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卡醫生和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合住一頂污漬斑斑的灰色帳篷;對哈爾福特,丹尼卡醫生極害怕,可又很鄙視。
“我能想象得出他的肝長得什麼樣,”丹尼卡醫生咕噥道。
“那你說說我的肝怎麼樣,”約塞連跟他說。
“你的肝沒什麼不好。”
“這說明你真是太無知了。”約塞連故意虛張聲勢。他告訴丹尼卡醫生說,他的肝曾痛得讓他大受折磨,再者,這肝痛又沒轉成黃疸病,也沒消失,讓達克特護士、克萊默護士和醫院裡所有的醫生著實苦惱了一陣子。
丹尼卡醫生毫無興趣。“你以為自己得了病?”他問了一句,“那我呢?那天,那對新婚夫婦走進我診所的時候,你應該在場的。”
“什麼新婚夫婦?”
“有一天走進我診所的那對新婚夫婦。難道我從未跟你提起過?那新娘可真漂亮。”
丹尼卡醫生的診所也極漂亮。候診室裡陳放著金魚,還有一套算是上品的廉價家具。只要可能,他買東西向來是賒帳的,即便是買金魚,也是如此。至於無法賒購的東西,他便以分享診所的收益為條件,從那些貪心的親戚處換取些許現錢。他的診所設在斯塔騰島,是一座兩戶合用的簡易房,沒有任何消防設施。診所離渡口只四條馬路,往北僅隔一條馬路,便是一家超級市場,三家美容院和兩家非法藥鋪。診所正好處在街角,但無甚益處。此地人口流動量極小,居民出於習慣,看病總是找打了多年交道的醫生。帳單迅速堆積了起來,丹尼卡醫生丟失了自己最心愛的醫療器械:加法機被收口,隨後是打字機,也讓人取了回去。金魚全都死了。幸運的是,就在他感到暗無天日的時候,戰爭爆發了。
“真是天賜良機,”丹尼卡醫生很認真地坦言道,“其他醫生當中,有大多數人很快服了役,事情一夜間便大有轉機。我診所的地理位置,這下可真開始發揮作用了。不久,來診所的病人越來越多,忙得我應接不暇。我便加倍付酬金給那兩家藥鋪。那幾家美容院也挺不錯,每星期介紹兩三個人來我這兒做人工流產。生意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你瞧,後來竟出了件事。他們派了征兵局的一個家伙來替我做體格檢查。我是4-F體位者。先前,我早就給自己做了相當全面的體格檢查,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宜服兵役。你大概會想,只要我說出實情,就能免去一切麻煩,因為在我們縣醫務界和本地商業信用局,我一向是口碑極好的醫生。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派那家伙來,目的只是想查實:我是否確實齊髖切除了一條腿,是否確實患了不治的風濕性關節炎,終日纏綿病榻,連生活都無法自理。約塞連,我們生活在一個相互猜疑、精神准則日趨墮落的時代。這實在是大可怕了,”丹尼卡醫生斷言道。他情緒極為激動,說話時,連聲音都顫抖了。“就連自己心愛的祖國,也懷疑起一個領有開業執照的醫生所說的話,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丹尼卡醫生應征入伍,被運送到皮亞諾薩島,當上了一名航空軍醫,盡管他懼怕飛行。
“坐在飛機上,我倒是用不著自找麻煩,”丹尼卡醫生說,一邊眨著那對棕色的、亮晶晶的小近視眼,兩眼滿是氣惱。“麻煩會自己找上門來的。就跟我同你說起過的那個生不了孩子的**一樣。”
“什麼**?”約塞連問,“我還以為你是在說那對新婚夫婦。”
“我說的**,就是那個新娘。他倆其實年紀還很小。那天來我診所,兩人事先沒預定。當時,他們結婚才不過一年多一點。真可惜,你沒眼福。那姑娘長得極甜,人年輕,實在是很漂亮。我問她經期是否正常,她竟羞得臉緋紅。我想我今生今世是會永遠喜愛那姑娘的。她就像是夢中的美女,脖子上掛了條項鏈,項鏈下端是一枚聖安東尼像章,垂在裡面的胸脯前。那胸脯真是美妙絕倫,是我先前從未見過的。‘這對聖安東尼來說,實在是個可怕的誘惑。’我開了個玩笑——只是想讓她放松些。‘聖安東尼?’,她丈夫說,‘誰是聖安東尼?’‘問你妻子,’我對他說,‘她可以告訴你誰是聖安東尼。’‘誰是聖安東尼?’他問她。‘誰?’她問。‘聖安東尼,’他對她說。‘聖安東尼?’她說,‘誰是聖安東尼?’在診察室裡,我替她做了詳細檢查,發現她還是個**。趁她重新穿上緊身褡,把它鉤在長統襪上的當兒,我跟她丈夫單獨談了一會,‘每天晚上,’他誇口道。你要知道,他實在是個自作聰明的家伙。‘我從來不錯過一個晚上,’他誇口道,像是真有那麼回事兒。‘每天早晨上班前,她給我准備早餐,用餐前,我還要跟她作愛,’”他向我誇口說。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跟他們解釋清楚。過後,我把他倆重新叫到一起,用診所的橡膠模特兒,給他們表演性交的示范動作。這些橡膠模特兒都在我的診所裡,此外,還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各種模型,我都分別鎖在幾個櫃子裡,免得人家說三道四。我的意思是,我曾經有過這些東西,可現在,一無所有,連診所都沒了。有的只是這低體溫,真讓我擔心。在醫務所給我當助手的那兩個家伙,簡直是蠢豬,連看病都不會。他們只知道發牢騷。他們以為自己有難言之苦?那我呢?那天,在診所給那對新婚夫婦做性交示范時,那兩個家伙要是在場就好了。當時,那對新婚夫婦望著我,好像我是在跟他們說以前從未有人聽說過的事。你從未見過有誰會如此興致勃勃。‘你是說這樣?’男的問我,且動手演示了一番。你要知道,我清楚什麼人在這種演示過程中到了什麼時候興趣最大。‘沒錯,’我跟他說,‘行了,你們這就回家去,按我的方法試幾個月,看是否有效。怎麼樣?’‘好吧。’說罷,他們便很爽快地付了錢。‘祝你們快樂,’我對他們說。他們向我道了謝,於是便一同走了出去。他伸手摟住她的腰,仿佛等不及帶她回家作愛了。幾天後,他一個人跑到我的診所,告訴護士說,他得馬上見我。一旦我倆單獨見了面,他便對著我的鼻子狠狠一拳。”
“他怎麼著?”
“他罵我是個自命不凡的混蛋,對著我的鼻子狠狠一拳。‘你是個啥東西,一個自命不凡的混蛋?’剛說完,他便把我打得仰面倒在了地上。砰!就像這樣。我騙你不是人。”
“我知道你沒騙我,”約塞連說,“可他干嗎要那麼做?”
“這我怎麼知道?”丹尼卡醫生反問了一句,顯得很是惱怒。
“也許跟聖安東尼有關吧?”
丹尼卡醫生木然地望著約塞連。“聖安東尼?”他吃驚地問道,“誰是聖安東尼?”
“我怎麼知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回答道,這時,他正巧蹣跚著走進帳篷,一手捧了瓶威士忌,在他倆中間坐了下來,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
丹尼卡醫生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駝著背——長年來,生活中的種種不公平,始終是沉重的負擔,壓彎了他的腰——把椅子挪到了帳篷外面。他實在是討厭跟自己同帳篷的人聚在一塊。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以為他瘋了。“真不曉得這家伙是怎麼回事,”他說,頗有些責備的口氣。“他是頭蠢驢,就這麼回事。假如他聰明的話,他就會抓過一把鐵鍬,動手挖掘。就在這頂帳篷裡動手挖,就在我床底下。他馬上就能挖到石油。那個士兵在美國用鐵鍬挖到了石油,這事難道他不知道?那家伙後來發生的事,難道他也從未耳聞?就是科羅拉多州那個拉皮條的卑鄙無恥的孬種,叫什麼來著?”
“溫特格林。”
“溫特格林。”
“他很怕,”約塞連解釋道。
“哦,沒那回事。溫特格林可是啥都不怕的。”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搖了搖頭,對溫特格林的欽佩之情溢於言表。“那個討厭的小流氓,自命不凡的雜種,是誰都不怕的。”
“丹尼卡醫生可是很害怕。他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怕什麼?”
“他怕你,”約塞連說,“他怕你會得肺炎死。”
“他怕,反倒是樁好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說,結實的胸腔裡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一有機會,我也很樂意這麼個死法。你等著瞧吧。”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來自俄克拉何馬州的伊尼德,是個印第安人,克裡克混血兒。哈爾福特膚色黝黑、長得倒是相當英俊:粗眉大眼、高高的顴骨、一頭蓬亂的烏發,出於某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得了肺炎死去。他報復心極強,見到任何人都是怒目相待,對一切早已不抱絲毫幻想。他憎恨那些取名卡思卡特、科恩、布萊克和哈弗邁耶的外國人;希望他們全都滾回自己討厭的祖先原來生活的地方。
“你是不會信的,約塞連,”他深思後說道,同時,故意提高了嗓門,引誘丹尼卡醫生。“不過,先前這地方讓人住著,確實感到挺舒暢,但後來,他們帶來了該死的虔誠,把這兒搞成一團糟。”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心想報復白人。他差不多是個文盲,不識一字,也不會寫字,卻被委派擔任布萊克上尉的助理情報官。
“我哪有條件讀書認字?”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用假裝尋釁的口吻問道,且又提高了嗓門,好讓丹尼卡醫生聽見。“我們每到一處搭起帳篷,他們使鑽一口油井。每次鑽井,他們又總是找到石油。
每次找到了石油,他們便逼迫我們收起帳篷,去別的地方。我們成了活的探礦杖。我們全家生來就踉石油礦有緣分。不久,世界上所有的石油公司都派了技術人員,處處跟蹤我們。我們常年四處奔波。跟你說吧,撫養一個孩子,不知要費多大的勁。我想,我在一個地方住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個星期。”
他最早的記憶,是一位地質學家。
“每次我們家生了個小孩,”他接著說,“股票行情便上漲。不久,所有鑽井工人便帶上全部設備,隨我們東奔西跑,誰都想捷足先登。一家家公司開始合並,以便削減為追蹤我們而派出的人員。
然而,跟在我們身後的人,數量一天天上升。我們一家人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我們歇腿,他們也歇腿;我們上路,他們也上路,隨身還帶了流動炊事車、推土機、井架和發電機。我們一家成了活財神,走到哪裡,哪裡便是一片繁榮。於是,我們開始接到一些一流旅館的請柬,原因便是我們能使他們的生意興盛。有些旅館在請柬上提出了相當優厚的條件。但我們無法接受任何一家旅館的邀請,因為我們是印第安人,而給我們發出邀請的那些一流旅館,是不會接納印第安人的。種族偏見,實在令人可怕,約塞連。確實很可怕。把體面忠誠的印第安人看做黑鬼、猶太佬、意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這的確是件可怕的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慢悠悠地點了點頭,顯得極有自信。
“後來,約塞連,終於出了事兒——也就是結局的開始。他們走到前面跟著我們轉。他們會想法子猜測,接下來我們在哪裡歇息,於是,趁我們還沒趕到,他們便開始鑽井,結果,我們就無法停下來歇息。我們剛想鋪開毯子,他們就趕我們走。他們很信任我們。他們甚至等不及把我們趕走,就急不可耐地挖井鑽油。我們給折騰得精疲力竭,即便是死,也毫不畏懼。一天早晨,我們發現四周給鑽井工人團團圍住,他們都等著我們朝他們各自的方向走去,然後把我們趕走。我們環顧四周,見到每一處山脊上都有一個鑽井工人守候著,猶如印第安人隨時准備發起進攻。我們的未日到來了。我們無法在原地停留,因為他們才把我們趕走。我們走投無路。最終,倒是軍隊救了我。正當緊要關頭,戰爭爆發了。征兵局把我救了出來,又把我安全送到了科羅拉多州的洛厄裡基地。我們全家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約塞連知道他是在撤謊,但沒有打斷他,因為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接著又說了下去。他說,此後他再也沒有父母的任何消息。不過,他不怎麼擔心,因為他只是聽他們說,他是他們的兒子。
以前有不少事他們都沒跟他說實話,那麼,至於這件事,他們也完全可能是在說假話;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一幫表堂兄弟的命運。他們曾分散了目標,往北走,因一時大意,竟闖入了加拿大境內。就在他們想法子返回時,美國移民局把他們擋在了邊界上,不允許他們回國。他們回不了國,就因為他們是紅種人。
這笑話實在是駭人聽聞。丹尼卡醫生沒有笑。直到後來,約塞連執行一次飛行任務返回,又一次懇請丹尼卡醫生准許他停飛——自然,他去見丹尼卡醫生,實在是不抱任何希望的,這時,丹尼卡醫生才竊笑了一下,但沒一會兒,他便沉思起自己的種種棘手事來。其中就有與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之間的糾葛。那天整整一個上午,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直向他挑戰,要跟他角力,決一雌雄。此外,還有約塞連,這家伙竟當即拿定主意,要裝瘋賣傻。
“你是在浪費時間,”丹尼卡醫生不得不跟他這麼說。
“難道你就不能讓一個瘋子停飛?”
“哦,當然可以。再說,我必須那麼做。有一條軍規明文規定,我必須禁止任何一個瘋子執行飛行任務。”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停飛?我真是瘋了。不信,你去問克萊文傑。”
“克萊文傑?克萊文傑在哪兒?你把克萊文傑找來,我來問他。”
“那你去問問其他什麼人。他們會告訴你,我究竟瘋到了什麼程度。”
“他們一個個都是瘋子。”
“那你干嗎不讓他們停飛?”
“他們干嗎不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因為他們都是瘋子,原因就在這裡。”
“他們當然都是瘋子,”丹尼卡醫生回答道。
“我剛跟你說過,他們一個個都是瘋子,是不是?
你總不至於讓瘋子來判定,你究竟是不是瘋子,對不?”
約塞連極嚴肅地看著他,想用另一種方式試試。“奧爾是不是瘋子?”
“他當然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
“你能讓他停飛嗎?”
“當然可以。不過,先得由他自己來向我提這個要求。規定中有這一條。”
“那他干嗎不來找你?”
“因為他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他好多次死裡逃生,可還是一個勁地上天執行作戰任務,他要不是瘋子,那才怪呢。當然,我可以讓奧爾停飛。但,他首先得自己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難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飛?”
“沒錯。讓他來找我。”
“這樣你就能讓他停飛?”約塞連問。
“不能。這樣我就不能讓他停飛。”
“你是說這其中有個圈套?”
“那當然,”丹尼卡醫生答道,“這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凡是想逃脫作戰任務的人,絕對不會是真正的瘋子。”
這其中只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軍規規定,凡在面對迫在眉睫的、實實在在的危險時,對自身的安危所表現出的關切,是大腦的理性活動過程。奧爾是瘋了,可以獲准停止飛行。他必須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瘋子,必須繼續執行飛行任務。如果奧爾繼續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瘋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飛行,那說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他神志正常,那麼他就必須去執行飛行任務。假如他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瘋子,所以就不必去飛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飛行,那麼他就不是瘋子,於是便不得不去。第二十二條軍規這一條款,實在是再簡潔不過,約塞連深受感動,於是,很肅然地吹了聲口哨。
“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圈套,”他說。
“絕妙無比。”丹尼卡醫生表示贊同。
約塞連很清楚,第二十二條軍規用的是螺旋式的詭辯。其中各個組成部分,配合得相當完美。這種配合極是簡潔精確——優雅得體卻又令人驚異,與優秀的現代藝術相仿。但有時,約塞連又沒什麼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曉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就像他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優秀的現代藝術一樣,也如同他從來就不怎麼相信奧爾在阿普爾比的眼睛裡見到蒼蠅一般。他聽了奧爾說的話,竟信了阿普爾比的眼睛裡有蒼蠅。
“噢,他的眼睛裡的確有蒼蠅,”一次,約塞連和阿普爾比在軍官俱樂部打架之後,奧爾深信不疑地對約塞連說,“或許連他自己還不知道。他之所以總不識事物的真面目,其原因也就在這裡。”
“他怎麼會不知道?”約塞連問。
“因為他眼睛裡有了蒼蠅,”奧爾異常耐心地解釋道,“假如他眼睛裡有蒼蠅,他又怎麼能看見自己眼睛裡有蒼蠅呢?”
這話沒太多的道理,但在沒有取得相反的論據之前,約塞連倒是願意暫且相信奧爾說得挺在理的,因為奧爾來自紐約市外的荒郊,對野生生物的了解,無疑要比他約塞連深得多。再者,奧爾以前從未在關鍵性問題上跟他說過假話,這一點便不同於約塞連的父母親、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親、師長、宗教領袖、議員、鄰居和報紙。約塞連曾用了一兩天的時間,獨自反復考慮了新近聽到的這件關於阿普爾比的事,於是,決定做樁好事,把傳聞告訴阿普爾比本人。
“阿普爾比,你眼睛裡有蒼蠅,”約塞連好心地跟阿普爾比低語道。那天,他倆恰巧在降落傘室門口碰面,正准備去執行每周一次的飛往帕爾馬的例行任務。
“什麼?”阿普爾比迅速做出反應,約塞連竟會跟他說話,這實在很讓他驚慌失措。
“你眼睛裡有蒼蠅。”約塞連重復說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見,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裡。”
阿普爾比一臉反感和困惑地離開了約塞連,獨自生著悶氣。直到後來,坐進吉普車,跟哈弗邁耶一同沿著長長的筆直的公路,驅車前往簡令下達室,他這才把臉舒展了開來。大隊作戰處長丹比少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簡令下達室,准備給全體領隊飛行員、轟炸員和領航員做飛行前的預先指示。阿普爾比說話時聲音極低,以免司機和布萊克上尉聽見,布萊克上尉閉著雙眼,舒展了肢體,躺坐在吉普車前排座上。
“哈弗邁耶,”阿普爾比言語支吾地問道,“我眼睛裡有蒼蠅嗎?”
哈弗邁耶極是疑惑地眨了眨眼,問道:“瞼腺炎?”
“不,我是問你我眼睛裡有沒有蒼蠅。”
哈弗邁耶又眨了眨眼。“蒼蠅?”
“在我的眼睛裡。”
“你一定是瘋了,”哈弗邁耶說。
“不,我沒瘋。瘋的是約塞連。你只要告訴我,我眼睛裡到底有沒有蒼蠅。你快說,我是不會介意的。”
哈弗邁耶又往嘴裡塞進一塊花生薄脆糖,於是,湊近了過去,極仔細地看了看阿普爾比的眼睛。
“我沒見到一只蒼蠅,”他說。
阿普爾比深歎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哈弗邁耶把一片片花生薄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面頰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臉上了,”阿普爾比提醒他說。
“與其讓蒼蠅鑽進眼睛裡,倒不如往臉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呢,”哈弗邁耶反擊道。
每一小隊其他五架飛機的軍官坐了卡車來到簡令下達室,准備聽取半小時後所做的全面指示。每一機組有三名士兵,飛行前的指示他們是聽不到一點的。他們被直接送往機場上預定那天執行飛行任務的一架架飛機旁,和地勤人員一同在那裡等候,直等到預定和他們一起飛行的軍官坐卡車到來,縱身跳下格格作響的卡車後攔板。於是,便登機,啟動引擎。引擎在冰棍形的停機坪上極不情願地啟動了起來,先是怎麼也轉不起來,接著,便平穩地空轉了片刻。隨後,所有飛機隆隆地繞了一圈,像一個個笨拙的瘸腿瞎子,沿著鋪滿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而去,待上了機場盡頭的跑道,在一陣震耳欲聾的轟嗚聲中,一架緊接一架,迅捷騰空而起,繼而慢慢傾斜飛行,編成隊形,掠過斑駁陸離的樹高線,隨即又平穩地繞機場飛了一圈。待由六架飛機組成的各小隊均已編好隊形,機群遂調轉了航向,掠過蔚藍色的水面,朝意大利北部或是法國的目標飛去。機群漸漸爬高,等到飛入敵國領空時,已升至九千多英尺的高空。每次出航總有不少令人驚奇的事,其中之一便是自覺鎮定,四周極度靜謐,唯一的聲響是機關槍的試射,以及對講機偶爾傳出的單調生硬的一句話,最終便是每架飛機上的轟炸員提醒全體機組人員,宣布飛機已進入轟炸點,准備飛往目標。
天氣又是每次晴和,由於空氣稀薄,總有些許黏糊的異物卡在喉嚨口。
他們駕駛的是B25型暗綠色飛機,性能平穩可靠,裝有兩只方向舵,兩只引擎,兩片寬機翼。唯一的不足之處——就轟炸員約塞連所坐的位置來看,便是那條狹窄的爬行通道——把設在有機玻璃機頭裡的轟炸員艙內最近的應急離機口隔了開來。爬行通道是一個正方形長孔,狹小、冰涼,上面是飛行控制系統。像約塞連這樣的彪形大漢,只有費了勁才能勉強擠身通過。有一個圓臉的矮胖領航員——長一對奸詐的小眼,身上揣一只與阿費相同的煙斗——也很難從這個孔過去。每當他們飛往目標——相距僅幾分鍾,約塞連便會把他逐出機頭。緊接著是一段時間的緊張不安,默默地等待,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只有默默地等待。此時,下面的高射炮已瞄准了他們,假如可能,隨時准備把他們徹底擊落,墜入長眠之谷。
一旦飛機即將墜落,這條通道,對約塞連來說,就是通向機外的生命線,可約塞連竟詛咒它,對它恨之入骨,辱罵它是老天故意設置的一道障礙,是欲置他於死地的陰謀的一部分。按說,B25型飛機還有地方可再開一個應急離機口,而且就在機頭,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應急離機口,替而代之的是這條通道,自那次在阿維尼翁上空執行任務時發生混亂以後,他便開始憎恨這條通道的每一英寸空間,因為它把他和降落傘——太是笨重,無法隨身攜帶——之間的距離延長了若干秒鍾;又使他取了降落傘後趕往應急離機口——設在立架式駕駛艙的後部和頂炮塔射擊手(高高在上,因而遮沒了臉面)兩腳之間的地板上——的時間延宕得更長。約塞連一旦把阿費逐出機頭,自己便極迫切地想坐到阿費的位置上;他還很想在應急離機口頂端的地板上,用自己樂意多帶的防彈衣築一個拱形掩體,然後蜷縮了身體躲在裡面,降落傘早已用鉤固定在相應的安全帶上,一手緊緊握住紅柄開傘索,一手死死抓牢應急開蓋開關——一旦聽到飛機遭擊毀的可怕聲響,打開開關,他便墜入空中,朝地面落下去。假如他必須得留在機頭的話,他就想占據這個位置。他可不願守在前面,像一條該死的金魚,給死死地困在一只該死的動不了的金魚缸裡。原因是,一旦戰火起,那該死的高射炮火便噴出一團團發惡臭的黑色濃煙,在他的四周上下急速地翻騰,恰似變幻無常、碩大無朋的邪魔,時而徐徐上升、僻啪作響,時而搖蕩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飛機格格直響、上下顛簸、左右晃悠,又一個勁地往機內直穿進去,威脅著要在瞬息間將他們全都湮滅在一片火海之中。
阿費無論充當領航員,抑或承擔別的什麼職責,於約塞連全無益處。約塞連每回都是極沒好氣地把他逐出機頭,這樣,假若他倆突然要倉皇逃命,也就不會相互礙事。一旦讓約塞連逐出機頭,阿費就可以蜷縮在約塞連迫切地想躲身的那塊地方,但他沒那麼做,卻是直挺挺地立著,兩只又粗又短的胳臂極適意地擱放在駕駛員和副駕駛員座位的靠背上,一手端了煙斗,跟麥克沃特和當班的副駕駛員輕快地聊著夭,同時又指出天空出現的有趣味的東西,讓他倆瞧。可是,麥克沃特和副駕駛員實在大忙,沒有絲毫的興致。麥克沃特守在控制系統一側,忙於執行約塞連尖聲喊出的命令。約塞連讓飛機側滑進入轟炸航路,接著,又尖起嗓門,以極粗魯的口吻滿嘴髒話地給麥克沃特下命令——酷似亨格利·喬在黑夜裡夢魘時叫出的痛苦的哀求聲,要大伙兒迅速繞過炸彈爆炸濺起的一根根餓虎似的火柱,離開轟炸航路。混戰中,阿費自始至終很沉靜地抽著煙斗,透過麥克沃特一側的窗戶,滿心好奇地在一旁觀戰,頗顯得泰然自若,仿佛這場戰爭發生在千裡之外,於他無絲毫的影響。
阿費對聯誼會活動一向是很熱衷的,什麼事都喜歡領個頭,對校友聯歡活動從來都是盡心盡力。他頭腦極單純,因此,無所畏懼。約塞連倒是極有頭腦,所以就顧慮重重。遭炮火襲擊時,約塞連並沒有像膽小的耗子那樣,擅自離棄崗位,急匆匆地從爬行過道逃出去。
他之所以沒這麼做,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不願把飛離目標區時采取的規避動作托付給別的什麼人。這世上還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讓他放心地委以如此的重任。而在他的熟人當中,沒有哪一個人會像他那麼膽小。約塞連是飛行大隊最出色的規避動作能手,但這一點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原因。
規避動作,並沒有一套固定的程序。要的便是恐懼。這種恐懼心理在約塞連身上算是發揮到了極點。較之奧爾或亨格利·喬,他的膽量要小得多,甚至比鄧巴還要小。鄧巴早已是聽天由命,覺得自己總有一天非死不可。約塞連並沒有那麼悲觀,每次執行任務,只要一扔完炸彈,他便瘋狂逃命,一邊對麥克沃特死命吼叫:“使勁!使勁!使勁!使勁!你這狗狼養的,快使勁!”而且對麥克沃特他一向是恨之入骨,好像他們在空中執行任務,遭陌生人的轟炸,全都是麥克沃特的過錯。飛機上,除他倆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禁用對講機,只有那次去阿維尼翁執行任務是個例外。當時,一片混亂,著實讓人痛心,多布斯在半空中發了瘋,哭得很傷心,一個勁地喊救命。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著說,“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誰?救救誰?”約塞連把耳機插頭重新插入內部通話系統後,高聲問道。這之前,多布斯搶過赫普爾手裡的操縱桿,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飛機突然俯沖下去,大伙兒全部給嚇傻了,一個個呆若木雞。約塞連的耳機插頭由於劇震脫離了內部通話系統,他自己的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粘貼在機艙的頂端,無法動彈。赫普爾又及時救了他們。他拼命奪回了多布斯手裡的操縱桿,飛機幾乎又是突然進入了平飛,重新飛回到他們剛剛逃脫的那一片猛烈的震耳欲聾的高射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約塞連默默地祈禱,他依舊頭貼在機頭的頂端,像是懸在空中,無法動彈。
“轟炸員,轟炸員,”約塞連通過對講機問話時,多布斯哭著答道,“他沒有回話,他沒有回話;快救救轟炸員,快救救轟炸員。”
“我就是轟炸員,”約塞連叫喊著答道,“我就是轟炸員。我一切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多布斯哀求道。
這時,斯諾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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