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像是利用別人來為自己謀利的個人。歷史是皆為各自追求利益的人們的行動總和。
——馬克思《神聖家族》(845)
咱們上面已經說過,查爾斯回到肯星頓住所時,脾氣暴躁,完全不像他最後離開那個妓女時那麼心地善良。回來的路上他一直覺得又要嘔吐,還不斷地責怪自己捲入到弗裡曼的生意中去。不過到第二天起床以後,他的心情好多了。跟其他人一樣,他也出現了酒醉以後的各種跡象。他對著鏡子,望著自己憔悴的面孔和干躁苦澀的嘴巴。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已經恢復過來,可以跟人們見面了。當然他第一個見到的是薩姆。這時薩姆提著那壺熱水走進屋來。查爾斯覺得自己頭一天晚上不該對薩姆大發脾氣,就說了幾句道歉的話。
「我一點都不在乎,查爾斯先生。」
「我昨天晚上很不痛快,薩姆,別放在心上。給我去弄一大壺茶來吧,我渴得要命。」
薩姆下樓去了,心想主人准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查爾斯一邊洗手、刮臉,一邊估量自己。他想,自己顯然不是個天生的浪子,也不習慣於垂頭喪氣吃後悔藥。弗裡曼先生不是說過嗎?可能還有兩年的時間才需要他對自己的前途做出決定。兩年之中可能發生許多事情。「伯父可能去世。」這話查爾斯當然未曾說過,不過這一想法卻在他的腦海裡閃過。另外,那一天晚上的肉慾經歷也使他想起,這方面的合法歡樂不久將來到他的身邊,讓他盡情享受。現在還必須忍耐。還有那個孩子——他想要是有個孩子就能彌補生活中的許多不足啊!
薩姆端來茶,手裡拿著兩封信。人生又變成了一條路。他一眼看到,上面那封信蓋著兩個郵戳,它從埃克斯特寄到萊姆,又從萊姆的白獅旅館轉到他的肯星頓住所。另一封信是直接從萊姆寄來的。他遲疑了一下,隨後,為了避免引起薩姆的疑心,他拿起一把小刀,走到窗口。他打開了格羅根的來信。但在我們讀此信之前,必須先讀一下查爾斯那天早晨從穀倉回來後寫給格羅根的一封短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格羅根醫生:
我匆匆命筆,為的是感謝您昨晚的珍貴忠告和幫助,並再次向您保證,我願意負擔您和您的同事認為必要的任何治療與護理費用。您完全理解,我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愚蠢興趣,因此我相信您會讓我知道您跟莎拉會面的具體情況。我相信您在讀此信時,已經見過莎拉了。
很遺憾,今晨我在布羅德街是沒時間深思這一問題了。我的突然離去,以及其他一些事情(這兒就不必細談來煩擾您了),都顯得不合時宜。此事待我歸來必定立即辦理,同時請您切勿告訴他人。
我馬上就要啟程了。我的倫敦地址附後。向您表示深切的謝意
查·史
此信當然是一派謊言,然而又不得不這樣寫。這時,查爾斯心情緊張地展開格羅根的回信,讀了起來。
親愛的史密遜:
由於我想獲得一點有關我們那位多塞特小姐2的消息,因而沒有及時給您去信。我很遺憾地告訴您,那天早晨我去完成使命時,碰到的唯一女性就是「大地母親」——我與「大地母親」交談,也就是說等了三小時後,自己也覺得乏味。總之,那個人並未出現。我回到萊姆後,便打發一個機靈的小傢伙代我去完成這一使命,他高興地跑來跑去,結果也是一無所得。這些話我寫起來倒是輕鬆,可是我承認,當天晚上那小傢伙回來時,我覺得一定發生了最糟的事情——
即查爾斯·史密遜的縮寫。
2這兒指莎拉,因她出生在多塞特郡。
不過您不必擔心。第二天早晨我聽說有人在白獅旅館留下了話,叫把那姑娘的箱子運到埃克斯特去。我沒有打聽到是誰留下的話。一定是她自己送去的口信。我認為咱們可以相信,她已經轉移了。
我現在唯一的擔心,親愛的史密遜,是她可能追蹤您到倫敦,並企圖在那兒將她的苦惱加到您的頭上。我求您不要將這種可能性付之一笑了事。倘若有時間,我本可以給您舉出一些類似的例子。隨信附一朋友的地址,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與他相交甚厚。如她找上門來,引起進一步的麻煩,務請此人幫忙。
請放心,此事我誰也沒告訴過,而且永遠也不會告訴任何人。至於對您那位漂亮的小人兒,我想不必再重複我的建議了(剛才我有幸在街上碰見過她),但是我想您最好還是早些向她坦白。我認為那位純潔的人兒不會對您很嚴厲,也不會要求您長時間懺悔的。
您忠誠的
米歇爾·格羅根
查爾斯在讀完信之前就感到內疚,不過他也放了心。他沒有被發現。他從臥室的窗口朝外望了好長一會兒,隨後打開了第二封信。
他本以為會有好多頁信紙,誰知只有一頁。
他本以為會有千言萬語,誰知只有六個字——其實是一個地址。
他把信紙揉成一團,捏在手裡,隨後轉過身,來到爐旁。那爐子是當天上午八點鐘還在他睡著的時候由上房女僕生好的。他把那團紙扔到火堆裡。不到五秒鐘,紙團變成了灰燼。他接過薩姆捧在手裡等著的熱茶,一飲而盡,然後把空杯子和茶杯墊遞給薩姆,讓他再倒一杯。
「我在倫敦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了,薩姆。咱們明天就回萊姆,乘十點鐘的火車。你去買票,然後把桌子上的那兩張條子拿到電報局發出去。事情辦完之後,你下午就放假,給漂亮的瑪麗買點緞帶——也就是說,要是在我們回去以前你還沒有把心給了別人的話。」
薩姆一直在等待著這一話題。他在朝那只鍍金的早餐杯子中倒茶的時候,迅速地向主人的背影瞥了一眼。他把杯子放到小小的銀托盤上,遞到查爾斯的手中,對主人說:
「查爾斯先生,我就要向她求婚啦。」
「是嗎?真想不到這麼快!」
「是的,要不是因為在您的手下幹活很有前途,我早就向她求婚了。」
查爾斯呷了口茶。
「直說吧,薩姆,別打啞謎啦」
「要是我結了婚,我就只得離開您到外面別的地方去住,先生」。
查爾斯本能地反對他住到別的地方去,就狠狠地瞪了薩姆一眼。這表明,他幾乎沒想到過這件事。他轉過身,坐在火爐旁。
「我說薩姆,對你的婚事我一百個贊成——不過說實在的,你總不會在我沒結婚之前就離開我吧?」
「您誤解我的意思了,查爾斯先生。我考慮我的事等您結婚以後再說。」
「結婚後我住的房子很大。肯定說我的妻子會很希望瑪麗待在她的身邊,……這樣看來你還有什麼擔心的呢?」
薩姆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一直盼著將來能夠做買賣,查爾斯先生。當然那是等您安頓好以後的事情,查爾斯先生。我想您一定知道,我是不會在您需要的時候離開您的。」
「做買賣?做什麼買賣?」
「我打算開一爿小店舖,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把茶杯放到連忙送過來的托盤上。
「可是你……我是說……總得有些資金呀。」
「我一直在攢錢,查爾斯先生,瑪麗也是省吃儉用的。」
「嗯,嗯。不過還要付租金,另外,真是天曉得,還要花錢購買貨物……什麼買賣?」
「賣布和男子服飾用品,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驚奇地注視著薩姆,心想這位倫敦佬簡直要變成佛教徒啦。不過這時查爾斯想起了過去發生的一兩件小事,都說明薩姆喜歡模仿紳士風度。在薩姆目前干的差使中,從來沒引起查爾斯不滿的正是薩姆對服飾的講究。查爾斯對他在這方面的虛榮心不知取笑過多少次呢。
「那麼你已經存夠——」
「哪裡,沒有,查爾斯先生。攢點錢真不容易。」
兩人在沉默著,思考著。薩姆在擺弄牛奶和白糖。查爾斯抹了一下鼻子,那頗似薩姆的動作。他驀地明白過來。他接過第三杯茶。」
「要多少錢?」
「我知道有個小店,我挺喜歡,查爾斯先生。那個小店在顧客中已很有信譽,老闆要我在這方面出一百五十鎊,存貨過戶需要一百鎊,還得付三十鎊房產租金。」他打量了一下查爾斯,接著說:「這不是因為我不高興服侍您,查爾斯先生,只是我老是盼著有個商店。」
「你們存了多少錢啦?」
薩姆遲疑了一下。
「三十鎊,先生。」
查爾斯這回沒有笑。他走到臥室的窗口,站在那兒。
「攢這些錢花了多長時間?」
「三年,先生。」
一年十鎊,這個數字看起來並不大,但查爾斯很快算出,三十鎊就是三年工錢的三分之一。這說明薩姆很懂得勤儉節約,而查爾斯自己卻沒有這個本事。他回頭望了望薩姆。薩姆拿著茶具站在桌子旁邊小心翼翼地等待著——可是等著什麼呢?在此後的沉默中,查爾斯第一次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他想對薩姆的事業提出誠懇的意見。那或許只是稍微嚇唬一下,只是謊稱薩姆的買賣肯定無利可圖。但是查爾斯那樣做主要還是出於一種責任感,即有史以來一貫正確的主人對一貫錯誤的手下人所懷有的責任感(我們且不可將此視為上流社會人物的傲慢態度)。
「我警告你,薩姆。你一旦在地位方面存在著幻想,那麼等待著你的就只有不幸。沒有商店你覺得痛苦,可是有了商店你會更加痛苦。」薩姆的頭稍微低下了一點。「還有,你在我身邊我已習慣了……喜歡你。我怎麼也不想讓你走。」
「我知道,查爾斯先生,您對我很好。謝謝您,先生。」「那麼就這樣吧。咱們相處得很好。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薩姆低下頭,轉過身去收拾茶具。他的沮喪心情是顯而易見的。希望成了泡影。生活的道路被截斷了。幹得好也沒得到好報。他的臉上掛著悶悶不樂的表情。
「我說薩姆,別那麼垂頭喪氣的。如果你娶了那個姑娘,我會按成了家的標準給你工錢。也會給你安家的費用。我不會虧待你的,這一點你放心好了。」
「確實應該謝謝您,查爾斯先生。」不過他說話的聲音沉悶、憂鬱,臉上還是掛著不高興的神色。查爾斯揣摩著薩姆會怎樣看待他。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待在一起,薩姆看到自己揮金如土,必定知道自己的婚姻還會帶來更多的錢。在這種情況下,薩姆合乎情理地——也就是說出於正常的動機——
認為向自己要二三百鎊錢並不算過分。
「薩姆,你可能認為我太小氣。事實是……唉,我去溫斯亞特的原因是……直說吧,羅伯特爵士就要結婚啦。」
「不可能,先生!羅伯特爵士!決不可能!」
薩姆那驚奇的樣子叫人覺得他的真正事業本當是在舞台上,作個演員。他竟險些兒脫手將托盤掉在地上。查爾斯面對窗口繼續說:
「這就意味著,薩姆,我的錢在一段時間內是足夠開銷的,但剩下的就不多了。」
「我不知道這件事,查爾斯先生。真是的,簡直不能叫人相信——他那麼一大把年紀!」
薩姆眼看就要講出深表同情的話,查爾斯連忙打斷了他。
「咱們應該祝願羅伯特爵士幸福。事情已經就這麼定了。這件事很快就要公佈。不過,薩姆,現在先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查爾斯先生——您知道我懂得怎樣保守秘密。」
查爾斯聽後回頭望了望薩姆,但是僕人卻謙卑地低下了頭。查爾斯極想看到薩姆的眼神,可是那雙眼睛一直斜向一邊,使他無法看清,這就使他犯了第二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看出薩姆的失望並非是因為遭到了拒絕,而是因為他懷疑主人大概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夠給他作把柄來利用。
「薩姆,我……也就是說,等我結婚以後,處境就會好一些……我並不想讓你的希望全部落空——讓我將這件事再考慮一下。」
薩姆的心裡閃過一點希望的火花。他成功了。把柄還是有的。
「查爾斯先生,我真不該提到這件事。我不知道……。」
「不,不,你提起此事我很高興。如有機會,我準備就你這件事向弗裡曼先生請教一下。毫無疑問,在這種事情上他最有發言權。」
「那太好啦,查爾斯先生。太好啦,他怎麼說我就怎麼辦。」
薩姆說完這幾句誇大其辭的話便走出房音。查爾斯凝視著關上的房門,開始懷疑薩姆的人格,心想他會不會變成兩面派尤賴亞·希普。薩姆一向在模仿紳士的衣著和舉止,現在卻不止如此,竟模仿起紳士那種假惺惺的東西來。這真是一個一切都在變化著的時代!許多相沿成習的東西都已開始象冰雪一樣消溶了——
狄更斯的小說《大衛·科波菲爾》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表面上諂媚卑順,暗地裡陷害欺騙主人,吞蝕主人財產,事發後被判終身監禁。
查爾斯一直在那兒凝視、思考著。過了半晌,他驀地想起,何不用歐內斯蒂娜的存款來幫助薩姆實現他在事業上的願望呢?他轉身走到寫字檯旁,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筆記本,並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毫無疑問,他是記下準備和弗裡曼先生談話之事,以免忘記。
這時,薩姆在樓下看了看兩封電報的內容。一封是給白獅旅館的,把他們即將回去的事通知旅館老闆。另一封寫著:
萊姆布羅德街特蘭特夫人轉弗裡曼小姐。令我速歸之事,極高興照辦。你最親愛的查爾斯·史密遜。
在那個時代,倒是粗魯的美國佬卻講究電報文體。
那天上午,薩姆已經不是第一次偷看查爾斯的信了。他剛剛給查爾斯送去的那第二封信只是糊住卻沒有漆封,只需一點蒸汽便可解決問題。薩姆那天整個上午都待在廚房裡,要找到四下無人的一兩分鐘空隙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能你已發現查爾斯對薩姆的看法頗有些道理。應該說,薩姆的行為並非誠實可靠。然而婚姻這東西會叫人幹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它往往使戀人認為世事不夠平等。它使雙方急切地希望給對方以更多的東西。它使青年人克服掉漫不經心的毛病。婚姻使責任變得單一,使社會關係中利他主義的因素下降。一言以蔽之,為了兩個人比為了一個人更容易變得不誠實。薩姆並沒有想到自己的行為是不誠實的,他把自己的行為叫作「押准賭注」。簡單地說,必須促使查爾斯與歐內斯蒂娜的婚姻圓滿成功。只有從歐內斯蒂娜的嫁妝中,他才有希望得到那二百五十鎊。如果主人和萊姆的那個邪惡女人之間發生什麼曖昧關係的話,那麼下賭注的人必須嚴密注意此事——當然,話再說回來,這種曖昧關係也不見得完全是壞事,因為查爾斯越感到負疚,就越容易對付。不過要是他走得太遠……薩姆咬咬下嘴唇,皺皺眉頭。怪不得薩姆近來有些忘乎所以,原來媒人大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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