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我說,埃裡特先生,和聰明博學而又談鋒很健的人在一起,那才叫談得攏呢。」
「你錯了,」他彬彬有禮地說,「那不只是一般的談得攏的問題,而是談話投機了。一般能夠與你談得攏的人無非只要出身不低微,念過書,有一點儀態就可以了。要論受教育程度嘛,就難免欠缺得多了。」
——簡·奧斯丁《勸導》
在十九世紀,凡到萊姆旅行的人,雖然不像去古希臘殖民地旅遊的人那樣要經受嚴峻的考驗——實際上查爾斯不必站在倫敦市政廳門口。發表佩裡克利斯式的演說,也不必對世界大事縱橫議論,那才是真正的嚴峻考驗呢——但他們幾乎毫無例外地要讓人們評頭品足,總會有人向他們問這問那。到萊姆以前,歐內斯蒂娜已就此提醒過查爾斯,叫他必須把自己看作跟動物園中關在籠子裡的動物差不多,盡量忍受那些粗野的目光和捅到籠子裡來的傘柄。查爾斯每星期得兩三次陪著歐內斯蒂娜和特蘭特姨媽去拜親訪友,忍受那些難以忍受的無聊應酬。唯一的安慰是他們回到特蘭特姨媽家後有一陣小小的歡樂。那時,歐內斯蒂娜會怯生生地望著他那被無聊的閒談弄得呆滯的眼睛,問道:「是不是太討厭了?你能原諒我嗎?你恨我嗎?」查爾斯聽後展眉一笑,她便會撲進他的懷裡,那副高興的樣子好像他經歷了暴亂或雪崩後竟奇跡般地大難不死似的——
佩裡克利斯是公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政治家、演說家。
事有湊巧。就在查爾斯於安德克立夫崖碰見莎拉的第二天上午,在莫爾伯勒府邸發生了「雪崩」。查爾斯參與的那些拜訪,既非偶然亦非必然。在萊姆這樣的小鎮上,不論哪些人到哪家拜訪,人們很快就會得知。因此,雙方對這樣的拜訪都很重視,認為這是嚴格的禮節。波爾蒂尼夫人對查爾斯的興趣可能不比查爾斯對她的興趣更濃。儘管如此,要是查爾斯不被鎖著拖來見她,讓她那肥胖的小腳在他身上踩幾下,這位太太必定深感在禮貌上受到了怠慢。因此,查爾斯必得前往,而且愈早愈好,因為在逗留期間,拜訪越遲,敬意就越小。
自然,對當地人來說,這些「外地人」只不過是體育比賽中的記分牌而已。拜訪本身是無足輕重的。關鍵的一點是這些拜訪可以得到充分的利用。「親愛的特蘭特夫人想讓客人第一個拜訪我……」;「歐內斯蒂娜還沒到你家去過呀?這可夠怪的嘍。真夠煩人的,她已經到我們家拜訪過兩次啦……」;「我敢肯定這是個疏忽,特蘭特太太倒是個好人,可是她也太沒腦子啦……」這一類的話只不過表明人們希望得到垂涎已久的機會,以便將社交的匕首插進對手的心臟。而這樣的機會要靠查爾斯那樣的「重要」人物來提供啊。因此,查爾斯就不可能避開自己的注定命運,他就像一隻胖胖的老鼠跌進餓貓——說得確切些,是幾十隻餓貓——的利爪之間那樣。
那次樹林中相遇以後的第二天上午,莎拉在波爾蒂尼夫人的客廳裡聽到僕人通報,說特蘭特夫人帶著兩名年輕客人來了。她正要起身離開客廳,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卻叫她留下,其原因是她一想到年輕人的快樂勁頭,就火冒三丈。再說,她與科頓太太頭一天激戰了一個晚上,現在更應該發洩一下了。她認為,歐內斯蒂娜是個輕佻的年輕女子,她的未婚夫也必定是個輕佻男子。她的責任就是留下莎拉,使他們掃興。還有,她知道,這樣的社交場合對那個罪人來說一定是如坐針氈。總之,她是心懷叵測。
客人們進來了。特蘭特夫人穿著拖地長裙走在前頭,滿面春風,一臉和氣。莎拉怯生生地站在不顯眼的地方,心裡很難過。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站在特蘭特夫人和波爾蒂尼夫人身後的地毯上。兩個老太婆相識已有幾十年了,可是還要象徵性地擁抱一下。接著,歐內斯蒂娜走上前來,先向這位儼然像女王般的老太太行了個屈膝禮,隨後接過她的手吻了吻。
「您好麼,波爾蒂尼太太?您的臉色真是好極了。」
「在我這種年齡,弗裡曼小姐,精神上的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呢。」——
弗裡曼是歐內斯蒂娜的姓。按西方人習慣,在正式場合或不熟悉的人之間稱姓,而在熟人之間或在非正式場合呼名。
「那我就用不著擔心了。」
波爾蒂尼夫人本想就這個有趣的問題高談闊論一番,誰知歐內斯蒂娜轉身向她介紹查爾斯。查爾斯彎腰吻了吻老太太的手。
「和您在一起真是莫大的快樂,太太。房子真漂亮。」
「對我來說是太大了。只是由於我親愛的丈夫的緣故,我才住在這裡的。我知道他活著希望我住在這兒,現在他死了仍希望我住在這兒。
波爾蒂尼夫人說完後,便凝視著查爾斯身後牆上掛著的那張一家之主的畫像。那是她的丈夫弗雷德裡克的畫像,是一八五一年他去世前兩年畫的。從畫像上看,他顯然是位尊貴、精明的基督教徒,人長得也挺漂亮,最重要的是,他的社會地位比大多數人都高。他是至尊至貴的基督教徒,這是不言而喻的。至於其他品質,則是畫家的想像。已去世多年的波爾蒂尼先生生前儘管十分富有,但在家中卻完全無足輕重,他一生真正有意義的行動就是離開了這種形同虛設的地位。查爾斯不無敬意地望著自己面前這位令人掃興的人物,說道:
「噢,說的是,我明白,那是很自然的事。」
「他的願望是不能違背的。」
「是的,是的。」
特蘭特夫人剛才進門時就朝莎拉笑了笑,這時便趁機拿她來岔開這種關於死人的談話。
「伍德拉夫小姐,見到你真叫人高興。」她走過去握住莎拉的手,滿懷憂慮地望了望她,低聲說道:「到我家坐坐——待蒂娜走後,好嗎?」頃刻間,莎拉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少有的表情。她心裡的那件計算機早就算過特蘭特夫人,而且還貯存著計算結果的記錄。她那種冷淡含蓄,那種可怕的、近乎藐視一切的神態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已經成了一種面具,而這時面具一下子摘掉了。她甚至還笑了笑,雖然這種笑裡帶著悲切。她微微點了點頭:如有可能,定當前往。
隨後又是一番相互介紹。兩位年輕女子冷淡地相互點點頭。查爾斯向莎拉鞠了一躬。他細細地觀察著,看那姑娘是否會露出前一天他們曾兩次相遇的事兒。但是,莎拉的眼睛卻有意躲避著他。他極想看看這野性的動物在這禁閉的環境中會如何動作,但不久便大失所望,他看到的是徹頭徹尾的逆來順受,膽小拘謹。波爾蒂尼夫人除了叫她拿東西或要熱巧克力時叫她打鈴外,其他時間根本不理睬她。查爾斯看到歐內斯蒂娜也是如此,心中十分不悅。特蘭特姨媽竭力叫那姑娘參加他們的談話,但莎拉總是坐得稍稍離開一點,臉色淡漠。這種態度可以看作她自知地位低下,因此畏畏縮縮。查爾斯曾一兩次有禮貌地轉向她,問她是否同意自己的某個看法,但每次都是徒勞。她回答得十分簡短,仍然避開他的目光。
查爾斯直到談話快結束時才看出,這種情勢之中有一種新的東西。那姑娘沉默不語、逆來順受的樣子與她的本能正好相反。她不過是在表面應付,實際上她完全不願與她的女主人搭腔,對她的女主人的談話完全不以為然。波爾蒂尼夫人和特蘭特夫人各自一會兒憂鬱,一會兒歡快地談論著。話題數目雖然不多,但講起來卻是滔滔不絕。什麼僕人呀,天氣呀,就要出生的孩子呀,婚喪嫁娶呀,迪斯雷利先生呀,格拉斯通先生呀(這時的話題似乎適合查爾斯的胃口,但波爾蒂尼夫人卻乘機大罵迪斯雷利的私人信條,大罵格拉斯通的政治信條),隨後又談到上個星期天講道的事,還談了當地商人的毛病,話題自然最終又回到僕人身上。查爾斯時而笑笑,時而揚揚眉毛,時而點點頭。同時他發覺,悶聲不響的伍德拉夫小姐一直在盡力壓抑著內心的不平。精明的旁觀者感到有趣的是,她並不怎麼掩飾這種情緒。
查爾斯還是很有眼力的,他看出了萊姆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看出的東西。不過,要不是他的女主人表現了典型的波爾蒂尼主義,他的推理便會仍舊停留在猜測階段。
這時,波爾蒂尼夫人問道:「我辭退的那個姑娘,她沒有給您惹麻煩吧?」
特蘭特夫人笑了。「瑪麗麼?我說什麼也不會讓她離開我的。」
「弗爾利夫人告訴我說,她今天早晨看見瑪麗跟一個男人在說話兒。」波爾蒂尼夫人說一個「男人」正如後來佔領時期兩個法國愛國者說「納粹」一樣。「一個年輕男子,弗爾利夫人不認識他。」
歐內斯蒂娜責備地瞥了查爾斯一眼,目光銳利。查爾斯一時心急火燎,以為人家指的是他,過了一會他才明白過來。
他微笑著說:「那一定是薩姆,我的僕人,太太。」他說明薩姆是他的僕人,以便得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諒解。
歐內斯蒂娜沒有看他,說道:「我本來想告訴你,我昨天也看到他們倆在說話兒。」
「不過,不管怎麼說,」查爾斯很不以為然,「咱們總不能在他們碰到一起時禁止他們說話吧。」
歐內斯蒂娜開口了:「倫敦和這兒鄉下不同,我認為你該說說薩姆,那姑娘容易上當。」
特蘭特夫人聽到「鄉下」一詞,又聽到別人批評瑪麗,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歐內斯蒂娜,親愛的……她可能喜歡說說笑笑,但我從來沒有發現——」
「我親愛的、好心的姨媽,我早知道你非常喜歡她。」
查爾斯聽出未婚妻的聲音裡帶著冷冰冰的諷刺味道,便站到受傷害的特蘭特姨媽一邊了。
「我希望有更多的女主人喜歡自己的女僕。只有女僕感到幸福的家庭才是真正幸福的家庭。」
歐內斯蒂娜聽後不高興地撅起嘴唇,垂下眼皮。好心的特蘭特夫人聽了讚揚,臉微微一紅,也垂下了眼皮。波爾蒂尼夫人一直在樂呵呵地聽著這場火力交叉的唇槍舌劍。現在,她感到非常討厭查爾斯,覺得到了非奚落他一頓不可的時候了。「史密遜先生,您的未婚妻在這種事情上比您看得準。那姑娘我是有數的,以前我只好辭退她。要是您的閱歷再深一些,您就會懂得,在這種事情上怎樣嚴格也不過分。」
她也垂下了眼皮,那意思是說,對此問題她已發表了意見,因而也就有了定論,不必多講了。
「我尊重您的豐富經驗。太太。」查爾斯說,但他的語調裡明顯地帶著冷嘲熱諷。
三個女人都垂下眼皮坐著,但她們沉默的原因各不相同。特蘭特姨媽是因為受到讚揚後十分窘迫;歐內斯蒂娜是因為生自己的氣,原來她並非要查爾斯受到這種冷遇,後悔自己剛才不該插嘴;波爾蒂尼夫人則是得意洋洋,暗中高興。就這樣,莎拉和查爾斯終於在她們不注意的當**換了一下目光。那是短暫的一瞥,但卻包含了千言萬語。兩個陌生人終於發現,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這是她第一次沒有那樣審視地瞪著他,而是望著他。查爾斯決意對波爾蒂尼夫人報復,並就共同的人性給歐內斯蒂娜上一課,顯然這一課對她來說是必要的。
他還想起了跟歐內斯蒂娜的父親最近關於達爾父的一場爭論。頑固勢力在這個國家十分強大,他不能讓這種勢力停留在他要娶的姑娘的心中。他是要說說薩姆,是的,老天在上,他是要跟薩姆談談。
至於他怎樣說,咱們稍等片刻便見分曉。但是這次談話的大體內容其實已經落在了實際情況的後面,因為波爾蒂尼夫人所說的「男人」那時已經坐在特蘭特夫人家樓下的廚房裡了。
那天早晨薩姆的確在庫姆街碰到了瑪麗,並故意問她煙灰是不是可以在一個小時內清除掉。這樣,他自然知道了特蘭特太太和歐內斯蒂娜小姐要到莫爾伯勒府邸作客一事。
廚房裡的談話認真得要命,比波爾蒂尼夫人客廳裡的談話不知認真了多少倍。瑪麗倚在食品櫥上,白嫩的胳膊交叉在胸前,一綹金黃色的頭髮從防塵帽下飄了下來。瑪麗間或也提一兩個問題,但主要是薩姆在講話——講的主要內容是如何擦洗那張長桌子。兩人的目光只是偶爾才碰到一起,隨後便各自羞澀地轉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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