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錢一只買進的雞蛋,又以每只五分錢的價格售出,最終還賺了錢,米洛何以能做到這一點,就連萬事通克萊文傑也犯了難。
有關戰爭的一切,克萊文傑了如指掌,惟獨一事他不甚明白:為何一旦斯納克下士可以活下去,約塞連就非死不可,抑或,為何一旦約塞連可以活下去,斯納克下士便只有死路一條。這是一場卑鄙骯髒的戰爭。假定沒有這場戰爭,約塞連是本可以活下去的——或許能長壽。他的同胞中,只有極少數人甘願為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而捐軀,至於約塞連自己,他實在是沒有這個奢望成為其中的一分子。是死還是生,這是需要深思的問題,而克萊文傑倒是越發懶得回答這個問題了。歷史並沒有要求約塞連英年早逝;沒有他的早逝,正義同樣會得到伸張;無論是人類的進步,抑或是戰爭的勝敗,都不取決於這一點。凡人皆難免一死,這是必然的事;但,哪些人該死,卻全在天命。無論怎麼個死法,約塞連都心甘情願,但他就是不甘做天命的犧牲品。然而,這是戰爭。依他看,付出了巨大的血的代價,同時又把孩子們從父母有害的影響中解救出來,這便是這場戰爭唯一的可取之處。
克萊文傑之所以通曉那麼多事,是因為他是個天才。他心跳劇烈,臉色蒼白。盡管長得瘦長難看,可他渾身是勁,兩眼射出渴求的光芒,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當年在哈佛上學時,他差不多所有科目都得過學術獎,至於另外幾門功課沒得獎,唯一的原因是,他實在太忙了:既要在請願書上簽名,又要分發請願書,還得就請願書內容提出質疑;一會兒參加小組討論,一會兒又退了出來;不是參加青年代表大會,就是替別的青年代表大會擔任糾察,或是組織學生委員會,保護被開除的教員。克萊文傑日後必定在學術界大有作為,這是大家一致公認的。說到底,克萊文傑屬於那種聰穎絕頂卻全無智謀的人。這一點誰都知道,而那些過不多久才會發現這一點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總而言之,克萊文傑是個傻子。在約塞連眼裡,他往往就跟那些整日在現代博物館門前東蕩西逛的人一樣,兩只眼睛都長在一張臉的同一側。這自然是一種錯覺,而這種錯覺則完全是因克萊文傑本人而起,因為他偏好死盯著問題的一面,一向忽視其另一面。
政治上,他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很能識別左翼和右翼,卻又極不自在地夾在兩者之間。他時常當著右翼敵人的面,替左翼朋友辯護;
又當著左翼敵人的面,替右翼朋友辯護。可是,無論是左翼還是右翼,都對他深惡痛絕,從來就不願在任何人面前替他辯護,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實在是個傻子。
不過,他是個極嚴肅認真且專心一意的傻子。假如同他去看一場電影,散場後他非纏住你不可,同你討論什麼移情啦,什麼亞裡士多德啦,什麼全稱命題啦,什麼寓意啦,還有作為藝術形式的電影在物質第一的社會中應盡的責任,等等。他每次帶女孩子上劇院看戲,總得讓人家等到第一次幕間休息,才肯說出看的戲是好是壞,而且用不著她們多費口舌,他就一下子和盤托出。此外,他還是一個戰斗性頗強的理想主義者,投身於消滅種族歧視的斗爭,其斗爭方式是,凡遇到這種事例,他便當即昏厥。他於文學頗是精通,卻不懂得怎麼欣賞。
約塞連曾設法開導他。“別做傻子啦。”他這樣勸過克萊文傑。
當時,他倆還在加利福尼亞州聖安娜的一所軍校學習。
“我去跟他說。”克萊文傑一再堅持。當時,他和約塞連正高高地坐在檢閱台上,俯視輔助閱兵場上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活像沒長胡須的李爾,正怒氣沖沖地來回走動。
“干嗎是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悲歎道。
“別作聲,傻瓜。”約塞連長輩似地勸說克菜文傑。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克萊文傑很是反感。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不作聲的,傻瓜。”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咬牙切齒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橡膠似的兩頰因陣陣極度的痛苦而不時地顫動。令他如此苦惱的是,一中隊航空學校學員士氣消沉,在每周日下午舉標的閱兵比賽中;表現極其惡劣。他們之所以士氣消沉,一是因為他們討厭每周日下午列隊接受檢閱,二是因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不允許他們選自己的學員軍官,而是由他從他們中間任命。
“我希望有人當面跟我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極誠懇地請求全體學員。“假如我有什麼過錯,我希望你們直接跟我說。”
“他希望有人當面跟他說,”克萊文傑說。
“他是希望誰都不要吭氣,傻爪,”約塞連回答說。
“難道你沒聽見他說?”克萊文傑反駁道。
“當然聽見,”約塞連答道,“我聽見他說得很響,很清楚,假如我們知道什麼對我們有利,他希望我們每個人都把嘴閉起來。”
“我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全體學員保證道。
“他說他不會懲罰我的。”克萊文傑說。
“他會閹割了你。”約塞連說。
“我保證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說,“誰要是跟我說了實話,我一定會很感激的。”
“他會恨你的,”約塞連說,“到死都會恨你。”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後備軍官訓練隊的畢業生。戰爭的爆發,於他頗是樁喜事,因為這一來,他便有機會天天穿上軍官制服、沖著一群群小伙子——上戰場送命之前,每八周便有一批落入他的手掌,以軍人特有的清脆快速的嗓音,喊道:“弟兄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極有野心,一向不苟言笑,從來都是極謹慎持重地面對自己的職責。只有當聖安娜陸軍航空基地某個與他對立的軍官,染上了什麼纏綿的疾病,他才會露一絲笑容。他視力極差,又患有慢性瘺管病,然而,這反倒讓他覺得戰爭格外刺激,因為他不可能去海外作戰,也就沒有了絲毫的危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唯一令人滿意之處是他的太太,而他太太最讓人稱心的,是有一個名叫多麗·達茲的女友。多麗·達茲只要有機會,便要與人風流快活。她有一套陸軍婦女隊的制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一到周未,便穿上這套制服;假如一到周未,她丈夫中隊裡的學員,無論是誰,想跟她上床,她便會為他脫了這套制服。
多麗·達茲是個活潑的浪蕩少女,紫銅色的皮膚,金黃色的頭發。工具房、公用電話亭、更衣室和公共汽車候車亭,都是她最喜歡的做愛場所。幾乎沒什麼事她不曾嘗試過,而她不願嘗試的事則更是少有。她年方十九,體形苗條,卻淫蕩不羈,不知羞恥。不少男人讓她給弄得全無了自尊心,到了早晨便憎惡自己,因為她揭破了他們的真面目,利用了他們,卻又把他們棄置一旁。約塞連倒是挺愛她。作為性交對象,她實在是個絕妙的女人,不過,依她看,約塞連也就如此而已。多麗·達茲只讓約塞連碰過她一次,她渾身上下的肌膚極富彈性,那種感覺著實令約塞連愛不釋手。約塞連很愛多麗·達茲,因此,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個星期必定會感情熱烈地撲到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身上,以此報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就像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復克萊文傑一樣。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曾造下一樁難忘的孽,他太太倒是記不得了,不過,她還是為此在報復自己的丈夫。她豐滿、肌膚白皙、不好動,喜讀好書,又不時地力勸約塞連,不要太庸俗,連書都不讀。她自己手邊從來是少不了一本好書的,即便赤條條躺在床上,身上只有約塞連及多麗·達茲的身份識別牌時,也不例外。她讓約塞連感到厭倦,可他也照樣愛上了她。她畢業於沃頓商業學校,主修的是數學,可笨得出奇,每個月竟連二十八都數不清。
“親愛的,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她月月都這麼跟約塞連說。
“你在說胡話吧,”他總這麼回答。
“我可是當真的,寶貝,”她堅持說。
“我也一樣。”
“親愛的,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她常跟自己的丈夫說。
“我沒時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老是沒好氣地咕噥道,“難道你不知道在進行閱兵嗎?”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最為關心的,是如何在閱兵比賽中獲勝,如何把克萊文傑送至裁定委員會,指控他密謀打倒由他任命的學員軍官。克萊文傑專愛鬧事,又自命不凡。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知道,假如對他不小心防范,這家伙很有可能鬧出更大的亂子來。昨天是想陰謀打倒學員軍官,明天或許企圖顛覆整個世界。克萊文傑頗有頭腦,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發現,凡是有頭腦的人往往相當精明。這種人很危險,就連那些由克萊文傑扶掖的新上任的學員軍官,也急不可耐地想出來作證,指控克萊文傑,欲置他於死地。指控克萊文傑一案,顯然是成立的。唯一缺少的,就是以什麼罪控告他。
但無論如何不能牽涉閱兵比賽,因為克萊文傑幾乎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本人一樣,極為重視那些閱兵比賽。每周日下午,學員們早早便出來參加閱兵比賽,摸索著在營房外排成十二人一列的隊伍。於是,他們宿酒未醒地哼唧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大閱兵場各就各位。然後,他們就和其他六七十支中隊的學員紋絲不動地站在烈日下,一站便是一兩個小時,直到不少學員不住暈倒在地,隊伍才被解散。閱兵場邊上,停放了一排救護車,還站著一隊隊擔架兵,他們手持步話機,個個訓練有素。救護車車頂上,是手持望遠鏡的觀察員。一名記分員負責記錄比分。這一階段比賽的全過程,由一名精通會計的軍醫負責監督。每分鍾脈搏跳多少次可視作暈厥,必須得到軍醫的認可,記分員記錄的比分,也必須經他核實。
一旦救護車載滿了昏迷的學員,軍醫便示意樂隊指揮開始奏樂,結束比賽。於是,所有中隊一個緊跟著一個,向前走去,繞檢閱台拐個大彎,退出閱兵場,返回各自的營房。
所有參加檢閱的中隊齊步走過檢閱台時,都被打了分。檢閱台上,坐著一名上校——留著兩撇又濃又粗的八字須,擺出一副狂妄自大的尊容——和其他幾位軍官。各聯隊的最佳中隊得一面插上旗桿的黃色錦旗——實在是毫無用處。基地的最佳中隊則獲一面紅色錦旗,旗桿略長一些——更是沒什麼價值,因為旗桿的分量重了,下周日由其他中隊奪走之前,足足一個星期他們必須得扛東扛西,實在很是令人頭疼。在約塞連看來,以錦旗代獎品是頗有些滑稽可笑的。錦旗不代表金錢,也不代表等級特權。它們就跟奧林匹克運動會獎章和網球賽獎杯一樣,僅僅表明,獲獎者做了一樁於誰都無甚益處的事情,只不過比任何別的人做得出色罷了。
閱兵比賽這件事本身看來也同樣滑稽可笑。約塞連討厭受人檢閱。閱兵大過軍事化。他討厭聽到有關閱兵的消息;討厭看到閱兵的場面,討厭讓接受檢閱的隊伍給困在半途,動身不得;也討厭被迫參加閱兵活動。當一名航空學校學員已經是觸盡了楣頭,每星期天下午還得跟士兵一樣,在炎炎的赤日下接受檢閱。當一名航空學校學員確實是樁相當倒霉的事,因為現在看來,軍訓結束之前,戰爭顯然是打不完的。而約塞連之所以自願報名進航空學校接受訓練,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以前一直以為,戰爭必定先他的軍校訓練而結束。約塞連作為一名大兵,早具備了條件進航空學校接受訓練,但得等上若干星期,才會被選派到某個班:再等上若干星期,便做一名轟炸領航員;之後,又得接受若干星期的作戰訓練,為執行海外任務做准備。當時,似乎根本就想不到,戰爭竟會打那麼長時間。有人曾跟他說,上帝和他站在一邊;有人還跟他說,上帝無事不成。可是,戰爭根本就沒個結局,而他的訓練倒是差不多近了尾聲。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心想在閱兵比賽中獲勝,於是,熬了大半個晚上、琢磨來琢磨去。他妻子躺在床上,含情脈脈地企盼著他,一邊迅速翻閱克拉夫特·埃賓的書,找自己最愛讀的章節。沙伊斯科普夫看的則是有關行進方面的書。他拿了一盒盒小兵巧克力糖擺弄來擺弄去,直到所有的巧克力糖都化在了他的手裡,於是,又取出一套塑料牧童,極熟練地把它們排成若干十二人一列的隊伍。
這套塑料玩具是他以化名從一家郵購商店買來的,為了不讓人看見,白天他總是把它鎖藏起來。列奧納多的解剖練習原來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天晚上,他覺得少了個活模特兒,於是,就命令夫人在房裡飛步行走。
“光著身走嗎?”她滿懷希望地問道。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極為惱怒,兩手啪地捂住了眼睛。他太太只曉得滿足自己骯髒的肉欲,根本就無法理解高尚的人為實現無法達到的目標所做出的艱苦卓絕的偉大斗爭。
“你到底為啥不跟我做愛?”一天晚上,她撅著嘴問。
“因為我沒時間,”他很是不耐煩,沖著她厲聲說道,“我沒那工夫。難道你不知道在進行閱兵比賽嗎?”
他確實沒時間。又到星期天了,只有七天的時間為下一次閱兵比賽做准備。他實在不明白,時間究竟是怎麼過的。接連三次比賽,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中隊都是最後一名,搞得他名聲極壞。為了改進目前的這種狀況,他考慮了各種辦法,甚至想到用一根長長的二英寸厚、四英寸寬且風干了的櫟木桁,把每列的十二人一直線釘在上面。顯然,這是行不通的,因為假如用這種辦法,就必須在每個人的腰背部嵌入一個鎳合金旋轉軸承,不然,他們就無法作九十度轉體。再說,能否從軍需主任那裡要到那麼多鎳合金旋轉軸承,或者,能否爭取醫院外科醫生的合作,對此,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實在沒有絲毫把握。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采納了克萊文傑的建議,讓學員們選出了他們自己的學員軍官。隨後的那個星期,這個中隊便奪得了那面黃色錦旗。這突如其來的勝利,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心花怒放。當他妻子想拖他上床慶賀——以此表示他們蔑視西方文明中中產階級下層的性風俗——時,他竟掄起旗桿,對著她的腦袋狠狠地打了下去。又過一個星期,中隊奪得了那面紅色錦旗。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簡直是欣喜若狂。之後的又一個星期,他的中隊創下了歷史記錄,連續兩個星期奪得紅色錦旗。現在,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堅信自己有能力一鳴驚人。經過廣泛的研究,他發現,行進時,兩只手不應像時下流行的那樣自由擺動,而應該自始至終與大腿正中保持不超過三英寸的擺距,其實也就是說,兩手幾乎就不用擺動。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准備工作周詳充分,且又相當秘密。中隊全體學員發誓保守秘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就在輔助閱兵場上進行演習。他們在漆黑的夜晚裡行進,漫無目的地彼此瞎撞,但他們並不驚慌。他們是在練習不擺動雙手行進。起初,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倒是考慮過讓金屬薄板店的一位朋友把鎳合金釘嵌入每個學員的股骨,然後,再用恰好三英寸長的銅絲把釘子和手腕接起來,可是,時間來不及——時間老是不夠用——再說,戰爭期間實在不大容易搞到手。他還考慮到,假如學員們受了這樣的束縛,那麼,齊步行進前,參加令人肅然的檢閱儀式時,萬一暈厥,他們便不能以規范的姿勢倒下去,而昏倒的姿勢若不合乎規范,便有可能影響中隊的團體總分。
整整一個星期,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強壓住內心的喜悅,每次到了軍官俱樂部,總是咯咯地歡笑。他的密友中便開始有了種種的猜測。
“真不知那白癡在搞什麼鬼,”恩格爾中尉說。
每逢同事提問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總是會意地一笑。“到了星期日你們就會知道的。”他向大伙兒保證。“你們會知道的。”
那個星期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以一名經驗豐富的樂隊指揮所特有的沉著自信,向公眾揭露了他的劃時代的驚人秘密。他一聲不吭地目睹著其他中隊用慣常的輕松步伐,從容卻頗別扭地走過檢閱台。即便當自己中隊的前幾排學員手臂一動不動地齊步走入視線,先是讓他那些受驚的同僚個個吁吁地倒抽氣,直為他擔心,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依舊鎮定得很。就是在那種時候,他也還是聲色不露。後來,那名留了粗濃八字須的傲氣十足的上校,猛地轉過身來,惡狠狠地對著他,臉色鐵青,這時,他才作出了解釋——致使他名垂千古的解釋。
“您瞧,上校,”他說,“不用動手。”
隨後,他把自己那套費解的行進規則——他取得這令人難忘的成功,便是以此作為基礎——的直接影印件,散發給了在場的觀眾——驚愕得鴉雀無聲。這可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生平最榮耀的時刻。他取得了閱兵比賽的勝利,自然是輕而易舉的,從此便永久保持了那面紅色錦旗,也就徹底結束了每星期日必定舉行的閱兵比賽,因為優質的紅色綿旗和優質銅絲一樣,在戰時都是極難到手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當即晉升為中尉,自此,便平步青雲。因為他的重大發現,差不多每個人都把他視為真正的軍事天才。
“那個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特拉弗斯中尉說,“他可是個軍事天才。”
“沒錯,的確是個天才。”恩格爾中尉表示贊同。“可惜的是,這蠢驢不願鞭打自己的老婆。”
“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系,”特拉弗斯中尉很冷淡他說,“比米斯中尉每次跟太太做愛,總要狠狠地給她一頓鞭打,可在閱兵比賽中,他卻是一點都不中用。”
“我說的是鞭打自己的老婆,”恩格爾中尉反駁道,“誰在乎什麼閱兵比賽?”
說實話,除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之外,根本就沒人真把閱兵比賽這事放在心上,那個留兩撇濃粗八字須的上校更不用說了。這家伙是裁定委員會主席,克萊文傑剛戰戰兢兢地跨進委員會辦公室,准備替自己申辯,不承認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對他提出的指控,他便對著他大聲咆哮。上校握著拳頭,猛擊桌面,反倒痛了自己的手,於是,對克萊文傑更是暴怒,再又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這次使的勁更猛,手也因此就更痛得厲害。克萊文傑留下了極壞的印象,這很讓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丟臉,他惡狠狠地朝克萊文傑直瞪眼。
“再過六十天,你就要跟意大利人打仗了,”留著粗濃八字胡的上校大聲吼道,“可你還以為這是個天大的玩笑呢。”
“我沒這麼想,長官,”克萊文傑答道。
“別插嘴。”
“是,長官。”
“說話時得叫一聲‘長官’,”梅特卡夫少校下令道。
“是,長官。”
“剛才不是讓你別插嘴嗎?”梅特卡夫少校冷冷地問了一句。
“可是我沒插嘴,長官,”克萊文傑抗辯道。
“不錯,你沒插嘴,但你也沒叫一聲‘長官’。對他的指控加上這一條。”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那個會速記的下士。“盡管沒有打斷上級軍官的說話,但沒能向他們報告一聲‘長官’。”
“梅特卡夫,”上校說,“你真是頭討厭的蠢驢。你自己知道嗎?”
梅特卡夫少校好不容易把這口怨氣咽了下去。“知道,長官。”
“那就閉上你那張該死的嘴。老是胡說八道。”
裁定委員會由三人組成,他們是,留著粗濃八字胡的傲氣十足的上校,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和梅特卡夫少校。梅特卡夫少校正設法用冷冰冰的目光來審視別人。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身為裁定委員會的一名成員,同時也是其中的一個法官,必須對起訴人控告克萊文傑一案的是非曲直,進行認真的考慮。而沙伊斯科普夫中尉本人又是起訴人。克萊文傑有一名軍官替他辯護,那個軍官便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
這一切把克萊文傑弄得實在是稀裡糊塗。當上校猛地跳起身——酷似放肆地大聲打嗝,揚言要肢解他那具散發惡臭的卑怯的軀體時,克萊文傑害怕得渾身直打戰。一天,在列隊齊步走去上課途中,克萊文傑絆了一跤。第二天,他便正式受到指控:“編隊行進時打亂隊形、行凶毆打、行為失檢、吊兒郎當、叛國、煽動鬧事、自作聰明、聽古典音樂,等等。”一句話,他們一古腦兒把各種罪名加到他身上,於是,他便來到了裁定委員會,膽戰心驚地站在這位傲氣十足的上校跟前。上校又一次大聲吼著,說再過六十天,他就要去跟意大利人打仗了,接著又問他,假如開除他,送他去所羅門群島埋屍體,他究竟是否願意。克萊文傑極是恭敬地回答說,他不願意;他是個笨蛋,寧願是一具屍體,也不甘埋一具屍體。上校坐了下去,身體往後一靠,態度一下子鎮靜了下來,變得謹小慎微,且又獻殷勤一般地客氣了起來。
“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這是什麼意思?”上校慢悠悠地問道。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長官?”
“是我在問你,你回答。”
“是,長官。我——”
“你以為我們帶你來這裡,是請你提問題,叫我來回答嗎?”
“不是的,長官。我一”“我們干嗎帶你來這兒?”
“讓我回答問題。”
“你說得千真萬確,”上校大聲吼道,“好,你就先回答幾個問題吧,免得我砸了你的狗頭。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你這狗雜種,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想我從來就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長官。”
“請你說得響一些,行不行?我聽不見你的話。”
“是,長官。我——”
“梅特卡夫?”
“什麼事,長官?”
“我剛才不是讓你閉上你那張笨嘴嗎?”
“是,長官。”
“我讓你閉上你那張笨嘴,你就給我閉起來。明白沒有,請你說得響一些,好不好?我聽不見你的話。”
“是,長官。我——”
“梅特卡夫,是不是我踩了你的腳?”
“不是,長官。一定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腳。”
“不是我的腳,”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
“那或許還是我的腳吧,”梅特卡夫少校說。
“挪開點。”
“是,長官。您得先把您的腳挪開,上校。您的腳踩在了我的腳上面。”
“你讓我把我的腳挪開?”
“不是,長官。呵,不是,長官。”
“那就把你的腳挪開,然後,閉上你那張笨嘴。請你說響一些,好嗎?我聽不見你說的話。”
“是,長官。我說了,我沒說你們不能懲罰我。”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在回答您的問題,長官?”
“什麼問題?”
“‘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你這狗雜種,究竟是什麼意思?’”那個會速記的下士看著速記本讀了一遍。
“沒錯,”上校說,“你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沒說你們不能懲罰我,長官。”
“什麼時候?”上校問。
“什麼什麼時候,長官?”
“嗨,你又在向我提問了。”
“對不起,長官。恐怕我沒聽懂您提的問題。”
“你什麼時候沒說過我們不能懲罰你?我的問題難道你聽不懂?”
“不懂,長官。我聽不懂。”
“你才跟我們說過。好,你就回答我的問題吧。”
“可是這個問題我該怎麼答呢?”
“你這又是在問我一個問題了。”
“對不起,長官。可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您的問題。我絕對沒說過你們不能懲罰我。”
“現在你告訴我們,你什麼時候的確說過這話。我是在請你告訴我們,你什麼時候沒說過這話。”
克萊文傑深吸了一口氣。“我一直就沒說過你們不能懲罰我,長官。”
“這樣回答可是好多了,克萊文傑先生,盡管你是在當面撒謊。
昨天晚上在廁所裡。難道你沒悄聲跟我們討厭的另一個狗雜種說過,我們不能懲罰你嗎?那家伙叫什麼來著?”
“約塞連,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
“沒錯,是約塞連。一點沒錯。約塞連。約塞連?他是叫約塞連嗎?約塞連究竟算是什麼樣的名字?”
對所有的實情,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可是了如指掌。“這是約塞連的名字,長官。”他給上校作了解釋。
“沒錯,我猜想是這麼回事兒。難道你私下沒跟約塞連說,我們不能懲罰你?”
“呵,沒有,長官。我私下跟他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
“或許我很笨。”上校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我怎麼也看不出這兩句話究竟有什麼不同。我想我確實很笨,因為我怎麼也看不出這兩句話究竟有什麼不同。”
“我——”
“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種,是不是?沒人請你作解釋,你倒先跟我辯白起來了。我只是在說說自己的想法,不是請你作什麼解釋。你這雜種,就喜歡信口開河,是不是?”
“不是,長官。”
“不是,長官?你的意思是我在說謊咯?”
“呵,不是,長官。”
“那麼說,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種,是不是?”
“不是,長官。”
“你是存心想跟我吵架咯?”
“不是,長官。”
“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種,是不是?”
“不是,長官。”
“你***,存心想跟我吵架。誰要是肯出兩分臭錢,我就從這張大桌子上跳過去,把你那發惡臭的、卑怯的身體撕碎。”
“太棒啦!太棒啦!”梅特卡夫少校大聲叫道。
“梅特卡夫,你這討厭的狗雜種。我不是讓你閉上你那張懦怯愚蠢的臭嘴嗎?”
“是,長官。對不起,長官。”
“那你就給我閉嘴。”
“我只是想試著學習學習,長官。一個人只有通過嘗試,才有可能學到些東西。”
“是誰這麼說的?”
“大伙兒都這麼說,長官。就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也這麼說,”“你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不過,大伙兒都是這麼說的。”
“好吧,梅特卡夫,你就試試閉上你那張笨嘴。這或許是讓你學會閉嘴的一個好辦法。哎,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把最後一行記錄再念給我聽聽。”
“‘把最後一行記錄再念給我聽聽。’”會速記的下士照本念了一遍。
“沒讓你念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蠢貨!”上校大叫道,“念別的最後那句話。”
“‘把最後一行記錄再念給我聽聽。’”下士念了一遍。
“你念的還是我說的最後那句話!”上校氣得臉色鐵青,尖聲叫道。
“哦,不,長官,”下士糾正道,“那是我記下的最後一句話。我剛才給您念過了。難道您忘了,長官?就是剛才。”
“哦,天哪!把他的最後一句話念給我聽聽,蠢貨。哎,你究竟叫什麼名字?”
“波平傑,長官。”
“好吧,下一個就該你了,波平傑。他一審訊完,就開始審問你。
聽到沒有?”
“聽到了,長官。我犯了什麼罪?”
“那有什麼兩樣?你們聽見他問我的話嗎?你會明白的,波平傑——我們一結束克萊文傑的審訊,你就會明白的。克萊文傑學員,你剛才——你是軍校學員克萊文傑,不是波平傑,是不是?
“我是克萊文傑,長官。”
“很好。剛才——”
“我是波平傑,長官。”
“波平傑,你父親是百萬富翁,還是參議員?”
“都不是,長官。”
“這麼說來,你的境遇相當糟糕羅,波平傑,連個靠山都沒有。
你父親不是將軍,也不是政府高級官員,是不是?”
“不是,長官。”
“很好。你父親是干什麼的?”
“他早死了,長官。”
“那實在是好極了。你的境遇的確很糟糕,波平傑。你真的是叫波平傑?波平傑究竟是什麼樣的名字?我很不喜歡這個名字。”
“這是波平傑的名字,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解釋道。
“嗯,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波平傑。我恨不得現在就肢解了你發惡臭的、卑怯的身體。克萊文傑學員,請你把昨天深夜你在廁所裡悄悄對約塞連說過或者沒說過的話,再重復一遍,行嗎?”
“是,長官。我說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
“我們就從這兒接著問下去。克萊文傑學員,你說我們不能裁決你有罪,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沒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長官。”
“什麼時候?”
“什麼什麼時候,長官?”
“你***,是不是又要追問我起來了?”
“不是,長官。對不起,長官。”
“那就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什麼時候沒說過我們不能裁決你有罪?”
“昨天深夜在廁所裡,長官。”
“就只有這一次你沒說過那句活?”
“不是,長官。我一直就沒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長官。我真正對約塞連說的是——”
“沒人問你你真正對約塞連說的是什麼。我們問你的是,你沒跟他說的是什麼。至於你真正對約塞連說些什麼,我們一點都不感興趣。明白了嗎?”
“明白了,長官。”
“那麼我們繼續問下去。你跟約塞連說了些什麼?”
“我跟他說,長官,你們不能裁決我犯了你們指控我的那條罪行,同時還忠於——事業。”
“什麼事業?你說話含含糊糊的。”
“說話別含含糊糊的。”
“是,長官。”
“含含糊糊說話時,也得含含糊糊地叫一聲‘長官’。”
“梅特卡夫,你這狗娘養的。”
“是,長官,”克萊文傑含糊地說,“是正義事業,長官。你們不能裁決——”
“正義?”上校很是愕然。“什麼是正義?”
“正義,長官——”
“那可不是正義,”上校譏笑道,一邊說一邊又用粗壯的大手膨膨地擂桌子。“那是卡爾·馬克思。我來告訴你什麼是正義。正義就是半夜裡從地板上用膝蓋頂著別人的肚皮用手按著別人的下巴手裡拿著一把刀偷偷摸摸地摸到一艘戰列艦的彈藥艙裡事先不給任何警告在黑暗中秘密地用沙袋把別人打昏。正義就是勒殺搶劫。一旦我們大家都得殘酷無情地去跟意大利人打仗,那就是正義。要凶殘。懂嗎?”
“不懂,長官。”
“別老是長官長官地叫我!”
“是,長官。”
“不叫‘長官’時,也得喊一聲‘長官’,”梅待卡夫少校命令道。
克萊文傑自然是有罪的,要不然他就不會受指控了。要想裁決他有罪,唯一的辦法就是得證明他的確犯了罪,而裁決克萊文傑有罪,則是上校一幫人必須盡到的愛國義務。於是,克萊文傑被判了五十六次懲罰性值勤。波平傑則被禁閉了起來,以此作為對他的教訓。梅特卡夫少校被運送到所羅門群島,負責埋屍體。至於克萊文傑,所謂懲罰性值勤,就是每到周未,肩背一支沉重的沒裝子彈的步槍,在憲兵司令大樓前來回走上五十分鍾。
這一切都把克萊文傑搞得稀裡糊塗。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可在克萊文傑看來,最怪的是裁定委員會三個人流露出的那種仇恨——那種赤裸裸的殘酷無情的仇恨。那仇恨就像是不能撲滅的煤塊,在三雙瞇縫了的眼睛裡惡狠狠地燃燒著,又使他們本來便已凶險的面目,更添了冷酷蠻橫的氣勢。克萊文傑察覺到了這種仇恨,簡直驚呆了。假如可能,他們會用私刑把他處死。他們三個都是成年人,可他自己卻還是小伙子。他們仇恨他,恨不得他快死。在他來軍校之前,他們就仇恨他;他在軍校時,他們也仇恨他;他離開軍校後,他們還是仇恨他。日後,他們三個人分了手,都過上了獨居的生活,但卻還是惡狠狠地帶走了對克萊文傑的仇恨,仿佛帶走的是什麼稀世珍寶。
頭天晚上,約塞連就好好地給了克萊文傑一番告誡。“你是不會有什麼希望的,”他很愁悶地跟克萊文傑說,“他們仇恨猶太人。”
“可我又不是猶大人,”克萊文傑回答說。
“這沒什麼兩樣,”約塞連說,而約塞連的確沒有說錯。“他們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的。”
克萊文傑躲開了他們的仇恨,就像是避開耀眼的亮光一樣。這三個仇視他的人,跟他說同一種語言,穿同樣的制服,但他見到的這三張冷冰冰的臉,卻自始至終密布著令人極不舒適且又深含敵意的皺紋。他頓時覺悟了:這世上隨便什麼地方,無論是在所有法西斯的坦克或飛機或潛艇裡,還是在機關槍或迫擊炮或吐著火焰的噴火器後面的掩體裡,甚至在精銳的赫爾曼·戈林高射炮師的所有神炮手當中,或是在慕尼黑所有啤酒館裡的那些恐怖的密謀分子中間,以及任何別的地方,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們三個人更仇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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