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惡了,就像冥界的狄多
冷冷地揮開她的負心郎,
那就將我們揮開吧,
由你自個兒去孤芳自賞。
——馬修·阿諾德《學者吉卜賽》(853)——
狄多是傳說中創立迦太基國的女皇。在古羅馬作家維吉爾的《伊尼德》中,她癡戀於海上漂泊而來的伊尼亞斯。當伊尼亞斯被責任感所驅離開她時,她痛不欲生,投火自焚,遂至冥界。
寂靜。
他們兩人靜靜地躺著,像是被剛剛做過的事情嚇癱了一樣,共同結凝在罪過中,浸沉在歡樂裡。查爾斯並未覺得有什麼那種事後的不快感。他所感到的是直接的、無處不在的恐懼。他覺得像是清朗的天空裡突然掉下原子彈來摧毀了城市,一切都夷為平地。一切的原則,一切的前途,一切的信仰,一切可尊敬的思想,都化為烏有。然而他卻活了下來,躺在那兒愉快地享受著生命的樂趣,他成了最後活著的一個人,永遠孤立……但是罪過的輻射線已經侵入了他的身體,侵入了他的神經和血管。在遠處的暗影中,歐內斯蒂娜站在那兒悲傷地盯著他,弗裡曼先生在打他的耳光……他們是多麼嚴酷,多麼無可指責地毫不寬容他,多麼堅定不移地等待著給他新的打擊。
他的身子稍微移動了一下。莎拉緊緊地貼著他,頭枕在他的肩上。他呆望著天花板,心想:真作孽,簡直不可收拾!
他把莎拉摟得更緊一些。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雨停了。窗下某個地方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走得很慢,很有節奏。或許是一個警官。這意味著法律。
查爾斯說:「我比瓦格納還壞。」她唯一的回答是握緊他的手,似乎要用這個動作來否定他的話,把他要說的話嚇回去。可他畢竟是個男子漢。
「咱們將來會怎麼樣呢?」
「我只知道現在。」
查爾斯再次摟住她的肩膀,吻著她的額頭,隨後又望著天花板。此時,她看起來是那樣的年輕,那樣令人神魂顛倒。
「我必須解除婚約。」
「我並不要求你做什麼,不應要求。全是我的過錯。」
「你警告過我,你警告過我。全是我的過錯。我來的時候就知道……是我自找的。我把我的一切義務都丟到腦後去了。」
她輕聲說:「是我想要那樣做的。」接著她又說了一聲:
「是我希望那樣做的。」
這時,他撫摸著她的頭髮。頭髮散到她的肩上、臉上,遮蓋著她的面孔。
「莎拉,多麼甜美的名字!」
她沒有吱聲。一時間,他理著她的頭髮,她像是個孩子。可是,這時他卻在想著別的。莎拉似乎覺察到了這一點,說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我結婚。」
「我一定要跟你結婚,這是我的希望。假如不跟你結婚,我就沒有什麼臉面了。」
「我這個人很壞,早就盼望著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但我做你的妻子是不合適的。」
「寶貝兒——」
「你在社會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你的……還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愛你。她會怎麼想呢?」
「可是我不再愛她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讓他的衝動自行消失。
「她配得上你,可我卻不配。」
他終於能夠真正理解她的話了。他讓她轉過頭來,兩人相互望著。在外面射進的微弱燈光下,兩人相互望著對方昏暗的眼睛。他的眼裡含著某種恐懼,而她的眼裡卻充滿了鎮定與笑意。
「你總不能說我應當這樣揚長而去——好像我們中間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吧?」
她又沒有回答。但是從她的眼中,他可以看出她的意思。
他用一隻胳膊支起身子。
「你不該對我原諒這麼多,而要求這麼少。」
她轉過臉去,眼睛似乎望著黑暗的未來。「既然我愛你,那又有什麼呢?」
他緊緊地摟著她,想到她做出這樣的犧牲,他的鼻子發酸了,眼睛裡噙滿了淚水。想一想,格羅根和自己對她是多麼不公正啊!她是比他們兩個男子都高尚的人。查爾斯此時胸中湧上了對自己同性的蔑視,蔑視他們的平庸,他們的輕信,他們的自私。而他就屬於那個性別。在他的心目中,他早就隱約感到一種懦弱。今天這件事是否可以視作自己最後一次放縱,就像隨便撒下最後一顆燕麥種子呢?這一念頭剛剛出現,他便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殺人兇手,只是因法院訴訟中的某些技術錯誤而逃之夭夭。他可以在法院外裝出一個自由人的樣子,但在內心裡,他將永遠覺得自己是個罪犯,「我永遠不能理解自己。」
「我也是。這是因為咱們犯了罪,但又根本不相信這是犯罪。」她似乎是在盯著無邊無際的夜晚說話。「我的全部希望就是你的幸福。現在我知道了,你確實有過愛我的一天。任何想法我都忍受得了,唯有一樣不能忍受,那就是想到你一旦死去。」
聽了這話,他又抬起身來,望著她。她的眼睛裡含著微笑,對他有了深刻的理解——查爾斯在肉體上對她有了瞭解,而她卻在精神上或心理上瞭解了他。他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人這樣親近過。他俯身吻著她。一觸到她的嘴唇,他感到又一陣肉體的衝動。但他的吻充滿了純粹是情感的愛,而不僅僅是肉體的愛。查爾斯象維多利亞時代的許多男子一樣,認為即使感情細膩的女人也不會享受男子肉體上的性愛。他感到自己已經濫用了莎拉對他的愛,這是不能容忍的。那種事再也不應當發生了。啊,時間——他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他坐起身。
「下面那個人……還有,我的僕人正在旅館裡等我呢。我請求你賜給我一兩天時間。現在我無法考慮該怎麼辦。」
她閉著眼睛,說:「我配不上你。」
他望了她一會兒,隨後便下了床,來到另一個房間。
他呆住了!像是被炸雷轟頂一般。
他在穿衣服時眼睛向下望了望,發現襯衫前擺上有一團紅斑。他一時間認為肯定是自己什麼地方割破了,但又不覺得哪裡疼痛。他悄悄地查看自己身上。隨後,他扶住椅子背,瞪大眼睛回頭望著臥室的門——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有經驗或不很魯莽的情夫,早就應該覺查出:他佔有的是一個**。
他背後的臥室裡傳出了走動的腳步聲。他感到自己的腦袋在旋轉,在暈眩。他拚命忙著穿衣服。此時,臥室裡傳出水倒入盆子的嘩嘩聲,打開肥皂盒的叮噹聲。她從前並沒有委身於瓦格納。她說的是謊話!她在萊姆的一切行動,一切動機,全都以謊言為基礎。可是,她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敲詐勒索!
使他完全落入她的控制之中!
這些都是男性的可笑偏見。男人們總是十分擔心有能力的女人會設法削弱他們的男子氣質,會巧妙地利用他們的理想,會使他們拜倒在她們的腳下,使他們聽任她們那些邪惡念頭的擺佈……查爾斯想到這一些,又驀地想起拉·朗西埃案件中所引證的那些毋庸置疑的事例,他像聽到《聖經》的「啟示錄」時那樣大吃一驚。
謹慎的沖洗聲停止了。臥室裡傳來各種微弱的窸窣聲——他猜想她正在上床、穿衣。他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爐火。他想,她簡直是瘋了,居心不良,把他誘入最奇怪的網中……
但是為什麼呢?
他聽到後面有個聲音,便轉過身。這時她站在門口,又穿上了她那件舊靛藍外套,頭髮仍蓬鬆著,然而臉上卻浮現著過去那種鄙視一切的表情。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當時她站在海邊碼頭上,抬頭瞪著他。她一定看出來,他已經覺察到了秘密,因而便搶先排除他心中對她的指責。
她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配不上你。」
這當兒,他相信她了。他輕聲問:「瓦格納是怎麼回事。」
「當時,我到了韋茅斯……我離那家旅店門口還有一段距離……我看見他出來了。他跟一個女人在一起。那種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幹什麼的。我躲到一個門口,他們過去後我就走開了。」
「可是你過去為什麼告訴我——」
她突然走向窗口。查爾斯驚得目瞪口呆:她根本沒有扭傷腳踝,走起路來一點也不歪歪扭扭!她瞥了他一眼,看見他流露出責怪的神色,便轉過身來,說道:「是的,我騙了你,不過我再也不會打擾您了。」
「可是我剛剛……您為什麼…」
簡直是一團謎。
她望著他。天又下起了大雨。她的兩眼呆滯,流露出以前那種鄙視一切的神色。不過,這種神色的後面隱藏著一種親切感,他由此想到,那是因為他剛剛佔有了她。儘管如此,兩人之間以往的距離又出現了,但卻是一種緩和了的距離。
「您使我得到了安慰,使我相信,假如是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另一類生活中,我完全可能成為您的妻子。您給了我力量,使我能夠活到現在。有一件事我並沒欺騙您,就是我愛您……我從第一次見到您時就愛上了您。在這一點上,您從來沒有受騙。是我的孤獨欺騙了您,那可能是一種怨恨,一種嫉妒,我說不清,說不清。」她又轉過身,望著窗戶,望著雨水。「不要叫我解釋我做過的事情,我解釋不了。再說,也不應當解釋。」
查爾斯張口結舌,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他剛才還覺得她那樣親近,而現在覺得疏遠了——這都怪她。
「我不能接受這一點,必須解釋清楚。」
可她卻搖搖頭,說:「現在請您走吧。我祝您幸福。我永遠不會再來打擾您的幸福生活。」
查爾斯沒有動。過了片刻,她上下打量著查爾斯,像先前那樣猜中了他內心的想法。莎拉的表情十分鎮定,那樣子似乎是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他望了她一會兒,隨後轉身去拿帽子和手杖。
「這就是我的報應。使您得到了滿足,冒了這麼大的風險……我現在知道自己不過是您想像中的一個受騙者。」
「今天我想到了自己的幸福。要是將來咱們再見面,我就只會想到您的幸福了。您跟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您不應當和我結婚,史密遜先生。」
這種再次使用的正式稱呼深深地刺激著他。他責備地望了她一眼,但是她卻背對著他,似乎她事先預料到查爾斯會那樣看她。他向她走近一步。
「您怎麼能這樣稱呼我?」
莎拉沒有回答。查爾斯接著說:「我所要求的不過是向我解釋明白——」
「我請您,走開!」
她轉過身來盯著他。他們兩個相互盯著,像是兩個瘋子。查爾斯看樣子就要開口講話,就要衝上前去,就要發作起來,可是過了片刻,他卻一聲不響地突然轉過身去,走出了房間。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