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兇犯區在半明半暗中發出的氣味似乎更加強烈了。走廊裡有一台電視機在播放著節目,聲音卻沒有;電視的光將史達琳的身影投射到萊克特醫生囚室的柵欄上。
柵欄後面黑黑的,她看不見,可她沒有叫勤務兵從他的操縱台那兒將燈打開。只要一叫他開,整個囚室立即就亮,而她知道,巴爾的摩縣警方連續幾小時一直讓所有的燈都開著,其間對著萊克特又喊又叫地問了不少問題。他拒絕開口,只用紙疊了一隻小雞作為對警方的反應;捏住小雞的尾部上下撥弄,小雞即作啄食狀。那位高級官員暴怒,在休息室的煙灰缸裡將這小雞一下子壓扁,同時做手勢讓史達琳進去。
「萊克特大夫?」她都能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呼吸聲在廳內響著,可是密格斯那空空的囚室裡已沒有了呼吸。密格斯的囚室裡是廣漠的空虛,她感覺其沉寂如溪谷。
史達琳知道萊克特在黑暗中正盯著她。兩分鐘過去了。因為折騰那車庫的門,她的腿和背都覺得疼,衣服也是濕的。她將外套壓在身下坐在地上,離柵欄遠遠的,兩腳蜷縮盤腿而坐,又將散披在衣領上的濕漉漉的頭髮撩起,使之不粘在脖子上。
她身後的電視屏幕上,一位福音傳道者揮動了一下雙臂。
「萊克特大夫,你我都明白我來是怎麼回事。他們認為你會跟我談的。」
「沉默。廳內遠處有人在吹口哨「越過大海上斯凱島」。
五分鐘過去了,她說:「到那裡面去怪怪的,什麼時候我想同你說說那情形。」
裝食物的傳送器忽然從萊克特的囚室裡滑滾了出來,把史達琳嚇了一跳。盤子裡是一條疊好的乾淨毛巾。她並沒有聽到他移動的聲音。
她看了看毛巾,帶著一種鬥輸了的感覺,拿起來擦頭髮。「謝謝。」她說。
「你為什麼不問我野牛比爾的事呢?」他的聲音很近,同她的在一個水平線上。他一定也是在地上坐著。
「你瞭解他的情況嗎?」
「看到他的案子後我會的。」
「那個案子我沒有辦。」史達琳說;
「他們利用完你之後,這個案子也不會讓你辦的。」
「我知道。」
「你能夠弄到野牛比爾的案卷,那些報告和照片。我想看看。」
我敢打賭你是想看。「萊克特大夫,這事因你而起,現在就請跟我說說派卡德車裡那人的情況。」
「你見到了一個完整的人?怪了!我只看到了一個頭。你覺得其餘部分是從哪裡來的?」
「好吧,那頭是誰的?」
「你的判斷呢?」
「他們只搞了點初步的情況。白種男人,大約二十六歲,牙科判斷屬歐美血統。是誰啊?」
「拉斯培爾的情人。拉斯培爾,那個感傷纏綿的長笛手。」
「詳情呢——他是怎麼死的?」
「拐彎抹角地問,史達琳警官?」
「不,我以後再問吧。」
「讓我給你省點時間吧。我沒幹,是拉斯培爾干的。拉斯培爾喜歡水手。這是個斯堪的納維亞人,叫克勞斯什麼的,拉斯培爾從來沒告訴我他姓什麼。」
萊克特醫生的聲音又往下移了一點。史達琳想,他也許躺到地上去了。
「克勞斯在聖迭戈下了一艘瑞典船。拉斯培爾當時也在那兒L的一所音樂學院暑期班教課。他瘋狂地愛上了這個年輕人。那瑞典人倒也干,偷偷地離開了那條船。他們買了一種極其難看的露營車,赤條條像氣精似的在樹林中穿來穿去。拉斯培爾說這年輕人對他不忠,就把他勒死了。」
「這是拉斯培爾跟你說的?」
「噢,是的,條件是我給他治療期間保證嚴守秘密。我現在想他那是個謊言。拉斯培爾總是給實際情形添枝加葉,他想讓人覺得他既危險又浪漫。那瑞典人很可能在性行為過程中死於某種千篇一律的性窒息。拉斯培爾肌肉鬆散軟弱無力不可能將他勒死的。你注意到克勞斯下巴底下是不是修得整整齊齊?那可能是為了去掉位置很高的一道絞索印子。」
「我明白。」
「拉斯培爾的幸福夢破滅了。他把克勞斯的頭裝進一隻保齡球口袋,回到了東部。」
「其餘部分他怎麼處理的呢?」
「埋山裡了。」
「汽車裡那人頭他給你看過?」
「噢,是的。在治療過程中,他逐漸感覺到可以將什麼事都告訴我。他和克勞斯常一道到外面坐坐,給他看看情人節禮物。」
「那麼後來拉斯培爾自己……也死了。為什麼呢?」
「坦白地說,他嘀嘀咕咕已經把我搞煩搞膩了。對他也是最好的結果吧,真的。治療已不再管用。我估計大多數精神病專家都會有那麼一兩個病人要來向我咨詢。這件事我以前從未和人談論過,現在是厭倦了。」
「還有你為樂團官員所設的晚宴。」
「你難道沒碰到過這樣的事:人家上你這兒來,你卻沒有時間去買東西?只好冰箱裡有什麼就將就著吃吧,克拉麗絲。我可以叫你克拉麗絲嗎?」
「可以。我想我就叫你
「萊克特大夫——就你的年齡和地位來看,這稱呼看來最合適。」他說。
「是」
「進車庫時你是什麼感覺?」
「害怕。」
「為什麼?」
「有老鼠和蟲子。」
「是否有什麼可以用來壯壯膽的東西?」萊克特醫生問。
「我所知道的一樣也不頂用,我只想得到我所追尋的。」
「那麼是否有什麼記憶或者場景出現在你的腦子裡,不管你是否去搜尋了那些記憶或場景?」
「可能有吧,我沒想過這事兒。」
「你早年生活中的一些事情。」
「我還得留心想想。」
「當你聽到我已故的鄰居密格斯的消息時是什麼感覺?你還沒問我呢。」
「我正要問。」
「聽到後是不是很開心?」
「不」
「很傷心?」
「不。是你勸他那麼幹的?」
萊克特醫生輕輕地笑了笑。「史達琳警官,你是在問我,是不是我教唆密格斯先生犯下這嚴重的自殺罪?別傻了!不過他吞下那很招惹他人的舌頭,倒也是某種叫人快慰的平衡,難道你不同意嗎?」
「不同意。」
史達琳、這可不是真話,你第一次對我撒謊。用杜魯門的話說,是一個令人悲哀的事件。」
「杜魯門總統?」
不去管他了。你認為我為什麼幫你的忙?」
「知道」
「傑克·克勞福德喜歡你,是不是?」
「不知道。」
「這可能不是真的。你希望不希望他喜歡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要去討好他?這衝動是不是攪得你心神不寧?對你這要討好他的衝動你是不是有所提防?」
「人人都希望被別人喜歡,萊克特大夫。」
「不是人人都這樣。你認為傑克·克勞福德是否對你有性方面的要求?我肯定他眼下心裡十分煩亂。你認為他心目中會不會在想像……同你胡搞亂來的……場景、情形?」
「萊克特大夫,我對這事兒沒有什麼好奇,這種事只有密格斯會問。」
「他再也問不了了。」
「是不是你建議他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的?」
「你們提審的案子本來就常帶有那種假設的成分,用你的腔調一問,更散發出知識的臭味。克勞福德顯然是喜歡你,也認為你稱職。想必古里古怪的這些事湊到一起都沒能逃得過你的眼睛,克拉麗絲——克勞福德幫了你我也幫了你。你說你不知道克勞福德為什麼幫你的忙——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幫你嗎?」
「不知道。告訴我。」
「你是否覺得是因為我喜歡看著你想著要把你吃掉——想著你吃起來會是什麼味道?」
「是這個原因嗎?」
「不。我要的東西只有克勞福德能給我,想同他做個交易。可是他不會來見我的。野牛比爾的案子他不會來求我幫忙,雖然他清楚這意味著還有年輕的女人要送命。」
「我簡直無法相信,萊克特大夫。」
「我只要點很簡單的東西,而他可以搞到。」萊克特調節囚室內的變阻器將燈慢慢調亮。他的書和畫不見了。他馬桶上的座圈不見了。奇爾頓為密格斯的事懲罰他,將他牢內的東西搬得精空。
「我在這房間裡已經八年了,克拉麗絲。我知道他們絕對絕對不會讓我活著出去。我想要的是一片風景。我想要一扇窗戶,可以看到一棵樹,甚至水。」
「你的律師有沒有請求——」
「奇爾頓在廳裡安的那台電視,定死一個宗教頻道,你一走,勤務兵立即就會把聲音調出來,我的律師也沒法阻止,法庭現在對我的態度也就是這樣了。我想到一個聯邦的機構裡去,想要回我的書,想要一片風景。我會珍惜這風景的。克勞福德可以辦得到。去問問他。」
「我可以把你的話告訴他。」
「他不會理睬的。野牛比爾會一直幹下去,幹下去。等他剝了人的頭皮再看看你是什麼感覺吧。……關於野牛比爾我可以告訴你一點。我完全不用看他的案子,從今往後多少年等他們抓住他的時候——如果抓得住他的話,你會明白我當初是對的,本可以幫幫忙的,可以救下幾條人命。克拉麗絲?」
「什麼?」
「野牛比爾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萊克特醫生說完就把燈熄了。
他不肯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