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鴻雙手扒著鐵窗,早已看得癡了。那日在內丘縣獄中,他聽不到音樂,只是遠遠地看見蘇濛濛在擺胯扭腰,雖然能看出她跳舞極好,但沒有音樂的舞蹈始終是大打折扣的。而今日,卻是蘇濛濛自己在和著自己淒美哀怨的歌聲在跳舞,個中體會實難用語言來形容。
更讓他覺得匪夷所思的是,他頭一遭知道原來人的腰肢和胯部可以如此極盡扭曲,但又不是毫無節制的扭曲。雖然蘇濛濛整個人都顯得婀娜款擺,但腰肢以上卻顯得非常放鬆而沉穩,她的肩膀並不會隨著腰肢的扭動和胯部的擠壓轉動而搖擺不定。
看著蘇濛濛一邊跳,一邊時不時伸手去擦掛在臉上的淚珠,龐鴻不由得一陣苦笑。那日,是蘇濛濛身在獄中,自己隔著大老遠欣賞了一番她的舞姿;而今,卻是他自己身陷囹圄,又隔著鐵窗仔細欣賞體味。那日,她只是在自娛自樂;而今,她卻是為了即將告別人世的自己而舞。
這,難道就是命中注定?
一曲終了。蘇濛濛停下來,卻並沒有立刻看他,而是自己緩緩坐下,任臉上的淚恣意流淌。
龐鴻從間隙中掰過她的身子,伸手輕輕地為她拭去眼淚,歎了一口氣,說道「跳得真好。讓我都忍不住想和你共舞了。可惜我不會跳,不然,有男人和你一起共舞,這個舞蹈才會更加完美。」
蘇濛濛輕輕一震,看來他並非附庸風雅不懂裝懂之人,最起碼他還能看出來,這拉丁舞原本就應該是雙人之舞,尤其是倫巴,是絕對的愛情之舞。
她抬頭看了看龐鴻,想擠出一個笑容,卻不小心又掉下了幾滴眼淚,她趕緊低下頭「我該走了。」
看到她的眼淚,龐鴻大為感動,他這才開始痛恨自己曾經對她所做的事情。像這樣的女孩,原本就應該由更好的男人來呵護。他柔聲道「別急,我再把鞋給你換回來吧,你穿這樣的裙子還是配翹頭履好看。」
蘇濛濛默默地任他抓起自己的腳,脫鞋,穿鞋,又換另一隻腳,脫鞋,穿鞋。
她看著這個低頭時頭上已經隱現白髮的男人,這個總是願意為自己穿鞋的男人,心中五味雜陳。
這是一個不乏儒雅氣質和翩翩風度的男人,卻時不時露出他的餓狼本性;這是一個很多時候很溫柔讓人感覺很貼心的男人,卻總是掩飾不住他的霸道、專橫甚至是殘忍;這是一個她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原諒的男人,但同時她也永遠不可能忘記他。
這個男人現在已經為她重新穿好了鞋,正怔怔地望著她,眼神複雜而深邃。
她再也忍不住了,從他手中奪過另一雙鞋,轉身就往外奔「我走了!」
「濛濛!」龐鴻大聲地叫了一聲。
蘇濛濛停下腳步,這是龐鴻第一次這樣叫她,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明日就——行刑了,你會去看我最後一眼麼?」
默然半晌,她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不會。」
他歎了一口氣「好吧,你——保重!」
她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出。
第二天午時,對龐鴻的斬刑即將行刑。
從監牢到刑場,一路上都有百姓對他指指戳戳,甚至是對他謾罵。還好沒人衝他扔雞蛋砸西紅柿,看來百姓還不至於對自己恨之入骨,他心裡安慰自己,但隨即又想,也許那只是他們捨不得雞蛋和西紅柿呢。想到這他不由得一陣苦笑,不過也無所謂了,人之將死,還在意這些事情幹什麼呢?
但他還是忍不住左顧右盼,如他所料,一路上沒有看到蘇濛濛的身影。
她也許正在收拾行裝準備奔赴皇宮了,他想。
到得刑場,他卻驚呆了。刑場中間不知何時竟整整齊齊地擺放了兩雙鞋,一雙翹頭履,一雙靴子,一紅一黑,煞是惹眼。
他驚訝地抬起頭,環顧四周,以為蘇濛濛就在這附近,卻只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曇兒。只見她正癡癡地看著自己,滿臉淚痕。
他沖曇兒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
時辰已到,行刑者大刀一揮,龐鴻的頭顱應聲而落,骨碌碌滾向那鞋子,而龐鴻那仍然圓睜的雙眼,似乎還在看著那兩雙鞋。
他的血逐漸冷卻,由紅變暗紅最後變為暗黑,正如那一紅一黑兩雙鞋子的顏色。
李林甫走到蘇濛濛身後「想什麼呢?還不準備準備,該起身回京了。」
蘇濛濛被嚇一跳,回過頭來說「侍郎我正要找你呢。不是說為皇上跳舞麼?可我有一些跳舞需要用的東西還在龐府呢?」她還惦記著自己因事情突然而沒來得及帶走的背包。
「龐府早就被查封了,那幫下人也都各自散了,你還回去幹什麼?再說了,到得皇宮,還怕沒有你要用的東西?」李林甫臉上的表情和藹可親,讓蘇濛濛立馬想起歷史上對他「口有蜜,腹有劍」的評論。
「可是我那些東西真的是需要用的。煩請侍郎通融一下。」
李林甫瞇起眼睛想了想「好吧,下不為例!你快去快回!」
要不是有李林甫的人跟著,單從邢州治所到龐府這一段路,估計蘇濛濛也會把自己弄丟。好不容易到了龐府,果見龐府從裡到外都貼滿了封條。
僅僅三兩天的時間,就已全然物是人非。龐鴻已被斬首,綠蘿觸壁身亡,文鳳、繡珠和水雲被判流刑發配到兩千里以外,形形色色各等下人一個個不知所蹤了,再是豪宅又如何,一旦沒了人氣,也就顯得破敗之至。
門口石獅子處坐著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將蘇濛濛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她回過神來定睛一看,便驚喜地叫出聲來「曇兒,你怎麼還在這兒?」
自從龐鴻入獄之後,李林甫便將蘇濛濛好生安頓了下來,她也因此失去了和龐府所有人的聯繫,僅僅是在獲得允許之後,去探視了一下龐鴻。
在對龐鴻行刑之前,也是蘇濛濛再三請求李林甫,讓她提前去了一趟刑場。
而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的身後,總免不了有李林甫的人一直盯著。
現在好不容易見到了熟悉的人,她自然是欣喜萬分,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蘇濛濛到這裡之後唯一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曇兒衝她笑笑「我猜你可能會回來的,所以我這兩天總是在這裡等你。」
「哈,還真被你猜著了。」蘇濛濛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她「他——走的時候,你去送了麼?」
曇兒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去了,是我替他收的屍。」說到收屍,曇兒的聲音細得像蚊子。
兩人心下都是一陣悵然。李林甫手下那人卻早已沒了耐心,卻又礙於李林甫對蘇濛濛還不錯,也不便催促,只得不停地一會兒瞅瞅她倆,一會兒看看門裡。
幾次三番之後,蘇濛濛終於注意到了他的動作,這才反應過來此行的目的。她伸手勾住曇兒的肩膀「差點忘了我是來幹什麼的了,我回來拿我的那個背包。走,跟我一塊兒進去吧。」