼓一般。“沒有人需要為好心的老阿費付這種錢。無論何時我想要,我就能弄到。只不過這會兒我沒有情緒。”
“你干嗎不付三個人的錢,讓另外兩個人走呢?”約塞連建議說。
“因為那樣我的那位就會因我讓她為了錢而干活跟我生氣,”內特利回答說,一面焦急地看著他的姑娘。那姑娘正不耐煩地盯著他,嘴裡咕咕噥噥地開始抱怨起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該把她送走,而同另外兩個人中間的一個上床。”
“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阿費吹噓起來。“我們為什麼不把她們三人留在這兒,一直留到宵禁開始,然後我們威脅說要把她們趕到大街上去被人抓起來,除非她們把她們的錢都給我們。我們甚至可以威脅說要把她們從窗戶裡推下去。
“阿費!”內特利嚇得目瞪口呆。
“我只不過是想幫你,”阿費羞怯地說。阿費總是千方百計想幫助內特利,因為內特利的父親又有錢又有名,戰爭結束後完全能夠幫助他。“哎呀,”他牢騷滿腹地為自己辯護說,“以前在學校裡我們總是那樣做的。我記得有一天我們把兩個這樣笨頭笨腦的女中學生從市區騙到了聯誼會館,讓她們跟所有想和她們睡覺的會友上床,我們威脅說要打電話給她們的父母,說她們在和我們睡覺。我們把她倆困在床上足足有十多個小時。當她們開始抱怨時,我們甚至還打她們幾下耳光。後來,我們把她們的五分、一角的硬幣和口香糖拿走後,把她們趕了出去。老兄,我們過去在那個聯誼會館裡玩得很痛快。”他平靜地回憶著,他那肥胖的雙頰因懷念起往事而煥發出快樂、紅潤的光澤。“我們過去把任何人都排斥在外,甚至互相排斥。”
但是此刻阿費對內特利毫無幫助,因為內特利如此深深迷戀上的姑娘變得郁郁不樂,越來越氣,並以威脅的口氣開始罵他。幸運的是,亨格利·喬就在這時闖了進來。於是一切問題又解決了,只是鄧巴醉醺醺地、搖搖晃晃地遲進來一會兒,一下摟住了另一個咯咯笑著的姑娘。現在是四男三女,七個人把阿費留在公寓裡,爬進了一輛出租馬車。馬車還停在路邊時,姑娘們就要求先付給她們錢。內特利向約塞連借了二十美金,向鄧巴借了三十五美金,向亨格利·喬借了十六美金,然後瀟灑地一揮手付給了她們九十美金。
姑娘們這才變得友好起來,大聲對馬車夫說了個地址,馬車夫便趕著馬得得地載著他們穿過半個城市,來到一個他們以前從未光顧過的地段,在一幢坐落於一條漆黑的大街上的古老而高大的樓房前停了下來。姑娘們領著他們爬過四段又陡又長、踩上去嘎嘎作響的木樓梯,穿過一個門廊,走進她們自己的富麗堂皇的公寓套房。
這裡神奇般地不斷湧出越來越多的身體柔軟、一絲不掛的年輕姑娘。公寓裡有個邪惡、淫蕩的丑老頭兒,他那刻薄的笑聲常惹內特利生氣;那裡還有個整天咯咯叫喚著的循規蹈矩的老太婆,她穿著煙灰色羊毛衫,對那裡發生的所有傷風敗俗的事情都看不慣,並竭盡全力要把公寓收拾干淨。
這個令人驚愕的地方是塊肥沃、富饒而沸騰的寶地,這裡到處可見女人的乳頭和肚臍。起初,在那間燈光昏暗的黃褐色的起居室裡只有他們的三個姑娘。那間起居室坐落在三條陰暗的走廊的交界處,這三條走廊從不同的方向通往這間離奇古怪、不可思議的妓院深處的幽室。姑娘們立即開始脫衣,有時還停下來得意地炫耀她們那些花花綠綠的內衣,還一刻不停地同那個憔悴、放蕩的老頭打情罵俏。那老頭一頭長長的白發亂蓬蓬的,穿著一件白襯衫,沒扣扣子,一副邋遢相。他坐在一張幾乎放在房間正中的上了霉的藍色扶手椅裡,與妓女們嘀嘀咕咕地說著下流話;他笑嘻嘻地但又帶著嘲諷的神態,禮節性地向內特利和他的同伴們表示歡迎。接著,那老太婆傷心地低著她那顆好找茬的腦袋,磕磕絆絆地出去給亨格利·喬叫一個姑娘來,然而卻帶回來兩個**高聳的美人兒,一個已經脫了衣服,另一個只穿著一件透明的粉紅色短襯衣,就這一點衣服,她坐下時也扭動著身體把它脫掉了。又有三個一絲不掛的姑娘從另外一個方向蕩過來,她們停下聊起來,然後又來了兩個。接著又有四個姑娘穿過這間起居室,她們結成懶洋洋的一伙,正在談著什麼,其中三個人光著腳,另一個穿著一雙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銀色舞鞋,沒結鞋帶,走起路來東搖西擺,怪嚇人的。後來,又有一個只穿著三角褲的姑娘來到這間房間並坐了下來。這樣,在短短幾分鍾內那裡就來了一大群人,一共十一人,除一人外,全都光著身子。
到處是閒逛著的赤裸裸的人體,大多數都很豐滿,亨格利·喬的魂都不在了。他驚訝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任憑姑娘們從容輕松地走進來,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後來,他突然尖叫一聲,像脫了弦的箭一般沖向門口,想回士兵公寓去取他的照相機,可半路上又想到即使他離開片刻,這個可愛的、刺激的、豐富多彩的異教徒的天堂便會從他這兒被掠走,不復再有,這使他感到害怕,脊骨一陣冰涼,於是狂叫一聲,停住了腳步。他在門口停了下來,唾沫飛濺,臉上和脖子上的筋脈劇烈地動著。那老頭坐在那張發了霉的藍色扶手椅裡,就像坐在寶座上耽於享樂的魔王,兩條細長的腿上裹著一條偷來的美軍軍用毛毯御寒,帶著勝利的喜悅望著亨格利·喬。
他不出聲地笑著,兩只凹陷而機警的眼睛閃爍著因熟知一切而玩世不恭、放蕩不羈的神情。他一直在喝酒。一看見這個邪惡、墮落、沒有愛國心的老頭,內特利就恨得毛發倒豎。那老頭年紀夠大的了,使內特利想到自己的父親,他不停地開著低毀美國的玩笑。
“美國,”他說,“將會被打敗。而意大利將會贏得勝利。”
“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最繁榮的國家,”內特利**滿懷、莊嚴肅穆地對他說,“而且美國的軍人是無與倫比的。”
“的確如此。”那老頭欣然表示同意,口氣中帶著少許以嘲諷別人為樂趣的意味。“但另一方面,意大利是世界上最不繁榮的國家。
意大利士兵也許是最差勁的。但正是因為如此,我的國家在這場戰爭中打得如此出色,而你的國家卻打得那麼差勁。”
內特利先是感到意外,捧腹大笑起來,接著臉紅耳赤地為自己的失禮表示歉意。“對不起,我剛才嘲笑了你,”他真誠地說,接著又用尊敬、屈尊俯就的語調繼續說,“但意大利過去被德國人占領,現在又正被我們占領。你不會說這是打得出色吧,是嗎?”
“不過,我當然要這麼說,”那老頭快樂地說,“德國人正在被趕出去,而我們還在這兒。幾年以後你們也會走的,而我們仍然在這兒。你瞧,意大利確實是一個十分貧窮、弱小的國家,然而正是這一點使我們這麼強大。意大利士兵不再死亡了,可美國和德國的士兵正在死亡。我把這叫做打得極其出色。是的,我確信意大利將會在這場戰爭中幸存下來,並將在你自己的國家被摧毀之後永遠存在下去。”
內特利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前從未聽到過這樣令人吃驚的惡毒的言詞。他的直覺使他感到納悶,為什麼聯邦調查局的人不來把這個背叛祖國的老東西抓起來。“美國是不會被摧毀的!”他慷慨激昂地喊道。
“永遠不會嗎?”那老頭輕聲激了他一句。
“這個……”內特利結結巴巴地說。
那老頭壓抑住一種更深沉、更強烈的喜悅放聲大笑起來。他仍然溫和地刺激他說:“羅馬被摧毀了,希臘被摧毀了,波斯被摧毀了,西班牙被摧毀了。所有的大國都被摧毀了。為什麼你的國家不會被摧毀,你實實在在認為你自己的國家還會存在多長時間?永遠?請記住地球本身在大約二千五百萬年之後也注定要被太陽毀滅的。”
內特利不安地扭動著身體。“這個,永遠是個很長的時間,我想。”
“一百萬年?”那個喜歡嘲弄人的老頭帶著強烈的虐待狂的熱情堅持說,“五十萬年?青蛙幾乎有五億年的歷史了。你真的十分有把握地說,美國盡管強大而繁榮,擁有無以倫比的士兵,擁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標准,會存在得像——青蛙那麼久嗎?”
內特利真想揍他那張嘲笑人的臉。他環顧四周,想找人幫他反駁這個狡猾、邪惡的老頭的那些該受譴責的誹謗,以捍衛他的國家的未來。他很失望。約塞連和鄧巴在一個較遠的角落裡正忙著同四五個嬉皮笑臉的姑娘尋歡作樂,已經喝了六瓶葡萄酒。亨格利·喬早就沿著一條神秘的過道蕩走了,他像個貪得無厭的暴君,兩只瘦弱的膀子不停地舞動著,盡可能多地把臀部最大的年輕妓女擁在身前,和她們一起擠睡在一張雙人床上。
內特利感到進退兩難,不知所措。他自己的姑娘伸開四肢樣子難看地躺在一張又厚又軟的沙發上,露出一副懶散無聊的表情。內特利感到煩惱不安,因為她對他態度冷淡,無動於衷。她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士兵公寓的客廳裡他們許多人在一起玩二十一點小賭博的時候,但她沒有理他,自那時起,她對他一直是若即若離,提不起精神,這一點他記得如此清楚,如此甜蜜而又如此傷心。她的嘴張著,成一個完美無缺的0字形,只有天曉得她那雙呆滯、蒙朧的眼睛用如此殘忍、冷漠的眼神在凝視著什麼。那老頭靜靜地等待著,臉上帶著一種既輕蔑又同情的洞察一切的微笑望著他。一個滿頭金發、身體柔軟成曲線形、肌膚呈蜂蜜色、長著兩條漂亮的腿的姑娘坐在那老頭的椅子扶手上,盡情地炫耀著她的姿色,一面無精打采地、賣弄風情地撩摸著他那骨瘦如柴、蒼白而放蕩的臉。見到一個這麼老的人還如此淫蕩好色,內特利真是又氣又恨。他心情沉重地轉過身,心想他干嗎不帶著他自己的姑娘睡覺去。
這個骯髒、貪婪、魔鬼似的老頭之所以使他想到他的父親,是因為他們兩人毫無相同之處。內特利的父親是個衣著得體、舉止優雅的白發紳士,而這老頭卻是個舉止粗魯的游手好閒之徒;內特利的父親是個冷靜、善於思考、有責任心的人,而這老頭卻是個用情不專、放浪形骸的老色鬼;內特利的父親言行謹慎、有教養,而這老頭卻是個粗野的鄉巴佬;內特利的父親自尊自愛、學識淵博,而這老頭卻寡廉鮮恥、愚昧無知;內特利的父親蓄著高貴的白胡子,而這老頭一根胡子也沒有;內特利的父親——和內特利遇到過的所有其他人的父親——都很高貴、聰明、受人尊敬,而這老頭卻實實在在令人憎惡。內特利又同他辯論起來,決心痛斥他的無恥邏輯和含沙射影的誹謗,雄心勃勃地要報一箭之仇,以吸引那個討厭他、對他無動於衷而他卻如此強烈地愛戀著的姑娘的注意,從而永遠贏得她的愛慕。
“這個,坦率地說,我不知道美國將存在多久,”他無所畏懼地說,“我想如果世界本身有一天將被毀滅的話,那我們也不可能永遠存在下去。但是我確實知道我們將會贏得勝利,並活很長、很長時間。”
“多長時間?”那個喜歡誹謗別人的老頭嘲諷地問道,一臉居心叵測的得意神情。“甚至不如青蛙活得久嗎?”
“比你或者我活得長久得多。”內特利笨拙地脫口而出。
“喔,原來如此!考慮到你是那麼有勇無謀,而我已經這麼一大把年紀,那就不會太長久啦。”
“你多大年紀?”內特利問,不禁對這個老頭產生了興趣,被他迷住了。
“一百零六歲。”那老頭看見內特利滿臉懊惱,開心地抿著嘴輕聲笑起來。“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這一點。”
“我不相信你跟我說的一切,”內特利回答說,臉上露出羞怯和怒氣平息後的微笑。“我唯一相信的就是美國將會贏得戰爭的勝利。”
“你太看重勝利了,”那個骯髒而邪惡的老頭嘲笑說,“真正的訣竅在於輸掉幾場戰爭,在於知道哪幾場戰爭可以輸掉。幾個世紀以來,意大利一直在戰爭中打敗仗,然而你瞧我們干得多出色。法國打贏了戰爭,然而卻不斷處於危機之中。德國打輸了但卻繁榮起來。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亞打了勝仗,但立即陷入嚴重的困境。勝利給我們制造了許多輝煌的假象,使我們喪失了理智,於是便引發了一場我們沒有機會獲勝的世界大戰。可是既然我們又要輸了,所有的事情就開始向好的方面轉化。假如我們成功地被打敗了,我們就一定會成功。”
內特利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臉上露出未加掩飾的迷惑神情。
“現在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說話像個瘋子。”
“但我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墨索裡尼執政時,我是個法西斯分子;現在他被趕下了台,我就成了一名反法西斯分子。當德國人在這兒保護我們反對美國人時,我是狂熱的親德派,而現在美國人在這兒保護我們抵抗德國人,我就成了狂熱的親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義憤填膺的年輕朋友”——看見內特利變得更加驚慌失措、張口結舌,老頭兒那雙機警、輕蔑的眼睛裡閃耀出更加得意的光芒——“你和你的國家在意大利不會有比我更忠實的者了——但這僅僅是在你們駐守意大利期間。”
“但是,”內特利不相信地大聲喊道,“你是個叛徒!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是個不知廉恥、肆無忌憚的機會主義者!”
“我已經一百零七歲了,”那老頭溫和地提醒他說。
“你難道沒有任何信條?”
“當然沒有。”
“沒有道德標准?”
“哦,我是個很有道德的人。”那個惡棍似的老頭半是諷刺半是認真地向他保證說,一邊說一邊摸著一個豐滿的、臉上長著兩個漂亮酒窩的黑發妓女的光屁股。那妓女勾魂攝魄地在他椅子的另一邊扶手上舒展開了身體。他沾沾自喜地坐在兩個裸體女郎中間,像個乞丐王似的一手摟著一個,挖苦地咧著嘴向內特利笑著。
“我難以相信,”內特利怨恨地說,硬著頭皮竭力不去看他與那兩個姑娘摟摟抱抱的樣子。“我只是難以相信。”
“但這一切全是真的。德國人進城的時候,我像個朝氣蓬勃的女芭蕾舞演員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一邊喊著:‘嗨,希特勒!’我把嗓子都喊啞了。我甚至還揮舞著一面納粹小旗,那是我趁她母親不注意,從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手裡搶來的。當德國人離開城市時,我拿著一瓶上等白蘭地,提著一筐鮮花跑出去歡迎美國人。當然,白蘭地是我自己喝的,花是用來撒向我們的解放者的。在第一輛車子上直挺挺地坐著一個自命不凡的老少校,我用一朵紅玫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眼睛上。多麼美妙的一擊!你要是看見他往後躲的樣子就好啦。”
內特利吃驚地站了起來,直喘粗氣,臉色發白。“是——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起來。
“你認識他?”那老頭樂滋滋地問道,“真是太巧了!”
內特利吃驚不小,沒有聽見他的話。“那麼你就是那個打傷——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又氣又怕地喊道,“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
那個魔鬼似的老頭泰然自若。“你的意思是說,我怎麼能忍住不砸他?你真該看到那個傲慢、討厭的老家伙,他那麼嚴厲地坐在車子裡,大腦袋挺得筆直,愚蠢的臉上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像上帝親臨似的。他是個多麼誘人的靶子啊!我用一枝美國紅玫瑰打中了他的眼睛。我認為這是最合適不過的。你說呢?”
“那件事做得糟透了!”內特利大聲指責他說,“那是一件惡意的犯罪事件!——德·科弗利少校是我們中隊的主任參謀!”
“是嗎?”那個頑固不化的老頭戲弄他說,一邊神態嚴肅地捏著他那個尖下巴,裝出一副懊悔的樣子。“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必須為我的公正而稱贊我。當德國人開進來的時候,我用一小枝火絨草差點把一個強壯的年輕中尉扎死。”
這個可惡的老頭竟不能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過,這使得內特利驚愕不已,手足無措。“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麼?”他言詞激烈地叱責他。“——德·科弗利少校是個品德高尚的大好人,大家都欽佩他。”
“他是個老傻瓜,他實在沒有權力做得像個年輕的傻瓜似的。
他現在在哪兒?死了?”
內特利帶著憂郁、敬畏的神情輕聲回答說:“沒人知道。他好像失蹤了。”
“你明白了吧?想一想吧,一個像他這樣年齡的人,為了什麼國家之類的荒唐事情,竟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險。”
內特利馬上竭力反對。“為自己的國家用生命去冒險沒什麼荒唐的!”他鄭重地說。
“是嗎?”那老頭問,“國家是什麼?國家是四周用界線圍著的一塊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國人為英國而死,美國人為美國而死,德國人為德國而死,俄國人為俄國而死。現在有五六十個國家在打這場戰爭。當然,這麼多國家不可能都值得人們為了它們去死。”
“任何值得人為它而生的東西,”內特利說,“都值得人為它而死。”
“而任何值得人為它去死的東西,”那個褻瀆神靈的老頭回答說,“肯定值得人為它而生。你知道,你是個如此單純、天真的年輕人,我簡直為你感到惋惜。你多大啦,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內特利說,“到一月份我就二十歲了。”
“但願你活下去。”那老頭搖了搖頭,有那麼一會兒,他像那個滿腹牢騷、事事看不慣的老太婆一樣眉頭緊鎖,像是生氣又像是沉思。“如果你不提防著點,他們會殺了你。我現在能看得出來你不打算提防。你為什麼不理智些,努力做得更像我這樣、你也可能活到一百零七歲呢。”
“因為我寧願站著死,不願跪著生,”內特利帶著崇高的信念得意洋洋地反駁說,“我想你以前聽說過這句俗話吧。”
“是的,我當然聽說過,”那個陰險的老頭沉思地說,臉上又堆起了微笑。“然而恐怕你把這句俗話說顛倒了,寧願站著生,不願跪著死。那句俗話是這麼說的。”
“你肯定嗎?”內特利有點糊塗地問,“好像我那樣說更講得通。”
“不,我這麼說更講得通。去問你朋友。”
內特利轉過身去問他的朋友,卻發現他們都走了。約塞連和鄧巴都不見蹤影。那老頭看著內特利又尷尬又吃驚的樣子,發出輕蔑而快樂的狂笑。內特利羞愧得沉下了臉。他孤力無援地猶豫了片刻,接著快速轉過身,匆匆逃進最近的那條走廊去尋找約塞連和鄧巴,希望及時找到他們,把那老頭同——德·科弗利少校之間發生的那場出人意料的沖突告訴他們,把他們帶回來給他解圍。所有的走廊裡的門都關上了。也沒有哪道門下有燈光。夜已經很深了。內特利絕望了,便不再尋找了。最後他意識到,除了去找他愛戀著的姑娘,和她在什麼地方躺下來,跟她親熱,向她獻殷勤,與她共同安排他們的未來,他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但是當地回到起居室來找她的時候,她已上床睡覺去了。他無事可做,只好去同那個討厭的老頭繼續談剛才未談完的話題。可那老頭卻從扶手椅裡站起身來、用開玩笑似的客套說夜已深,他得告辭了,讓內特利和兩個睡眼蒙朧的姑娘呆在那裡。那兩個姑娘也說不出他自己的妓女進了哪個房間,她倆百般挑逗他,想讓他對她倆感興趣,但卻是白費力氣,於是她們過了一會兒也上床睡覺去了,留下他一人在起居室裡的那張凹凸不平的小沙發上睡著了。
內特利是個敏感、富有、漂亮的小伙子,生著一頭烏黑的頭發,兩只眼睛流露出信任他人的眼神。他第二天一大早在沙發上醒來時,脖子感到酸疼,昏昏沉沉地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性格溫和、文質彬彬。他快二十歲了,不知道心靈創傷、緊張、仇恨或神經機能病是怎麼回事,在約塞連看來,這恰恰證明他實實在在瘋得有多麼厲害。他在童年雖常受到責罵,但卻是愉快的。他與他的兄弟姐妹們相處得很好,他不恨他的父母,因為他們倆待他很好。
內特利從小受到的家教是要憎惡像阿費和米洛那樣的人。他母親把像阿費那樣的人描繪成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他父親把像米洛那樣的人說成是投機倒把犯,但他們從不讓他接近那些人,因此他從來也沒有學會怎樣去恨。就他所能記得的,他的家曾在費城、紐約、緬因、棕櫚灘、南安普敦、倫敦、多維爾、巴黎和法國南部呆過,無論在哪兒,他家裡總是高朋滿座,客人都是紳士淑女,沒有一個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或投機倒把犯。內特利的母親出身新英格蘭地區的桑頓家族,是美國革命的後代。他的父親卻是個私生子。
“永遠記住,”他母親過去常常提醒他說,“你是內特利家的人。
你不是范德比爾特家的人,他家是靠當一個地位卑微的拖船船長發財的,也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人,他家的財富是通過肆無忌憚地進行原油投機積累起來的;你也不是雷諾茲或杜克家族的人,他們的收入是靠欺騙公眾、推銷致癌的樹脂和柏油制品獲得的;你當然也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還在出租房屋。你是內特利家的一員,而內特利家從來沒有為了錢而什麼事都干。”
“你媽的意思是,孩子,”有一次他父親和藹可親地插話說,那種措辭優雅、簡潔的天才內特利佩服得五體投地,“舊時的富翁要比新富翁好,新興的暴發戶永遠不會像新近的破落戶那樣受人尊敬。這麼說對嗎,親愛的?”
內特利的父親不斷提出那種賢明而通曉世事的忠告。他熱情奔放,臉色紅潤得像加過熱的香甜的紅葡萄酒一樣。雖然內特利不喜歡香甜的紅葡萄酒,但他卻很喜歡他父親。戰爭爆發後,內特利一家決定他應該參軍,因為他太年輕了,不能從事外交工作,同時還因為他父親根據權威人士的消息說,俄國將會在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內垮台,而希特勒、邱吉爾、羅斯福、墨索裡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將簽署一個和平協議,他們從此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內特利參加陸軍航空隊是他父親的主意,在那兒他可以作為飛行員安全地接受訓練,而在此期間俄國人有條件地投降了,停戰的具體條款也制定好了。此外,在航空隊裡當一名軍官,他接觸到的只會是有教養的紳士。
事與願違,他卻發覺自己和約塞連、鄧巴和亨格利·喬等人在羅馬一家妓院裡鬼混,而且他深深地愛上了妓院裡一個對他態度冷漠的姑娘。他獨自一人在起居室裡睡了一夜後,第二天早上他終於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幾乎立刻就被她那任性的小妹妹打斷了好事。那小姑娘沒敲門便闖了進來,妒忌地撲到床上,這樣內特利也可以摟著她。內特利的妓女吼叫著跳了起來,怒氣沖沖地使勁揍她,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拎了起來。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眼巴巴地望著內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雞,或者說像根剝了皮的嫩樹枝。她那稚嫩的身體早熟地模仿著那些比她年齡大的女人的樣子,使所有人感到難堪,因此她總是被趕走,穿上衣服,到外面大街上去和其他孩子在新鮮的空氣裡玩。這姐妹倆此刻正粗野地對罵,互相吐唾沫,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喧鬧聲,引來一大群喜歡熱鬧的旁觀者擠進這間房間。內特利氣惱地放棄了做愛的念頭。他叫他的妓女穿上衣服,帶著她下樓去吃早飯。那個小妹妹跟在後面。當他們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館裡體面地吃早餐時,內特利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神氣的一家之主。但是等到他們開始往回走的時候,內特利的妓女已經感到厭煩了,於是她決定和其他兩個姑娘上街去賣淫,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內特利和那個小妹妹溫順地遠遠跟在後面,那個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想學幾手拉客的技巧,內特利則是情場失意而出來散散心。當那幾個姑娘被一輛軍用汽車裡的士兵攔住並帶走後,他倆都變得垂頭喪氣。
內特利回到咖啡館,給那個小妹妹買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等她情緒好了些之後,帶著她回到公寓裡。約塞連和鄧巴已在起居室裡,還有精疲力竭的亨格利·喬,他那憔悴的臉上還帶著快樂、麻木、得意洋洋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這樣笑著從妻妾成群的後宮裡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那個淫蕩、墮落的老頭看到亨格利·喬破裂的嘴唇和青一塊紫一塊的眼睛,心裡樂滋滋的。他熱情地跟內特利打招呼。他仍然穿著前一天晚上那件皺巴巴的衣服。他那種衣衫襤褸、面容猥瑣的模樣使內特利心煩意亂。無論何時他來公寓,他總希望那個荒淫無恥的老頭能穿上一件干淨的布魯克斯兄弟公司做的襯衫,刮過臉,梳過頭,穿著一件花呢夾克衫,蓄兩撇干淨利落的白八字胡,這樣,內特利每次看到他並想到自己父親時,就不會有那種說不清的羞愧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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