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對他都不過是框框條條,
我們上學時就早已知曉——
誰落後就見鬼去吧,呵!
——·H·克勞《無題》(849)
現在,讓我們跳過二十個月。那是一八六九年早春二月的一個晴朗日子。在這期間,格拉斯通終於住進了唐寧街十號。約翰·米爾的著作《婦女的隸屬性》即將問世,格頓學院即將誕生。泰晤士河仍像往昔那樣,因一片混濁而聲名狼藉。不過,天空倒是一片瓦藍,抬頭望去,你會覺得自己似乎置身於意大利的佛羅倫薩。
俯視大地,你會看到,沿切爾西河河堤,地上尚有積雪的痕跡。不過在陽光之下,你也可以看到春天悄悄來臨的徵兆。我想……我敢肯定,那個我本可以說是推著兒車的**(但是不能這樣寫,因為兒車又過了十年才出現)從來沒聽說過希臘詩人卡圖勒斯,也從來沒有怎麼想過失戀是種什麼味道。即使她在戀愛中曾有過什麼不幸,恐怕也不會過多地去思慮。但是她卻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不管怎麼說吧,她剛剛離開了家(家就在西面一英里外),全身裹得緊緊的,肚子像是從地底下萌發出來的一個球莖。同樣明顯的是,她雖然盡力把自己打扮得乾淨利落,可是,像所有的園丁一樣,她喜歡自己的這塊球莖長得脹鼓鼓的。從她那緩慢的步履之中,可以看出她是位即將臨產的母親。她那種大腹便便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很高傲,但卻是世界上最不叫人討厭的高傲。
那位悠閒而略帶自豪的**有一段時間倚在欄杆上,望著灰色的河水。她的面色紅潤,長長的睫毛象麥芒一樣。她的兩眼比湛藍的天空稍淡一些,但並不明澈。倫敦是從來不可能造出純淨東西來的。可是,從她轉身觀看河前街對面那些新新舊舊的磚瓦房子時的樣子來看,她並不討厭倫敦。她望著富人家的房子,臉上並無妒嫉的神色,倒是看到那些高樓深院時,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從倫敦市中心駛來一輛馬車。**的那雙藍色眼睛瞧著馬車,那神色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對倫敦那些平庸的習俗仍然感到有趣而好奇。馬車停在對面一所大房子的外面。一位女主人走下馬車,踏上人行道,從錢包裡摸出一枚硬幣。
河堤上的**看到對面那個人後陡然目瞪口呆,紅潤的面龐變得蒼白,一會兒又變得通紅。馬車伕用兩個手指頭碰了碰帽沿,向那位女主人致意。他的乘客邁著輕盈的步子向身後的大門走去。**悄悄走到路邊,隱在一棵樹後。那女人打開門,消失在門裡面。
「是她,薩姆。我看得很清每,像是——」
「我簡直不敢相信。」
但是他實際上是相信的。他身上的第六種或第七種感官幾乎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回到倫敦時,曾找過查爾斯以前的廚娘羅傑斯太太,詳細瞭解了查爾斯在肯星頓住宅最後那些難熬的日日夜夜。這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表面上,他跟廚娘一樣,對從前主人的行為很不以為然,但內心裡對他的遭遇卻感到不是個滋味。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啊。
薩姆和瑪麗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兩個人的好奇、疑惑的目光遇到一起。此時,他們夫妻二人正站在一間不大的客廳裡。客廳雖小,佈置得倒還講究。壁爐裡還生著旺旺的火呢。兩人正在凝視著對方,這時門開了,一個小不點兒女僕走了進來。那女僕約摸十四歲,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嬰兒的衣服鬆散開了。薩姆連忙接過孩子逗了起來,最後把小東西弄得尖叫不止——這總是他下班回家後做的第一件事。瑪麗慌忙接過她的寶貝疙瘩,朝著傻乎乎的爸爸咧著嘴笑,而那小女僕在門旁望著他們夫妻二人,也會心地笑了。這時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瑪麗身上懷著另一個孩子已好多個月了。
「我說親愛的,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呢,哈里特,把晚飯燒好。」
「好的,先生,畔(半)個鐘頭就好。」
「這個女僕真不錯的,親愛的。」他無憂無慮地吻了吻瑪麗的腮幫子,搔了一下嬰兒的胳肢窩,邁步朝街上走去。
五分鐘後,薩姆就不那麼高興了。他坐在附近酒吧間的一個滿地撒著木屑的角落裡,面前擺著杜松子酒和熱水。表面看來,他完全有理由為自己高興。雖說他還沒有自己的商店,但那樣的日子也不遠了。第一個孩子是姑娘,不過他知道,第二個孩子會彌補他這點小小失望的。
薩姆在萊姆的那一張牌打得很精。特蘭特姨媽一開始就對他深表同情。他在瑪麗的幫助下完全投靠了特蘭特姨媽。他辭職是不是斷送了他的前程?他說,查爾斯曾答應借給他四百鎊(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總是要高價)來幫他做買賣,那不是一種福音嗎?做什麼買賣呢?
「太太,就做弗裡曼先生的那種買賣,只是比他差得遠,不好比。」
另外,他還充分利用了莎拉這張牌。開頭幾天,他守口如瓶,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以前主人的罪惡秘密。可是特蘭特夫人對他那麼好——傑裡克大院的洛克上校正在找男撲,於是薩姆失業的時間是極為短暫的;他的獨身生活也同樣極為短暫,舉辦婚禮是由新娘的女主人掏的腰包——由此看來,他當然應該有所報答了。
像所有的孤獨老太一樣,特蘭特姨媽也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人來收養。她總是被提醒別忘了薩姆想要干男子服飾用品這一行。於是有一天,她來到倫敦住在妹妹家時,便試著向妹夫談起了這件事。開頭,弗裡曼先生想要拒絕,但特蘭特姨媽很有禮貌地提醒他,這個年輕僕人的行為是多麼正直。他自然比特蘭特夫人更清楚,薩姆的情報是多麼有用,而且還可以繼續利用。
「好吧,安恩我會留心想辦法。可能會有個空缺。」
就這樣,薩姆在一家大商店裡找到了一個落腳點,當然地位是很低的。他天生精明,這彌補了他教育上的不足。他當僕人得到的訓練在接待顧客方面大顯身手。他的穿著也很考究。更重要的是,有一天他做了件大好事。
事情發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那時他和瑪麗結婚後回到倫敦已有半年光景。頭一天晚上,薩姆在家裡悶悶不樂地喝了點酒。就在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天氣晴朗,弗裡曼先生從他在海德公園的住所步行去商店看看。他看了一遍擺滿商品的櫥窗,最後走進店裡。底樓的店員們一見他進來,便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急忙整理一下東西,恭恭敬敬地彎腰鞠躬。時間尚早,顧客不多。他以主人的身份,習慣地抬了抬帽子,算作回禮。誰知他驀地轉身走了出去,店員們無不驚駭。底樓的領班異常緊張,趕緊尾隨他走到店外。他看到這位商業鉅子站在一個櫥窗前出神地盯著。領班心裡一沉,可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站在弗裡曼先生的背後。
「只是試驗一下,弗裡曼先生。我馬上叫人把它撤掉。」
另外三個人在他們身旁站住了腳。弗裡曼先生掃了他們一眼,拉著領班的胳膊,把他帶到幾步以外的地方。
「現在你注意一下那個櫥窗的情況,辛普林先生。」
他們在那兒站了約五分鐘。不時地有人走過其他櫥窗,來到他們剛才說的那個櫥窗前,站在那兒觀看。也有的人像剛才弗裡曼先生那樣,一開始沒有注意它,隨後又轉身回來望著它。
要詳細描寫那個櫥窗,恐怕在這兒不大協調。不過您只要看一看其他櫥窗就可以發現,它們佈置得雜亂、單調,標籤也是千篇一律。另外您還應記住,維多利亞時代跟我們時代大不相同。我們時代的天才們把畢生精力貢獻給廣告事業,而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相信這種荒唐的觀點:好酒不靠招牌,好貨不靠廣告。那個櫥窗的背景僅是折成皺褶的深紫色棉布,布的前面橫拉著一根根細鐵絲,鐵絲上懸掛著一排耀眼的紳士領帶。領帶的形狀、尺寸、式樣變化多端,應有盡有。更巧妙的是,領帶排成了字。這些字正在喊著、叫著:「·請·選·用·弗·裡·曼·的·貨!」
「辛普森先生,這個櫥窗是我們今年佈置得最妙的一個。」
「的確這樣,弗裡曼先生。很突出,很醒目。」「『請選用弗裡曼的貨』。我們所幹的就是為顧客提供貨物,要不我們開這麼大個店幹什麼?『·請·選·用·弗·裡·曼·的·的·貨』——妙極啦!從現在起,我們做主意和廣告中全部使用這句話。」
弗裡曼先生走回到店門口。領班笑了。
「這事主要還得歸功於您,弗裡曼先生。您還記得吧,有一個小伙子——是法羅先生?——您對他到我們這兒來很感興趣?」
弗裡曼先生止住步子。「法羅——他的名字叫薩姆吧?」
「大概是的,先生。」
「把他叫到我這兒來。」
「他今天五點鐘就來了,先生,特為來佈置櫥窗的。」
薩姆被叫了來,他紅著臉站在這位大亨面前。
「幹得好,法羅。」
薩姆深深鞠了一躬,說:「那是我應當做的,先生。」
「辛普森先生,法羅的薪水是多少?」
「二十五先令,先生。」
「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薩姆還沒來得及說感謝的話,弗裡曼先生便走開了。對薩姆來說,好事還在後頭呢。週末他去領薪水時,又得到了一個紙包。包裡有三枚金幣和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幹勁與發明獎。」
現在,只過了九個月,他的薪水已急劇上升到三十二先令六便士。由於他已成為櫥窗佈置僱員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他真感到,只要他一開口薪水便會再次上升。
這時,薩姆站起身,破例又買了一杯杜松子酒,回到座位上。他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他在良心上不安(在現代,薩姆的子孫後代在社會公開賭博中盡力想要克服這種缺陷)……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的走運和幸福很不公正。浮士德的傳說是文明人的原始模型。薩姆所處的文明時代還沒有教會他懂得浮士德是什麼人。可是他已很有閱歷了,總應該聽說過跟魔鬼訂立契約這件事以及怎樣訂立契約吧。跟魔鬼訂約的人會走運一時,但總有一天魔鬼會提出它的要求——
浮士德原是歐洲中世紀民間傳說中的人物。他為了獲得知識,跟魔鬼訂立契約,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後來,歐洲許多作家都以這個題材創作了文學作品。
另外使他擔心的是,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做過的那件事告訴瑪麗。他們之間沒有其他的秘密。他相信瑪麗對任何事情都會做出正確的判斷。他木來想開個商店,當個店老闆。這個想法不時地又回到他的腦海裡。現在不是有事實可以證明他是天生有才能的人嗎?可是瑪麗卻有著鄉下人的知足感,懂得應該在哪裡立足。正是她溫柔地——有那麼一兩次卻並不溫柔地——把他送到牛津街的那個大商店裡去磨練。
儘管在語音和口音上可以斷定他們是下等人,可是這兩個人的社會地位卻在不斷提高,而且他們也明白這一點。對瑪麗來說,這猶如一場夢。嫁給了一個一星期能掙三十先令的男人!而她那個趕大車的父親,從來沒有超過十先令!住在一所租金一年十九鎊的房子裡!
最讓人高興的是,她最近對十一個下等人進行了面試,為的是確定誰可以干她僅在兩年前還在干的差事!為什麼要會見十一個人呢?我想瑪麗主要考慮的是當了女主人容易不開心,得找個合適的女僕——這種論調她是從那個外甥女而不是那個姨媽那兒學來的。另外,有年輕漂亮丈夫的年輕妻子怎樣選女僕,她也很明白。她選擇女僕時根本不考慮聰明、能幹,最重要的是決不要漂亮的。她跟薩姆說她決定給女僕哈里特每年六英鎊,因為她可憐這個姑娘。當然這並非全是謊話。
那天晚上喝完兩杯杜松子酒後,薩姆回到家裡去吃燉羊肉。他摟住瑪麗的大肚子,吻了吻她。隨後他低頭看了看她掛在胸前的鑲花胸針——在家老是戴著,出門總要摘下,她怕有人會搶劫。
「那個舊的珍珠珊瑚胸針呢?」
她笑著把舊的弄高了一點。
「認識了你,真好,薩姆。」
他們夫妻二人站在那兒,低頭望著胸前那好運道的象徵。對瑪麗來說,她一向有資格獲得這一切;而薩姆呢,他卻不得不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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